遠方,鴉聲悽切。
緊接着,便見趙魏張開雙脣,仰天欲呼,未能發出任何聲響——隨後他的身上溢出了大量的血:四肢、皮膚、五官……慘不忍睹。血深入紋理,浸透衣衫,灑遍黃土。鐗嗆啷啷地跌落在地,居然跌得粉碎。
“苦……蕎……”
沒有人來得及問他話。
“苦蕎……她怎樣了……”鄒長庚痛心疾首,淚流滿面,腳下卻如紮了根,根本挪不動步子。
周皖疲乏之中腳步虛浮,沒能站穩,正要向後跌倒,忽地感覺身後有人架住了他:人並不高,卻溫暖熟悉似是很久前……這是娘……不錯……是娘……
拓跋慧從身後抱住了周皖,免得他摔壞了。
“謝謝……”周皖鼻子微酸。
“沈大爺將葬花救下了,你放心。”不想拓跋慧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個。
“我……”周皖輕輕掙脫開母親自身後的懷抱,從正面主動地擁入了拓跋慧的懷抱,險些喜極而泣,“謝謝,娘……結束了……我們都不會再有事了……”
“傻孩子……快去看看你心上人罷。”拓跋慧鬆開手臂,拍了拍周皖肩膀。
葬花依然癡癡地看着湛藍的天空,時不時眨眨眼,對周邊事物恍若未知。
“多謝大爺出手相助……玉瑤……玉瑤……”
周皖低聲呼喚。
葬花沒反應。
周皖心中茫然,但想此役中代價慘重,不止玉瑤是自己關心的人,還有其他朋友,便道:“他們……都還好嗎?”
“命都還在。”尉遲素婉取過一碗草藥膏,糊抹在金秋胸口還滲着血的傷口周圍,“沒刺中心臟,還有活過來的機會。還要多謝三爺告訴我了一副止血良方……”
周皖默然。
眼看這些高手朋友紛紛倒下,周皖心痛不已。
此時竟已是紅日西斜的時分了。衆人雖腹中飢餓,但皆無胃口。無論是誰經歷了這樣一番慘戰,都不會有胃口的。
“依今日形勢……當在這裡歇息一晚。”沈大爺目光遊離在遠遠近近的血色中,饒是死傷對這個**湖應該已是司空見慣,他心中仍舊耿耿壓抑。是自己干涉了太多閒事了嗎……二爺與南苑……燕驚寒……三爺……還牽涉了他們……年輕人……罪人……作孽啊……
“是了。左近雖是個村鎮,但我們幾個這番模樣,恐怕沒有店家願意接待。不如將這茶樓簡單打掃打掃,將無辜的人安葬……”迎楓辨認着手中藥材,思想不停,突然驚呼道:“哎呀!周遊坤那小子死了嗎?”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原本週皖勝局已定,突然丟下週遊坤去助手金秋,衆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而後蘇銀鯉與吳守都沒了聲音,恐怕那周遊坤卻沒有死罷!
“中了‘割心螢’還能活多久?”周皖急問。
“三日。”三爺喚道。
“可有解藥?”
“產自海外……有如斷腸草……難有解藥……”
“也就是說他必死無疑了。”周皖一言至此,又生幾分傷感:我雖不認他爲兄,到底流着共同的血液,曾經是一家人……可他到底又不是我,那些壞事,足夠讓他死一百遍一千遍了……罷了,罷了,我去看看他……
周皖看了看葬花,捏緊拳頭,走向周遊坤倒下的那片血泊。
他看見周遊坤面如金紙,血浸透了他的後背,沾染在他邪惡的面上。他忍不住去探周遊坤的鼻息。手剛放到他鼻下,周遊坤卻突然睜開雙眼。
“原來我還沒死透。你是來殺我的嗎?”周遊坤傻愣愣地問。
周皖不假思索:“不是。”可他轉念一想:自己本來就是要來殺了他的呀!爲何偏偏脫口而出的是不願?
“謝謝你了。可我早晚會死。”
“人生於世,早晚都是個死。”周皖嘆道。
“再有來生,只想投個沒有爭權奪利的好家。”周遊坤喃喃,“你很好,你很好。”
“三爺說,你只有三天活頭,你打算怎樣?”周皖轉變話題。
“三天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周遊坤欲起身,猛見一道銀鋒抖向他脖頸。
“不要用含混不清的話糊弄我。”周皖忍痛厲聲道,“也許對你來說,早死三天沒什麼大不了。但我知道一個惡盈滿貫的人多活一個時辰便可能犯下滔天大罪。”
“我不打算做什麼,不過是挖一個大坑,再挖一個小坑,一個把他們丟進去……”周遊坤順手指指在場的幾具屍身,“另一個埋我那妹子。”
周皖緩緩撤回了劍。
“講真?”
