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無風,春陽已熾。黃天蕩外,宋金交戰。這一戰已持續了一月有餘。
旌旗舞蕩,刀戟交錯,鼓聲不絕,殺聲震天。千百隻大大小小的船在炮火中飄零沉浮,千萬名戰士拋頭顱灑熱血,皆殺紅了眼。
“還我兩宮,復我疆土!”“金賊滾出我大宋疆域!”“殺,殺,殺!片甲不留!”
“金賊掠我神州厚土,今我與衆位英雄豪傑,便和賊子拼個你死我活!”在黃天蕩一隅,百十來個壯士圍着個頭領模樣的人,正在高呼口號。
“英雄爲國捐軀,何等榮幸。不要馬革裹屍,只求……出力奮戰!”有人暗自發誓。“可不是嗎!周老哥,你和荊女俠聯手抗敵,必定能助我大宋奪回河山。”有人接話道。
“張大俠,我們何時上陣?”
“現在!”姓張的俠客是衆人的首領,他語聲未落,衆人已經飛奔出去——手裡握着刀槍劍戟斧鉞鉤棍……十八般兵器與無數奇型兵器被激情地揮動着,綻放着耀眼的光彩,即將飲血。
俠客們要麼駛小船,要麼水上漂,要麼走旱路,紛紛闖入了敵軍陣中。
適才那姓周的俠士和另一位女俠,一個使桃木劍,一個使拷鬼棒,也從旁繞入了敵軍前陣。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可憐一朝天子,竟然要受這檔子苦。”那荊女俠嘆息道。
“放任金賊,罪該萬死!夢初,金賊固然可恨,更可恨的是朝廷有兵不抗金。今日可算是要翻身了!”姓周的俠客咬牙切齒道。
“我懂的——你先去幫於大俠對付那邊的賊人!”荊夢初順手一棍,打中了旁邊敵軍士兵的後頸。
“該殺就殺,當他們是妖魔鬼怪,我二人可是專門殺妖魔的。你自己要小心!”姓周的俠客揮動桃木劍,一面囑咐,一面刺中衝上來的敵兵的咽喉。
“別囉嗦了,去!”荊夢初左腕一叩拷鬼棒,半截銀白色的利刃赫然出現在眼前。
“去!”姓周的俠客一抖桃木劍,劍鋒處躥出了幾道銳利的光芒。他橫掃桃木劍,開出一條血路,躍向那正與金國將士纏鬥的姓於俠客。
荊夢初見姓周的俠客去了,呼一口氣,大開殺戒,所過之處血流成河。那些士兵根本沒能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荊夢初,竟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俠義之士!也無怪他們不知,這荊夢初的外號叫“妖不近”,而剛纔那姓周的俠客是她的夫婿,名叫周棄,外號“鬼見怕”,這二人都是中原有名的俠士,他二人相逢結襟的故事也是江湖中的美談——此處暫且不表。
且說這俠客們殺得興起,那邊的金兵不由大驚失色。
“黃天蕩一戰,倒教宋軍佔了上風。如果不採取些有效行動,只怕……損失更加慘重。”金國的將士向完顏宗弼道。
“如此說來,我倒是有一條妙計。”完顏宗弼微笑道。
“不知四太子有何妙計?”
“火攻。”完顏宗弼眯起了眼睛,“這些天風乾物燥,宋軍的船又多龐大不好移動……點一把火,讓宋軍的船燒上個三天三夜都非笑話。乘宋軍揚帆行船之時,集中火箭射船帆,燒燬宋軍戰船,如何?”
“四太子聰慧過人,這真是妙計啊!”那將士連聲讚歎着,立刻就遣人去準備火弩。
“這可不是我的計策——卻當真是個好計策!”完顏宗弼大笑。
俠客們和士兵們熱血沸騰,哪裡知道這些事情!但他們相信朝廷的將領會與他們同仇敵愾,同生共死!
