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雖有晚霞遍野,今夜卻是無月,星辰黯淡。雲只是漂泊,風只是吹。
黑斗篷打開窗,輕手輕腳地翻了進去。斗篷擦過窗框,留下了淡淡的紅印。
他悄悄合攏了窗子,生怕驚醒了裡面睡着的人。
——還好,她沒醒。
第二日,城裡城外就鬧得沸沸揚揚。
“呀!聽說城裡發生了兇案!那個財大氣粗盛氣凌人的地頭蛇龐大蟲在昨天晚上被人以匕首捅中了心窩……”“這是好事啊!”“他死了當然是好事啊!只是聽說,那殺人的是一個妖怪,天靈靈地靈靈,這妖怪可千萬別跑到我們家去。這不,我正趕着去燒香拜佛呢!”“咦?卻怎生是個妖怪?”“他面相可怖,被一個小乞丐無意中看到了,那丐兒就瘋了,見人就喊‘閻王爺饒命’……這還不算,他還說,那妖怪行得飛快,似是沒有腳!”“哎喲,可真是嚇人!老兄,看在你我多年情分的份上,幫我也燒兩柱香吧!”
黑斗篷躺在樑間的繩上,向下瞥了一眼,眼中卻是不盡溫和,他見天真的花如月抱着被卷兒還在呼呼大睡,不由暗笑。數年冰冷的心,終於有了久違的欣慰,不,也不算久,應該是自打近了花如月,不知因何,他鐵石般的心就有些融化。這些年他殺,殺前是恨,殺過了依然是恨,但是他不怨。他纔不去怨——他寧願多殺一個惡人。
可不管惡人善人,他們的血都是紅色的。可是惡人到底哪裡黑呢?他們的心看起來也是紅的。爲什麼人和人就這麼不一樣——這是思想家該想的,黑斗篷只是追隨着恨而殺。這恨,既是個人所思,又是衆心所向。
若問這二人怎麼住到了一間客房,黑斗篷又怎地睡到懸空之繩上,答案便是:花如月把銀子給了店小二,竟自作主張只要了一間上房,時人卻又有規矩“男女授受不親”,黑斗篷不善言辭,未及他反駁,花如月已蹦蹦跳跳地走到房裡。黑斗篷原想打地鋪,花如月卻說地上太涼,一定不讓他睡在地上。黑斗篷無奈,只得施展神功,眠於懸繩之上——可他只睡了一兩個時辰就出去了。他去殺了“龐大蟲 ”。
只是他這次殺人,似乎是心有雜念,留下了小小的破綻,竟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而且這次殺人——並沒有人指派他去。
“龐大蟲”死了!可是他的同黨都在!“龐大蟲”龐俊是當地的惡霸,也是江湖裡黑道的一號人物!
龐俊的黨羽很快就發現了痕跡——龐俊被一刀刺死,這匕首的刃很薄,這個殺手一定是個高手;龐宅屋頂的琉璃瓦上有淺淺的鞋印;窗口有紅色的血跡,好像是什麼拖着過去的;紅色的血跡在牆頭也有;那個發了瘋的小丐一直在喊“閻王爺”,這兇手一定不會示真面目……
他們不動聲色,暗中查訪近日進城的奇怪的人。雖然來往的人很多,但是黑道人物辦事,那是不怕難的。
黑斗篷當然是個重點嫌疑人。
黑斗篷向來做事萬無一失,可是這次,他真的得面臨黑道人物的天羅地網。
他和花如月離開了城。
前路尚未知,後有點子跟蹤。黑斗篷當然知道,只是他帶着花如月,難以隨意以輕功甩脫他們,亦難以妙語連珠勸退他們。他兀自覺得稀奇,不知自己差在了哪裡。
其實他之前殺人,都是隱匿在小角落,惹不到衆人的注意力,可是這次他去觀了潮,還在衆人面前現了身。雖只是瞬息間,他也曾是在場人的焦點。
“你要去哪?”花如月緊追幾步,茫然問道。
“北面。”黑斗篷依舊冷冷道,又加快了步伐,這讓抱着裝琵琶的大行囊的花如月跟得有些吃力。
黑斗篷見狀,奪過行囊,不發一言。花如月只好跑了幾步,默默跟上去。
————
一夜過去,周皖醒了。
茫然,口乾舌燥,頭腦暈暈乎乎,手足無力,脖頸僵硬。周皖半睜着眼,勉強偏了偏頭。
“且先喝些水。你腹中可有絞痛之感?是否噁心欲嘔?胸口煩惡可消去了些?頭腦可還清醒?”三夜先生端着碗甘草水,立刻喋喋不休地問道。
周皖不及答話,掙扎着要起身以謝三夜先生救命之恩。
“先別亂動。”三夜先生只是扶他起來,靠在牀邊,讓他飲水。
這甘草水甘甘甜甜,沁人心脾,味道頗讓人清爽。不過這甘草水不能長久地喝,但三夜先生一直把解百毒的甘草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還有金銀花、連翹、牛黃之類的解毒妙藥——自然還有他配的“碧火丹露”。
周皖飲了水,終於開口道了聲“多謝。”
“感覺怎樣?”
“還是有些渾身無力……”周皖微微一笑,“胳膊能倒是能動一動了。”
三夜先生探他脈象:“還需再調養些時日,我用藥,你運內功化了藥氣,這叫‘內外兼修’。你放心,三爺我絕對盡我所能,否則這江湖……咳,你得活下去。你可明白?”