“自然當真。”
“除此之外呢?”
“莫忘了還有個南水寨。”
“你想另立新主?”
“有何人可擔如此大任?太遠了,任他們自生自滅罷了。”周遊坤嘆息,“我不羨慕趙魏有權有勢有武功,我只羨慕一場平凡人的生活,或者如你一樣,可以和愛的人在一起。”
“你曾愛過……你口中的岫娘?”周皖不由問道。
“只有這一次,宿命中的相遇卻無力珍惜。嘖,且說葬花她怎麼了?”周遊坤此時顧不上油嘴滑舌。
周皖眼中黯淡:“她爲救我似是受了重擊,被打散了魂魄一般,毫無反應。”
“你相信一吻喚醒沉睡中人的故事嗎?”
“這若是真的倒也好。可我並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等不到喝喜酒的那天了,你也不可能會來請我。且先祝福你們罷。你可以先去照顧你那邊的人了……我便在此處挖坑。”
“我以爲你會把某些人碎屍萬段。”
“這樣做並不會償還他犯下的過錯。死人不會彌補過錯。”周遊坤苦笑。
衆人見周皖放過了還活着的周遊坤,大感奇怪。不過他們深知周皖心懷仁慈,也不打算勸阻了——三天,就在這麼多人眼皮底下,還怕他做壞事?
茶樓裡仍留着血的腥氣。
葬花保持這樣的狀態已經半個時辰了。
尉遲素婉、迎楓、乃至三爺都束手無策。“似是離魂症,又有幾分癡呆的模樣。若是三爺可以起身……說不定可以用鍼灸緩解病情。可惜我醫術不精……”尉遲素婉羞愧道。
周皖守在一旁,周遊坤的話又在他耳中迴響。“我能……獨自與玉瑤呆一會兒嗎?”周皖開口。衆人無言,默默退了出去。
那一頭濃密的凌亂青絲,微帶殺氣的黛眉,茫然睜開的俊秀雙眼,小小的鼻子,蒼白的面頰,微張無血色的朱脣,雪白的脖頸……
越看越美,卻不知她到底怎樣……
周皖禁不住將臉靠近了他牽戀許久的容顏,感受那溫度,遲疑在她的脣上。
一滴男兒熱淚終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他嘆氣,輕輕摟住了葬花。
wWW⊕тт kǎn⊕¢○
“醒來啊……快醒來啊……”
他將手掌貼在她後心,試圖輸入真氣,打通她身上的淤結,讓四散的記憶回到她腦中,讓深深的珍惜憐愛之情起效……勝萬千良方吧……
“你知道嗎……失去你一次已經夠受了……不能……不能再失去了!”周皖禁不住將她緊擁入懷,“但願我不是一廂情願……”
“你不是……”葬花喉嚨中嗚咽着,吐出了三個字。
周皖愣住,卻覺身後被兩條臂膀攬住:“你……”
“你不是……一廂情願……”葬花閉上眼睛,湊近周皖的耳朵,“我做了個……好長的夢……”
“夢到什麼了?”周皖彷彿在做夢,忘記了之前的一切。
“夢到……我期望渴望的所有……”
“你渴望什麼?”
“世上,只你一人值得我如此掛念……從陰間逃離,當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因爲……不想離開珍惜我更值得我珍惜的你。”葬花的手漸漸垂下。
“玉瑤,玉瑤,你說的都是真的?不要再離開……”周皖慌忙扶正了葬花搖搖欲墜的身子。
那原本迷茫的雙眼中透出了一股倦意——帶着真實生活氣息的神色……這不是做夢,不是做夢……她醒了,她的目光又變得如此澄澈……好,你歇一歇吧……我會這樣守着你,直到你醒來……
“唯一的……諾言……”葬花靠在周皖的胸口,如孩子一般蜷起了上身,愜意地靠着,睡得極其舒服的模樣……
周皖笑了,卻不由自主淚如泉涌。男兒有淚不輕彈,此刻彈窮亦不悔。
周遊坤真的挖了兩個坑,埋了人。只是這天深夜,他消失了,足跡並沒有延伸到外面。迎楓看了看墳堆,僅道“不必追查”。
迎楓的眼中也不知蘊含了什麼。悲哀亦或是可惜,無奈亦或是厭倦。
但是周皖看到了——周以蘭的墳堆側,有製造通道的痕跡,終究因爲土堆崩塌,未能再打通。周遊坤是有武功有力氣的人,看來這個小坑,反而比埋趙魏等人的大坑深得多,鄭重得多。
誰能想到呢?
