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緣遇彭澤

彭澤春,寒水初融未久,萬物始盛,春熙朗朗。

彭蠡之濱,繁生鬱芷蒼蘭;江汀之客,多駛輕舟篷船。鷗鷺千影,粼然一湖,錦鱗萬尾,搖舞百帆。桂棹翻覆,金槳流光,炊煙初嫋,漁歌新傳。少女歌懷,顰笑更添顏色;行者駐足,風雲幾拂衣冠。

周皖在近午時分趕到了彭澤。

陽春風和,周皖隨意找了個店,點了些飯菜。即使時人並無吃“午飯”之風,只是吃過這頓,他就該走水路了——還是珍惜這機會吧。

湖光渺遠山色深,江上千舟泛波,有遊客,也有商販,或者幾個漁人。像周皖一樣風塵僕僕的行人自然很多,這場景,不由得讓他想起了當年他和迎楓的初識——迎楓與一個挑釁的大漢賭酒,迎楓偷下**,先乾爲敬,硬撐着比那大漢後昏倒。幸有周皖在此相助,迎楓纔不至被那大漢處置。

也不知爲何,他一念及迎楓,就會想到另一個影子。也許與他相識並不算太久,偏偏讓他有了淡淡薄薄,卻不可磨滅的影像。

葬花。

他忘不掉,但他可以付之一笑。

她去哪兒了?這一切不得而知。

周皖吃完了飯菜,要了幾個饅頭燒餅在路上帶着,灌好了一壺水帶在身上,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已幾乎是身無分文。他不肯收下玄城的盤纏,又贈給了黑斗篷與寧兒銀子,當真是個倔強的人。如今路才走了不到一半,只怕之後的日子就難熬了……僱船也要花錢……

周皖愁容滿面,強笑着——早知如此,自己何必不多帶些?上次武林大會,他力挫蒙古韃子,得衆人佩服,贏得百兩銀子和十兩黃金,如今這些盤纏……要麼被他送給了朋友,要麼被他賙濟窮人,要麼被他存進了櫃坊,換了幾張會子,卻因爲新舊會子同時流通造成了“楮以太多而賤,楮以太多而輕”,倒讓他莫名其妙地虧了點本。且局勢反覆不定,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目前他身上還有一張會子,大概還能換一緡,約摸七百文錢。

周皖只得去換了,不然沒法慰勞船老大。七百文錢,在當時或許並不算少,只不過路還長着。且算節約着飲食,每日只花十文,勉強能熬到初夏就不錯了,況且還得付船錢。周皖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這一路……也沒什麼朋友叔伯。”

“客官,看你這模樣,可是手頭有些緊?”方纔招待他的店夥看出了周皖的窘迫,低聲詢問道。

“的……的確。”周皖不好意思地苦笑道,“旅途很遠,卻沒什麼盤纏了。”“客官是做什麼的?怎地要跑那麼遠?”那店夥奇怪道。

“江湖中人罷了。”周皖一笑,“總會有辦法的。”

“的確有辦法,我陳知道可是這附近的百事通。既然是江湖中人……彭澤城裡近日有個姑娘比武招親,說道是打贏她,她便將百兩銀子和自己,帶着一兜子珍珠寶玉相贈……”陳知道一面說,一面瞟着周皖的臉色。

“我這一路太過危險,總不能讓那姑娘陪我闖蕩吧?罷了,我還需要急着趕路……”周皖微笑着推辭道。

“非也非也。”陳知道咳嗽一聲,道,“她明着比武招親,暗自裡卻在找人。”

“找人?”周皖聽着稀奇,嘴角一揚,便追問起來。

“前幾天有個功夫強些的女子扮成男子打敗了她,用奇怪的功夫無意中將她的手帕打飛了。”

“哦?”周皖不禁被吸引了。

“那女子說了:‘我認識你要找的人,你何必用這種方式找他?'這句話。再看那臺下衆人,撿起手帕,那上面竟繡着‘伊於彭澤下擂,君於臺下待敵。'”