韓世忠和他的夫人梁紅玉都是大名鼎鼎的愛國將士,他們和嶽元帥共同抗金,揚名九州,天下孰人不知孰人不曉。有收復河山願望的士兵百姓,都願意爲他們賣命。
可這完顏宗弼計謀甚多,又善於買通他人,叫大宋子民受了不少苦。史上這完顏宗弼,也就是金兀朮,還與秦檜狼狽爲奸陷害了岳飛,鑄成了“千古奇冤風波亭,東窗有罪莫須有”的悲劇。但不可否認,這完顏宗弼也是個奇才。對他的族人來說,他也是英雄。
但見空中火光乍現,紛紛撲向宋軍大小船隻。這正是他所說的火攻之計!
火焰紛飛,上天入地,密如晴夜繁星,耀如萬顆金烏!流星飛墜,萬賴惶惶。閼伯盛怒,紅徹碧霄。
這回換成宋軍大驚失色了。
“快滅火!”“不好啦!帆都着了!”“不好!林兄弟還在裡面!”“快快快!趕緊進去找他!”“大家不要慌!用湖水河水滅火!”
宋軍陣營亂作一團。
周棄與荊夢初正打得盡興,怎料到這番罕有的詭狀,一時間驚駭萬分。眼看這火勢越來越大,二人倒不畏懼,仍對一個金國大將窮追不捨。誰知剛剛殺了這員大將,他二人竟被困在了數艘燃着的大船之間的木筏上,那木筏也開始燃燒起來。
“夢初,看來這次是凶多吉少了。”周棄喘着粗氣,挺起腰板,拍淨了血衣上的塵土,苦笑道。
“那又怎樣啊,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被一羣屍體圍着……我……沒什麼放不下的,除了……除了……”荊夢初強笑道。
“還有什麼放不下?跑不出去,又有何懼呢!”周棄挑挑眉毛,安慰道。
“不……我惟一放不下的……是沒給你留下個一兒半女。”荊夢初的臉在火光中被映得彤紅。
“哈哈,蒼天有命,下輩子也來得及!”周棄暢然長笑,不慎吸入了一口濃煙,弓起腰咳嗽起來。
“夫君,可別這麼逞強。”荊夢初啐道,“我知道的。不過說起來,這些年與你行俠江湖,我可幸福得很。”
“有你這句話,我便無悔了——但是,現在還不是說來世再見的時候吧!”周棄咳嗽着環顧四周,突然說道。
“怎麼?你有逃出去的辦法?”荊夢初奇道。“只是……還不能放棄。”周棄俯身,“你會水,我也會。也許從這兒敲個洞……”
荊夢初恍然大悟:“上天無路入地有門!事不宜遲,我這便割出一個洞來。”
“只不過……這是條木筏。”周棄嘆息,“就算你我功力深厚,打了洞拆了木頭潛水下去,若無外人相助,只怕會溺死在這渾水中。”
“總要試上一試!”荊夢初微笑,“拆下木頭,抱着向兩邊遊一遊,這木頭沾了水,不易再燃——快,動手吧!”
“拆木頭,容易得緊!”周棄看準了筏上木間縫隙,揮桃木劍借氣勁向下猛地一劈,一斷。只聽“咯嚓嚓”數聲,那縫隙應斬而裂!
“好!”荊夢初喝道,亦揮刃一斬。
“木筏上的火滅了些許,看來這周圍還有我們能活動的地方。只是當局者迷,不知路向何方!”
這二人隔水相視,不約而同道:“有幸今朝見,天若不幸來生見!”
隨後這二人便潛入水中,以懷中抱着的那木頭探水上的路。
然而這一切並不順利,四周的道路似乎都被燃毀的殘骸擋住了。
正當二人瀕臨絕望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聲音穿透了嗶剝嗶剝的雜亂——“二位前輩!我在山頂上看見你們了。我看見了能讓二位逃出火海的路!”