桐城,秋。
皖北的氣候只是微涼。
據說新調任來的縣令已經在路上了,是個籍籍無名之輩。這段時間,兩位捕頭依然在勤勤懇懇地巡街、抓賊、斷案。希望這回的縣令能夠有所作爲——至少是個清廉的官兒。
“請柬?誰的啊?”王依敏王捕頭抖落着被子,問身後的張疏問張捕頭。
“還能是誰?”張捕頭不禁笑了,“從玄城發來的信。只可惜暫時不能告假離開,不然一定要湊個熱鬧。”
“不急,他們早晚會來看看的。只消得你回封信去請他們來,以盡地主之誼,他們一定買你面子。”王捕頭疊好被子,湊過來看請柬,順便將張捕頭的後衣領翻正。
紅綾、玉羅默默摺好了信紙,暗道:師父應當也會祝福他們的吧?唉,我們終究只是過客,卻仍舊被他記得,像兄妹一般,此時唯有祝福了……
宋凡瀟與韓佑快馬加鞭,趕到玄城一敘,順路卻收到了不少禮物。“哈哈,聽說江湖都知道師兄在玄城設置了喜宴,只是不便光臨,就把禮物託給了咱……寇老哥,少林的,丐幫的,咦,居然還有餘未了的……劉三的……這……甄未遲?他這古怪脾氣的人……真是難得。”
“傷好了一大半了,兄弟的喜宴怎能不喝酒?”金秋笑着拍了拍桌子,“上酒!”
“閣主重傷初愈,還是莫要豪飲。”林湘勸道,“吳兄亦是。”
“少飲幾杯,無妨。”吳守端着大碗盛酒,卻不換成小杯。
“咳……豪飲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曾重傷者,但凡飲過了五碗,就要服下十粒藥丸,護住心脈,收斂酒氣。”三爺說着便從搭膊裡摸出三個瓷瓶,“紅瓶裡兩粒,藍瓶裡四粒,綠瓶裡四粒。”
“五碗爲限?”吳守苦着臉,“方纔的檔口我已飲了兩碗……”
“順帶一提,這藥苦得緊。”三爺笑着數出十粒藥,卻塞進了自己嘴裡,苦得直皺眉頭,“今日三爺替大爺赴宴,必定飲過五碗,便先服了。吳老弟……”“勞煩三爺……”吳守明瞭三爺意思,只得上前請藥——苦也沒法子呀!
鄒長庚看看衆人,兀自又灌了一碗酒。
“前路難測,不能再推了,萬一又碰上趙魏那種傢伙,遺憾,再沒有後悔的機會!況且成親了好啊,有家了就不漂泊了,就不必那樣提心吊膽闖蕩了……更何況,已經烙印在心這樣久了,這事得趕早。趁着秋冬之際還有存糧,別等春節了,抓緊帶點喜氣。”“照啊,我也是這個意思。嘿,這小子什麼都好,就是心眼少不會說話,非得做孃的替他置辦了這檔事……”迎楓不住回想着好幾天前她勸說拓跋慧爲周皖與葬花之事做主時的言論,心中一陣沾沾自喜。這個老好人的歸宿也都順心如意,嘖嘖,我也沒什麼大期待了……剩下就是在陸地上做活兒了,走一步是一步,哈哈……
他的心中洋溢着滿足與幸福。江湖,呵,都說一個人的江湖是不圓滿的,兩個人的江湖是不孤獨的……如今還有什麼奢求呢?這些年行若寸步,少不了無數不能忘記的夥伴,看多了生生死死,便更加珍惜當下的一切了。來……這杯酒是敬給你們的……爹……三師弟……大娘……花家……蓋青……
她的心中充滿了憧憬與幸福。江湖,呵,有些往事是不必介懷的,有些未來是可遇不可求的。曾是飄零浮萍,曾是世間罪人,如今,只做好他的“她”,何必再去顧及先前殘破的足印徒增愁緒?今生,同行寸步,相互扶持,不論碰到了什麼事,有他便是最大幸福!
胸懷世事,腹容天下,力破層層濃靄。
獨行踽踽爲蒼生,幾多變,風雲百態。
一鋒利刃,千觴瓊酒,灌醉江湖數載。
同舟修渡更何求,便執手,添脂描黛。
——《鵲橋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