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斗篷突然摘下斗笠,摘下了這個阻礙他視線的東西。
他認真地看着三夜先生,眼中流露出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先生,我有愧於您,辜負了您,我……”
“不要說太多話,我聽不下去。我主意已定,你儘管先去,沒事的。”三夜先生溫和地笑道。
黑斗篷在天命堂已然有近十年。他當初來到天命堂,實際是被三夜先生救起。血滿殘衫,是因爲恨,因而殺,黑斗篷的冷,想來便是因爲如此吧……三夜先生待他很好,他從來都把三夜先生當做父親一般。
黑斗篷沉默,心裡已不知是多少種味道雜糅,很難受,說不出來。他戴上了斗笠,試圖用黑色的斗笠遮掩住生離死別般的哀傷。
他真的想殺人麼?他真的殺對了人麼?這是在惹禍還是解決問題?
可花如月也當真是……唉,還很高興的樣子。她不懂得其中的恩怨仇恨,她不過是個離家出走,只給人彈過一次琵琶就被救走的女子,從小她就在花家的蜜罐裡成長(事實真的是“蜜罐”麼),她太天真,甚至不知道愁,更不知道仇恨!她還以爲這是出去玩兒。南苑?那一定是個有意思的地方!
三夜先生迫得那兩個追兵忘記了黑斗篷的模樣,這才放他們回去。“失憶散,不到迫不得已絕不能用。”
“周公子,我們該去哪兒?”葬花不由問道。
“不然你們二位也和我們去南苑?”花如月真真的讓人無奈,笑着拉拉黑斗篷的袖子,“黑斗篷,一塊兒去吧。”
黑斗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就此別過罷。”三夜先生看了看裝滿化屍水的池子,“這可別被惡人留起來害人……你們四位先去南苑,和蕭二爺對過暗號,可跟她盡數說了這事。我呢,過會兒就回錢塘,你的事情,我會解決好。直接給我去南苑,千萬別再惹事兒啦。周皖,我給你寫了個調養的藥方,到時在南苑旁的大市鎮——黑斗篷,你帶路——隨後讓藥醫師抓了藥便是。路上的時候,你每日早晨服一粒藍紙包中的藥丸,晚上服紅紙包中的藥丸,切不可亂用。”
兵分兩路,已是辭別。
黑斗篷領着花如月,一個垂頭喪氣,一個蹦蹦跳跳,在前面走着,葬花與周皖在後面慢慢跟着。
葬花摸了摸荷包,約摸夠四人四五日的路費,不由悄悄放心。
“你要是不舒服就說,我們可以歇一會兒的。”葬花輕聲道。“無妨,還能走個十里地。”周皖笑道。
所幸一路相安無事。不過兩天半,便近了南苑旁的一個集鎮。
“藥鋪。”黑斗篷如殭屍般念道。
“多謝。”周皖謝過黑斗篷帶路,與葬花先行抓了藥,隨後四人到了南苑。
這是一座藏在竹林裡的院子。風來葉簌,頗爲清靜風雅。淺灰色的院牆外,種了些素色的花兒。大門用的普通的杉木,沒有塗色。
“這就是南苑了嗎?”花如月有些泄氣,她本以爲南苑是有着花花綠綠如街市一般的地方。
“諗竹居”三個大字刻在匾上,行書。這字跡如行雲流水,靈動十足,顏筋柳骨,轉折處頗爲有力,有大家風範。當然,這牌匾必然是南苑的人寫的,匾額四周是常見的樸素花紋。
“這是……什麼竹居啊?”花如月擡頭看了看匾,開口問道。
黑斗篷當然不會去詳細回答這種問題:“諗。”
“審時度勢的‘審’嗎?可不是這個字呀!”
“這個字可以有很多意義,有‘勸告’還有‘知道’的意思,也可用作‘豈不懷歸,是用作歌,將母來諗’,這裡的‘諗’與‘念’是一個字,古語中的‘諗’,自也可作審問之‘審’,如此想來也有‘審時於竹居’之意。”周皖少時曾熟讀《詩經》,遇見不會的,要麼詢問當地的夫子,要麼自詢《爾雅》《說文解字》,故此他可稱得上飽讀詩書。飽讀是飽讀,他卻不擅長運用,並不會寫太多文章。從這一點看來,他在武學上的悟性似乎更高。
黑斗篷叩門。
“竹蘊蘭草,雨夜肅殺嘆瀟楚。”
“山潛水湄,車途蒼涼惹漣嵐。”
“請!”