周棄和荊夢初同時意識到,這聲音來自於一個內功高強的人。他正在用蟻息密語呼喚着二人。他們浮出水面,相視茫然,心中不由大爲疑惑:這人是誰?
“二位前輩若是信得過我,把木頭轉個個兒,一直向後退,直到碰上阻礙。”
周棄和荊夢初決定相信他。畢竟像那人一樣把蟻息密語練得如此爐火純青的人只怕沒有幾個:從遠處的山頂秘密地傳到他們的耳朵裡,雖聲細如蚊,卻清晰可辨。
他們後退,直到木頭撞上大船。
“好,把木頭橫在身前,繼續向二位的右手邊遊。”那聲音指點道。
他們橫木向右首遊。那火還在漸漸吞噬着他們四周殘餘的木料。
“就在那裡!表面上有火焰,但是前輩只需用木頭推開燃着的木板!”
周棄眼前一亮,他長吸一口氣,將手中的浮木猛推出去。但見火海之中,一個足以三人通過的缺口赫然出現。
“夢初,你帶着浮木先出去——小心有暗算。”周棄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火海,舒了一口氣。
終於可以逃離困境了——那個幫助他們的人,也不知是誰,若是自己知道了,必定要好好謝謝他。周棄想着,緊跟着荊夢初逃出了火海。
可是火海已出,並不意味着完全安全了。火海之外,竟然包攏了幾艘小船,其上掛着金國的旗幟。
“敢情那人……是有意害我們?”荊夢初恨恨道。“不……他是想幫我們。”周棄堅定道。
“你們兩個命真大,竟然僥倖活了下來——來啊,生擒他們二人的,可得百金之賞!”幾個士兵立刻瞪大了眼,或舞長矛,或舉長槍,站在船側,準備生擒周棄與荊夢初。
“這些妖魔鬼怪小看我們。”周棄冷哂。“叫他們見識見識世面。”荊夢初冷笑。
“二位前輩久等了!”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震喝,只震得在場衆人紛紛仰頭觀望。
那聲音聽上去很年輕,甚至可以說有點兒稚氣未脫,那斷喝卻陽剛氣十足,足見其年少有爲,內力功底之深。再看他如鯤鵬展翅,從天而降。那身黑白的深衣鶴氅自空中劃過,穩穩地落在了金兵船頭。
“嚯,有個不怕死的小子!”那金國謀克斥責道,“連你也一塊抓了!”
“說得輕巧,你倒是問問你們那四狼主知不知道他……難憾何人?”那人昂首拂袖,“晚輩沈華宣,願助二位一臂之力——如有不周之處,還望二位前輩多多包涵!”
沈華宣清嘯一聲,拔刃出鞘。
“果真初生牛犢不怕虎。”荊夢初暗道。“小兄弟,還要速戰速決!此回大軍雖敗,還有再戰之時,不差一時半會兒!”周棄自水中躥起,急運真力,正要雙掌推出好傷那謀克,卻被飄來的一股詭異的甜香迫得收回內力。
“快屏住呼吸!”周棄大呼,右半邊身子已然痠軟。他重重地落在荊夢初所在的浮木上。“夫君!”荊夢初驚道。
“金人的劣性。”沈華宣一面鬥着那謀克,一面憤然,“前輩放心,這藥藥性不強。二位可先行離去到岸邊,待晚輩滅了這金賊,便會去協助二位。”
“那就有勞沈兄弟了。”荊夢初連忙穩住浮木,想要推着木頭與周棄到岸邊暫避。
她踏水,卻發覺右腳被什麼東西纏住了,無論如何使力都蹬不斷。她情急之下拔出帶刃的拷鬼棒,試圖切割那團纏住她的亂繩。
那似乎不是一般的繩子漁網或水草。
那東西碰在手腕上涼涼的。
那東西不能被輕易割斷!