“是……葬花姑娘她……”
“她可爲你提心吊膽了很久!她自告奮勇去做些雞湯,面上是給三個人做的,實際啊,都是給你做的。你可要領她的情,乖乖地喝下一碗,把碗底亮給她看。”
周皖面上紅了一紅。
“到底年輕人面嫩。”三夜先生笑道,“你稍等些時候,我去看看湯煲得如何了。”
周皖訕笑着,目送三夜先生出去,便又閉目,仔細回想之前的一幕幕。
顧茂笙……真的和南水寨一樣……和周遊坤一樣幹起了壞事?這可糟糕……師父他一定倍感痛心……
葬花……付盟主的女兒,可爲什麼他們父女不相認?
唉,也不知花如水,挽花,迎楓,張捕頭他們都怎樣了……
還有江城主,任前輩,赫連春秋和金閣主……我這一去,希望不要壞了他們的事。
玄玉令我給了挽花,正聯盟的竹牌理應還在身上……付盟主他老人家又是什麼意思呢?這位付姑娘……不,不能再想了,不然我這原本就混亂的腦袋瓜又得疼了。
雞湯的味道很不錯。鹹淡適宜,鮮香可口,油而不膩。藥香與雞肉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其美妙當真是難以言喻,食過後真令人脣齒餘香,三日不散。
葬花恐周皖啃不動骨頭,特地把肉剔了下來,將小塊的肉與肉絲盛放在周皖碗中。
“此湯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嘗……只惜雞肉能幾許?此中精粹付情郎……給小老兒的雞骨頭倒是很標緻。”三夜先生略帶不滿與調笑地撿出一根雞肋骨端詳着,感嘆着。
周皖頗覺得不是滋味,正想讓葬花公平分配,卻聽葬花道:“鍋裡還有着不少呢,您要是想要,我再幫您盛一些個。”
“我可不強求。”三夜先生嘿嘿一笑,持碗出門,徑直去了廚廳,不欲打擾他二人。
就憑三夜先生這體格,他纔不用喝雞湯這種大補之食。他只是去找些炊餅包子一類的“乾貨”填腹。其實三夜先生還是想吃麪,即“湯餅”,可惜在此時,南方人總有些對面食的恐慌:據傳,達摩老祖稱面爲“殺人之物”,且《經史證類備急本草》言道“小麥乃世之常食之物,然經火煮而食之,其性壅熱,善動風氣,此甚驗也。”姚家牛肉麪宣稱自家的面會過水十次,撈乾面澆酒湯,這才讓許多南方人放下了心去吃他家的面。至於這鄉野小店,店小利薄,怎麼會有面條供應。
到了午間,周皖已能下地行走。
便在此時,有人叫門。
“有人嗎?店家?有人嗎?”
“一定有。”
“你怎麼知道?這門閉得如此之緊!”
“有聲響。”
三夜先生在院中煎藥嘗試,揣摩醫道,聽聞二人的對話,他不禁心中一喜。
你道是誰?正是黑斗篷帶着花如月來到了此地!
那二人在門口,卻又有二人突然蹦進了院子。
三夜先生直起腰板,佯作轉身,就聽風聲大起,一隻流星錘毫無徵兆地砸向三夜先生後心。
三夜先生生怕這流星錘是帶刺的有尖的狼牙流星錘,不敢硬接,縱然心頭火起也不得不俯身閃過。
他順手抄起砂罐,聞風而辨,將滾燙的藥湯連同藥渣盡數潑向進襲他的人。
“哪裡來的鳥人這般厲害!”另一人正想搶進屋子,見同伴危急,連忙趕來助**救。他哪裡趕得及!
那使流星錘的連聲慘嚎,流星錘舞得更是起勁,卻是亂打一氣,招式連成一片,看着倒好看。
“呔!老頭兒看招!”另一人使的一對判官筆,竟是一長一短。俗話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巧,這“強”與“巧”能否共存?三夜先生被挑起了好奇心,便喝道:“我這把老骨頭陪你玩玩!”
咳,三夜先生還稱不上老骨頭,只是他習慣這麼自嘲罷了。
黑斗篷聽聞裡面有人打鬥,竟然還有三夜先生在,連忙拉緊了花如月,翻牆而入。“小心些。”黑斗篷已見了院內形勢,先囑咐了花如月,又哂笑道,“小毛賊罷也!殺雞焉用牛刀。三爺……”
三夜先生悠哉悠哉地空手對判官筆,聞黑斗篷之笑,不由也笑道:“你來啦?真好,真好……把那女娃兒送進屋去,再把那錘子舞得挺漂亮的傢伙制服吧!”
“吃我一錘!有本事跟老子扯筋過逆!你風大爺可沒怕過誰!”那使流星錘的呼呼地喘着粗氣,還沒從“當頭一澆”中恢復。
“哦?風爺。”黑斗篷隨口敷衍了一句,可把這位風大爺氣得夠嗆:“小子還不來領死!”
黑斗篷低頭叮囑花如月:“進去,好好呆着。”不想迎面就撞見了葬花扶着周皖。
“二位。”黑斗篷這便是問了好,送了花如月進屋,返身便去!
他拔出了腰間匕首,短,不過五寸來長,而且刃處極薄!那看似一抖動便會破裂的蟬翼般的匕首,真的能用來殺人?
一寸短一寸巧,那亦是一寸險。
p.s.:關於南方對面食有毒的記載證據似乎僅限於中醫理論,具體實證筆者沒百度到。但宋朝確實又有“湯餅”,文中採用了迷信態度,讀者們純屬看個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