黑斗篷已與南苑中人對了暗號——暗號中隱約透着些奇怪的意味。
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身着儒冠儒服的老者,從他花白的鬢角看,似已過了花甲之年。
“黑斗篷?好久不見你來呀!”
“嗯,孔先生。”黑斗篷只是深施一禮。
“你瞧瞧,還是老樣子!《論語》曰‘沉默是金’,也不至於如此罷?”孔儒士微露不悅,又見門口還有三人,睜大了眼睛,“這幾位是?”
“晚輩周皖,得三夜先生之允,與付姑娘、花姑娘隨黑斗篷來到此地,特來拜會南苑的前輩。”周皖見衆人不應,只好站出來,說明了一番。
“剛剛就是你在解釋‘諗’?”孔儒士細細打量着周皖,“青年才俊,日後必有所成就!幾位,請。”
周皖謙言幾句,與黑斗篷等人隨孔儒士進了“諗竹居”。
諗竹居內卻是別有一番天地!
泉流叮咚,清靈颯戾,亭臺樓閣,齋榭軒苑,芳草鬱蘭,甘木馨菊,梅下墨池,籬間淚竹。憑音律之起伏,舞玉蔥於琴徵;問江山之黑白,困敵手於棋子。弄紫毫以龍鳳,鋪薄墨於宣紙;渲古情以濃淡,賦今緒於詞詩。
梨棗刻字,書法奇佳。體如逸少,句自離騷。“朝飲木蘭墜露,夕餐秋菊落英。鷙鳥不羣,前世固然。”
諗竹居內,琴棋書畫,樣樣俱全。院中文人雅士,聚成幾夥,似正在集會。
“諸位諸位,且稍靜片刻,來客人了。”孔儒士呼道。
衆人停止了議論,場中場側的人紛紛望向五人。
花如月細細打量着在場的人:場中間站着個着青色圓領袍的女子,鬢側猶有半片斜紅,束着發,英氣逼人,周圍圍着三個儒冠儒服,手持畫卷的年輕人,其中還有一個穿着青綠色對襟襦裙,看起來很沉靜的女子。院側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面前擺着古琴,她身旁有個清秀的白衣男子,執一管簫。還有兩個白髮飄飄仙風道骨的老人在角落聚精會神地下棋,對黑斗篷等人的到來恍若未聞。
“黑斗篷?”場中的女子驚喜地叫道,絲毫沒有女子的矜持——這似有些像花如月。
“二爺。諸位。”黑斗篷打個團揖,“嗯,我又來了。”
“黑斗篷,你先帶着你這幾位朋友去堂裡稍候片刻,我隨後便去。孔先生,勞煩您在此爲各位講解一忽兒。”這女子大概就是“蕭二爺”。
花如月對這位“二爺”充滿了好奇。不過她還是先跟着黑斗篷等人入了“齊賢堂”。葬花把藥放在小桌上,與衆人坐下。
不一會兒,重理過妝容的蕭二爺進來了,給各人傾了一杯茶。
“幾位請喝茶。黑斗篷,三夜先生可好?”
“不好。”黑斗篷低沉着聲音。
“三夜先生運氣好得很,你倒不必擔心。這……這位公子是姓周吧?”