荊夢初鑽出水面:“既然有東西纏住了我——我便在此幫忙吧。”她暫收了拷鬼棒,從溼漉漉的衣中翻出幾枚梅花鏢,扣在掌心。
“夢初,一切小心。”周棄無奈地坐在浮木上,“都怪我太心急。”
“何妨何妨——你便趁此機會看看我的功夫如何?”荊夢初“嗖”地打出了兩枚梅花鏢,一枚取金國士兵小腹,一枚取那士兵的咽喉。
但聽“啊”的一聲慘嚎乍然驚發,忽從中斷絕,那人再無聲息。“快是夠快,不過太殘忍。”周棄低聲道。“是你說的,對金賊纔不心慈手軟!”荊夢初嗔道。
“如果有朝一日,他們不再野心勃勃……我們便能饒他們的命。好少殺人,多殺妖魔鬼怪。”周棄暗歎。
“何嘗無此願。”荊夢初附和道。
“不如你去幫幫他。”周棄見沈華宣連連失招,自己又幫不上忙,只得讓荊夢初援助。
那沈華宣輕功底子勉強算不錯,內力可堪一流之人,而他進攻防守的招式卻明顯不夠純熟,甚至會被那尋常的謀克搶到先機。
“沈兄弟,先行避開了去!”荊夢初高聲道。“晚輩省得。”沈華宣應了,足尖輕點,便在水上退後了三步。
梅花鏢破風而進,血色剎那間刻印在那謀克咽喉。“這叫做……鎖命封喉鏢。”荊夢初輕笑。
此處的金兵都已死了,這三人要想法子儘快撤到岸邊。
“晚輩這就潛下去爲前輩解開束縛——”話音未止,沈華宣已然躍入水裡。
過不多時,沈華宣又從水中鑽出來:“前輩,可以走了!方纔縛住前輩的恐怕是一樣奇物。”他舉起手中一團白色的網狀的東西。
束縛已解,這三人便匆匆忙忙向岸邊去了。
岸邊,一間廢棄的小屋。
“沈兄弟,還要多謝你剛纔幫我們逃出困境,還給我服了解毒丸。”周棄率先開口道。
“二位前輩不必多禮,”沈華宣連忙抱拳,“前輩是爲我大宋抗金而遭困,晚輩必定竭盡全力……”
“沈兄弟也不必多禮。”荊夢初笑道,隨即臉色轉憂,“不知那些兄弟們現在如何了。”
“前輩放心,火起之後張大俠等人和多位將軍都逃出了火場——只是……還是有很多士兵和前輩在大火中……遭遇不幸了。”沈華宣低聲道。
“等休息好了,我們再去和他們會合。”周棄嘆息,“沈兄弟——夢初,我們好像還沒有自我介紹呢。”
荊夢初恍然:“是啊,我們光記得沈兄弟的名字,反倒忘了……承蒙江湖朋友擡愛,我二人在斬妖除魔時各有一個外號:‘鬼見怕'周棄,‘妖不近'荊夢初。”
“原來是周前輩和荊前輩!”沈華宣肅然起敬,“晚輩十分敬佩二位……啊,對了,剛剛束縛住荊前輩的,大概是件冰蠶網。其手感涼潤如玉石,質地柔軟卻結實得很。這網子是前輩所得,如今便交給前輩吧。”
“你自己收着便是——你的功夫……”荊夢初遲疑了一會兒。
周棄活動着手腕,接道:“沈兄弟俠義心腸,我二人正想着如何報答你。現在想想——不如,我們來教你幾招?”
“周前輩,晚輩……晚輩並不擅長武功,本也不欲學武……”沈華宣忙道。
“這是爲什麼?”周棄和荊夢初大奇。
“晚輩是本地人……只愛好詩文書畫、鼓瑟琴笙。”沈華宣歉然。“那你這一身內力與輕功底子卻是從何而來?”荊夢初奇道。
“晚輩有幸服了些靈丹妙藥,內力大增——至於我這輕功……我已答應了一位前輩,不能告訴他人,抱歉。”
“又是個古怪的傢伙。”周棄嘟囔着,扶着牆站起來走了兩步,“我休息得差不多了,你們如何?”
“既然周前輩已無礙,我們便去村子裡找張大俠罷。”沈華宣欣然。
這三人在這一戰中結下了友誼,略有些“忘年交”的意味。這近處的戰事亦漸漸平息了。
而後未久,荊夢初竟有喜了,周棄便找了個不起眼的民風淳樸的小村子先住了下來。大概是怕仇家上門,他二人就隱姓埋名。趕巧這村子與沈華宣他們家相隔不過幾裡地,會輕功之人只消得緊趕幾步就能在一日裡往返其間。平日裡沈華宣會過來看看。作爲晚輩,沈華宣會送些補藥來,也會和二人報告報告江湖中的事。畢竟這村子小得緊,江湖上的消息很難傳達到這兒。
便也在聊天中,周棄與荊夢初愈加了解這個沈華宣了。
沈華宣,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內力超羣,輕功卓絕,擅長琴棋書畫,在當地小有名氣,也是當地天茗詩社的社長。其父母早逝,他又因爲身份和時運不能參加科舉,只好一人守着祖上的房屋,或幫別人代寫書信,或“進貢”些文章給當地長官賺些銀子。他家院子裡有種些奇花異草,亦由他照顧着,好有些收入。然而他志在四方,志在天下,卻不知如何“踏出第一步”,因而躊躇了很久。
“你若想遊歷四海踏遍九州,那容易,有錢就行。可你是求普天同慶……果真稱得上年少輕狂。”周棄嘆道。
“不知前輩此言何意?”沈華宣雖是這麼說,卻已對其中緣由半知半解。
“衆人皆道‘時勢造英雄'不無道理……現在這世上像你這樣的人可少的要命。你若是想讓所有人安居樂業……要麼你靠你一個人的力量流浪江湖,要麼你組建一個團隊。”周棄分析道。
“我現在所有的,只是祖上的東西和一個天茗詩社……”沈華宣囁嚅道。
“天茗詩社——你可以聯繫到更多的人,讓他們加入你的團隊。只是……恐怕天茗詩社要改名字了。”周棄皺眉,“改爲天茗堂。”
“這卻是爲何?”荊夢初奇道。
“你想,詩社詩社,可是隻有詩怎麼行呢?沈兄弟才華橫溢,總得把琴棋書畫各方面的人才都攬來。”周棄解釋道。
“如若……人數多了,只怕會有人……”沈華宣顯得有些憂慮,
“你再招攬幾個武將便是。”
“若是武將,恐怕他們並不喜歡這‘天茗'。那晚輩便更之爲‘天命堂'罷!”
“天命堂。”周棄倒吸一口冷氣,“這名字,果真有些雄心壯志。”
“其實……我並不相信天命。既然有天命,爲什麼人還得做這麼多抉擇。既然有天命,爲何一念之差就能顛倒是非……沒有天命,只有人罷!”沈華宣慨嘆道。
“天命是存在的,只不過……讓人看不清。”周棄眯起眼,“我似乎看到了今後站在衆人之首的你——看來我最初還是低估你了,沈兄弟。這江湖正值混亂,若是真的出了個天命堂,必然會有良好的發展。”
“多謝前輩金言相賜,晚輩收穫頗豐。”沈華宣發自肺腑道。
“天色不早了,你還是快些回去吧,”
“是。那麼晚輩隔日再來拜訪。”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切都很安定。
除了這日剛剛破曉,雄雞正鳴之時。
周棄喜得貴子,樂不可支,周圍鄉鄰和沈華宣通通前來祝賀。
“齊老哥(周棄所用的假名)可給這孩子取了名字?”有個村人問道。
“這個嗎……”周棄只是傻笑着撓頭,說實話,這起名字的事他也不是沒想過,只不過其中有太多隱情。
“不如就叫做‘齊跡'吧!”那人笑道。
“奇蹟?”周棄一愣,摸摸下巴上的小鬍子,“不錯……”他心中暗道:“奇蹟……我是奇他是跡,這纔是父子倆。哈哈……哈哈……”
待謝過了衆人,周棄進了屋,抱起自己小小的可愛的兒子:“夢初——可苦了你了。”
“這不算苦,”荊夢初強笑道,“快……把孩子給我看看。”
周棄把孩子抱到牀邊,真是不知如何去喜歡,只是一個勁兒地樂,一點也沒有武林大俠的“風範”。
“夫君,你真的……要和周家斷絕關係?”荊夢初突然問道。
“唔?”周棄一時間愣住了,“這……我雖然是棄了,可我還是有原來的名字。他……也應該有才對。”
“你和周家斷了關係,改起爲棄,卻每次見到姓周的都饒他們的命。”荊夢初嘆道,“那麼你隨手取一個吧。然後……記得告訴他你們周家的輩分……”
“三,到了他這輩兒,第二字應該延到‘三'了,他的兒女便是‘以'字輩。”周棄茫然對道。
“要我說,就取作‘三乙'罷了。多少有些得道成仙的味道。”荊夢初笑道,“夫君,何必這麼愣在一旁?”