“是。”
“那便是了……有個人暗中派人在桐城舒城玄城附近四處查你不說,沒找到你,他就用了權,派官府的人到南邊查你的蹤跡,還發出了懸賞畫像,容貌是你,名字是周以容,我收到了‘知天命’的消息,今天,畫像已經傳到錢塘了。”
周皖奇道:“周以容?”“玄城!”葬花訝異道。
“諸多事宜,還需要慢慢詳談不是?”蕭二爺不緊不慢,“我叫蕭漣,‘馬鳴風蕭蕭’之蕭,‘河水清且漣猗’之漣,是天命堂南苑的苑主。有什麼事,儘管一條一條地說好了。”
“蕭漣姐姐,你爲什麼叫蕭二爺啊?”花如月突然蹦出一句。一聽這話,黑斗篷不由動了動胳膊——這小孩子實在是不懂得規矩禮數,不過蕭二爺應該不會在意。
“天命堂以文爲始,除去創建天命堂的沈大爺,文,南苑之首也就是二爺了,武,在北軒就是他程三爺——不能因爲我是女子,就打破了‘三位爺’的和諧,你說是吧?況且我與男子的性情無甚區別。”
“原來是這樣!蕭漣姐姐,我叫花如月,這位是葬花姐姐,這位是周皖。”花如月天真地衝着蕭漣笑,蕭漣不由得被逗樂了。
“有意思!好——那麼周皖周公子,你有什麼想問的麼。”
“我猜測有兩個人會這麼追蹤我。”周皖嘆道。
“哦?是誰?”蕭漣挑眉。周皖看了看花如月,見她眼神遊離,左顧右盼,不由得有些猶豫,是否應該當着這個單純少女把江湖恩怨一一道出。
“黑斗篷……你先帶她出去溜達一圈——順便,這藥是你們的?要不我叫人幫忙煎了?”
“如此就多謝蕭苑主了。”周皖致謝。
黑斗篷提着藥,拉着花如月出去了。
“現在,可以放心說了吧。那花家的姑娘的確太純樸,有些江湖上的事,她不應該接觸。”蕭漣嚴肅道。
“這一切我也不怕說出來了……只是希望蕭苑主,還有葬花姑娘能保密我所說的。”周皖慨然。
他把從桐城開始的事兒,一直說到了去玄城,又簡略帶過了初見黑斗篷和花如月那夜,再說到了周遊坤還有顧茂笙。至此,他不禁悲嘆:“茂笙真的要爲南水寨做一輩子壞事麼?”
“你爹的名諱是……”
“家父名叫周計。”
“這就怪了。周以容,這若是沿着家譜,父輩應該是‘三’字輩,怎麼會出單字…… 除非是……你可曾聽過你祖上的故事,先人的名諱?”
“這……”周皖皺眉,“我爹說我爺爺名中有個放棄的‘棄’字。”
“棄……振起三以讓……起?這似乎就對了!關於你的祖先……”
“我都不清楚。”周皖嘆氣。
“也許你真的就是這‘周以容’,只不過你不知道,你爹也沒來得及告訴你。”蕭漣籲道。
周皖又由此想到了那“刻着周計容貌的正人符”,而赫連春秋不可能知道這層關係……那麼,追查他的人,真的是老盟主?不過他仍有點對不起老盟主,他去幫了寸步閣——寸步閣的舊人!
他這些日子來一直處於一個被動的角色,這讓他很不舒服。他早些時候初入江湖的血氣方剛已被降了溫,如今他更圓滑,更謹慎,更容易錯失。
“周公子,你可心頭有數了?”“也許……有了。”“你可以在南苑呆很久,沒外人找得到、攻得破諗竹居。儘管安下心吧,你可以先制定好了下一步,再去執行。南苑,不缺的是才子佳人,缺的也是才子佳人。”“謝蕭苑主點撥,我想我……悟到了什麼。”“那好,你先歇歇,我去看看院裡……”
“蕭苑主……”葬花突然起身。“怎麼?”“您……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寸步閣……任子衿……挽花……六醜他們有沒有什麼行動?”“不用說,‘知天命’的人都在暗察。”蕭漣笑道。“我怕……三夜先生他會碰到危險。”“哦?何出此言?”“因爲……吳守也是追殺他的一員,這麼說,我怕寸步閣也會參與。”“確實……寸步閣的高手一旦聚在一起,只怕三爺應付不動。好,我去讓他們加緊探查。”蕭漣蹙眉,“謝謝你提醒了。”
蕭漣開了門,又輕輕合上門。
院內曲樂喧擾。
笛簫,悠然。古琴,深沉。琵琶……琵琶?那一定是花如月在彈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