“不如……名作三翊,取那輔佐之‘翊'如何?”周棄沉吟道。“都聽你的。”荊夢初不置可否。“總之……只要偷偷告訴他就是了。對外……他只有一個單名,計,計謀之計。他要知道自己的姓,但是對外只有姓齊。”周棄看了看孩子,擰成疙瘩的眉頭才漸漸舒展。
又過了些日子,沈華宣來看望三人。
“這孩子長得愈發靈秀了,長大後必然會和前輩一樣,成爲我大宋的棟樑之才!”沈華宣贊道。
“沈兄弟果真是讀過書的人。唉……倒希望這一輩子都能這麼安寧,可是這江湖……兵荒馬亂,江湖中暫有寸步閣主持大局。可這局勢並不太妙。”周棄嘆息。
“其實——周大俠,我已然將天命堂成起來了。”沈華宣猶豫片刻道。
“天命堂?”周棄愣了一下,“沒想到這麼快……”
“我有個結義的哥哥,他擅長四處探聽消息,便和其他人成立了個‘知天命',現在他就如個江湖百曉生。”沈華宣低聲道,“他有幫我把天命堂打理得很好。”
“江山代有才人出——卻不知你這結義哥哥……”荊夢初笑道。“他叫羅敬傑,是個很有能力的人。”沈華宣答道。
“那可真是不錯。你可要好好經營天命堂,到時和知天命聯手,定然會大利於江湖。”周棄沉吟。
此後,沈華宣與周棄幾人的聯繫漸漸少了。他接受了周棄的建議,專心經營天命堂。他先名天命堂以文——江湖上稱“天命堂”爲江湖第一大文派,採各家之優匯於書畫歌樂。
數年過去,周計也慢慢長大了。
周棄告訴了他名字的事情,卻沒有告訴他原因。即使小周計不停地問,周棄也不答,只是苦笑。周棄和荊夢初教周計武功,偶爾沈華宣來了,他們還會請沈華宣教他讀些文章。
轉眼間,數年過去。
某日深夜,許久未來的沈華宣終於帶着倦意,叩響了周家的門。
“前輩……我剛剛聽說……”沈華宣咬了咬牙,“嶽元帥被十二道金牌召回,那皇帝老兒合計那秦檜……”周棄連忙捂住沈華宣的嘴:“江湖人,言行慎重!皇帝的親信到處都是,萬一被抓個正着豈不糟糕!”
“晚輩省得。”沈華宣吁了一口氣,“他們似乎要對嶽元帥下手了,所以這金兵……只怕打不成了,這江山也難以奪回來。”“安定了有十年,我不向往爭鬥了。既然……國不能復……讓我國的百姓生活富裕也就罷了。戰爭真正的可怖遠遠大於你們所想象的。”周棄似乎變得有些軟弱。
“前輩……”“我知道你還年輕氣盛着,恐怕聽不進去我這番話。”周棄還是笑了,“有時候,還是順天命罷。”
“可是前輩……我們……我們也要努力試試不是嗎?”沈華宣急道。
“年輕人還可以闖蕩闖蕩,但是時間久了,就會感受到生命的無奈。”周棄意味深長道,“當年我離家出走,到現在這麼多年一直未曾回去過。因爲周家……實在是……難以理喻。”
“前輩的教導晚輩記下了,只是——我一定要將天命堂發揚光大,爭取……撼動朝廷,共謀抗金。”沈華宣毅然。“朝廷……不過想安於現狀苟且偷生罷了!沈兄弟,若與朝廷沾了邊,務必要小心。”周棄苦口婆心道。
“晚輩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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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談了幾句,沈華宣便連夜趕回去了。
“希望嶽元帥……平安無事啊。華宣……也要平安無事。”周棄的心頭總有一團揮之不去的陰霾,讓他難以安心。
這一趟,沈華宣走了很久。
他讓羅敬傑專心掌管知天命,自己則親自掌管着天命堂衆多事物,例如指點詩章、評寫書畫、撫琴吹笙、整稿付梓、宣文傳名、招攬賢人……
他很能幹,但他算不過天命。
數月之後,沈華宣來找周棄,順路給周計帶了個魯班鎖當禮物。
可他的眼前,唯是斷樑殘瓦。
他驚在那裡,許久沒有緩過神。
周圍的村人見這面熟的中年人又來了,不由得湊上去,告訴他這裡發生過什麼。
——深夜,火光乍現,沒有人逃出來。
沈華宣怎麼能相信!
他二人武功何等高強,怎麼會被這小小火災困住?
他揪住一個村人的衣領,又無奈地把他放下。
眼前,即使不相信,已是真相的事實也不能改變。
沈華宣失了學生,心神恍惚,心疼不已!沈華宣失了摯友,心如亂麻,心痛如絞!
他去追查,他和天命堂、知天命一同追查!
杳無音訊,無功而返。
人,終不得知天命。
沈華宣認了。
“可這……一定不是天命!”沈華宣固執地這樣認爲。可他找不到證據,找不到兇手。
天命堂發展得愈加壯大,卻仍然是文名勝過武名。爲方便管理,沈華宣分天命堂爲南苑、北軒,南主文,北主武。他一面操持天命堂,一面四處找尋周棄一家事件的知情人。
沒有結果。
又過去了好幾年,一個名字漸漸出現在江湖人的口中:周計。
沈華宣意圖尋找周計,卻因爲手上事務繁忙,又需去一趟西域,外加周計常不知所蹤,他一直沒能找到那周計,問他當年的事。
他在西域出於某些緣故被困住了個三年五載,這當真讓他焦躁萬分。
這一拖,又是好幾年。
周計的名聲沒有周棄大,知道他住所的人自然也不多。但是沈華宣敢肯定,這個周計就是周棄的兒子!
當沈華宣終於要去找周計時,他的結義哥哥羅敬傑又遇到了困難,他不得不去幫他。
當沈華宣眼睜睜地看着手持長劍的周計從他眼前策馬狂奔過去,自己卻被寸步閣的人牽絆住,他真是欣喜若狂加怒髮衝冠,當真啼笑皆非。
當沈華宣終於見到了周計——周計已娶了妻還有了兒子,而沈華宣已年近半百。
二人相隔十多年終於重逢,皆是喜極而泣。
沈華宣問及那天的事,周計只是苦笑:“不知哪裡的仇人趁着夜裡——我一直想知道,但是爹在把我藏起來之前只是苦笑着說‘不要報仇',至今我也不明白爲什麼,想報仇卻找不到一點痕跡。”周計呷了口茶。
“那看來你父親是知道那‘仇人'的身份嘍?那麼爲什麼,難道是他心甘情願?”沈華宣皺眉。
“這……我亦不知。”周計搖頭道,“我們原本逃不掉的,那些人守在外面,硬要逼死我們,若不是當時我年紀小身體小可以被藏進那地下暗格,只怕現在早已……”
“我這些年一直想找到那仇人,看來……不行了啊。”沈華宣雖是如此說,這語氣卻並不甘心。
“只要他們不會再找上門。想來那天,他們以爲我也死了,如今又過了這麼些年,他們應該不會再來找麻煩。”周計放下茶盞,“沈大哥,您……可有親人?”
“我?呵呵……”沈華宣愣了一忽兒,“我束髮之年沒有了父母,也沒有別的親人。後來長期爲天命堂付出心力,自然……也沒有妻子兒女,卻有不少朋友。”
“沈大哥深察民間疾苦,爲百姓做主而創天命堂——小弟自愧不如。故此……”周計頓了頓,“沈大哥能不能幫我教教這孩子?”
“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我又有什麼可教的?”沈華宣有些奇怪。
“他叫周皖,因生在這古時皖山皖水間,又盼他像皖公一樣清廉——按字輩來,拙荊爲他起名作‘以容'。故此,我希望沈大哥若是有空,便教他些道理與詩書……”
“明白了,若是有工夫,這事包在我身上,那你……便一直住在這裡了?”沈華宣失笑,可算整明白了,周計這是要“預定”沈華宣。
“是。過幾年,我想再招幾個徒弟。”周計如此說道。
正當沈華宣驚訝萬分,想多加詢問時,一聲女子的怒喝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呔!你這小猴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那女子喝道。
周計聞聲,連忙起身陪笑道:“沈大哥見笑了,想來是拙荊遇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小弟先行告退了!”
說着,他便沒了蹤影,留沈華宣擡着胳膊兀自發愣。
沈華宣心道:“這周計的性格怎地如此迥異?大概是他年少喪父喪母,這才……既然……是他妻子的事,我不便去打攪,便在此候着吧。
周計走了,沈華宣坐在亭子裡,閉目聽風,聽風中的聲響。
“小猴子,你又來我家偷東西嗎!老孃我拓跋慧今日不好好教訓教訓你……”“夫人,慢來!把這小猴子交給我就是!”“你你你,你可知道他剛剛要做什麼?”“這我不知——夫人,孩子怎樣了?”“他正在屋裡頭睡着,我這就回去看着他。夫君,這裡交給你吧!”
沈華宣聽到這裡,不禁嘆了口氣。這種嬉笑怒罵的語氣,他聽過很多,只不過這女子脾氣可有些霹靂火爆,內心卻對孩子關心得緊。思前想後,他微微一笑。
待周計趕回亭子,沈華宣早已飄然而去。
他留下了一張字條與一張白網。
“韶年輕度惹人羨,暫且去兮有緣見。文讀經史武從家,江湖如夢莫深陷。天網有命莫不從,今還一笑付拙硯。”
這詩可算頗爲易懂,文辭顯得略有些拙劣,這大概是沈華宣故意而爲之。
日復一日年復年,春盛秋收凝雨潛。醉煮爐茶對雪飲,舉杯低問卻無言。
沈華宣很久沒來找周計了,周計倒也找了些《大學》、《孟子》、《詩經》之類,對他來說“亂七八糟”的書給周皖看。周皖敏而好學,凡遇不明之處,必向左近的先生請教。然而他腹中有墨,掌中有劍,卻始終無法潑墨騁懷。相比之下,他更長於武功。
周計看着周皖漸漸長大,卻不曾再見過沈華宣。
天命如此,算不清,道不明,也許就連一面之緣都得不到。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或許,他們找不到事情的真相,又或許,天命會讓他們找到尋覓到緣由。天命弄人,欲究其理,只有繼續探尋。縱一代代要因天命奔波,卻是江月有圓時,早晚,會有人去研究個透徹。到那時,便會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天命難料,卻不曾相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