“這話何解?”周皖有些糊塗。

“咳,那二人一陣耳語,當下那女子就對衆人道:‘不錯,我的確是在找人。但若是有人能勝得過我,我倒也願意嫁。只是葛大俠說了,只有他能勝得過我,幫得了我。這人近日定會經過此地,小女子迫不得已擺下擂臺,只因那人武功高過我,而且……有些特點。'”

“那又是什麼特點?陳兄爲何要與我說了此事?”周皖奇道。

“因爲據說他不僅武功高強,平時很沉默,還習慣性地微笑。”陳知道咳嗽一聲,“經過這裡的客人一直都板着臉,要麼就是朗聲大笑。只有客官……從剛剛開始,不論微笑苦笑冷笑……都顯得很沉默。”

“僅……僅僅如此麼?”周皖啞然失笑,“我來此地,只怕沒有別人知道。那葛大俠……又怎麼知道呢?”

“客官不去試試,怎麼知道?”

“那……”周皖汗顏,“那那個扮成男子的女子又如何了?”

“那個女子多半是與葛大俠有些關係,看過葛大俠手裡的畫像。她聲稱見過那個人,並且知道他是誰,現在也想找他。”

“也想找他?”周皖愈聽愈奇,“那更不會是我了!”

“不……還有關鍵的一點。我私下與那二位聊過天,她說,他們找的人總是佩着一把劍,看起來並沒什麼特色而背面卻有……金玉寶石。”陳知道手快,趁周皖正在凝神聽,一下子將周皖綁在腰間的劍翻了過來,“劍名謙常。”

亮閃閃的彩石在陽光下閃爍。

雖然不是真正的寶石,卻比寶石更加溢彩。

周皖一愣,肅然。

“女子……葛大俠……我幫她……這都是怎麼一回事?”周皖疑惑不已。

“嘿嘿,周公子,你還是去城裡看看吧。”陳知道的眼睛眨巴了兩下,裝作沒事人一樣,轉身向店鋪裡走去。

“等等,陳兄……你可是知天命的……”周皖試圖叫住陳知道。

“非也非也……我陳知道,只是看江湖看得久了點的過客啊……”陳知道一掀簾子,把疑問通通丟給了周皖。

周皖只得入城。

城中很熱鬧,各處的店家也開始招攬生意了。

周皖左顧右盼,只是在找那“比武招親”。這位置倒也好找得緊,就在進城不久右手邊的一塊空地上。

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背對着周皖站在擂臺之上。遠遠見她頭上反綰着雙刀髻,留着個燕尾垂在肩頭。她身着竹青色的單色半臂襦裙,腰間纏着雪青色的腰帶,雖是衣裙,倒也合她身材,仍舊顯得十分簡潔幹練。這還不算,她的手中竟握着一支鐵槳,正舞得虎虎生威!

在她身旁,站着一個頭戴草帽,身形略顯瘦小的人,她右手提着一把柳葉刀,左手中卻握着一根棍,支在地上。

“這位姑娘的武功當真不差。”有個身長六尺有餘①的瘦高漢子桀桀怪笑着晃了晃腦袋,嗆啷啷地舉起了九環大刀,“我徐虎豹若娶了你做壓寨夫人,就不愁弟兄們不聽話了。”

他的刀讓周皖想起了楚西泠,他的笑讓周皖想起了焦鷓,而那“壓寨夫人”竟讓周皖想起了北行時與葬花勸退山賊的場景。

徐虎豹撲通一聲跳到擂臺上,把衆人嚇了一跳。

“這位,若是踏壞了臺子,還得勞煩您老人家修。”那比武招親的女子哂笑道。

“不必了!從今你就跟我走,那需管這破臺子?美人兒,我可是特意爲你趕了三裡地過來的,你可要手下留情!”

“不過是三裡地,就讓我手下留情?我等的那個人,只怕走了百里地。”

“嘿嘿,既然他沒來,湊活着跟我過吧!”徐虎豹咧開大嘴,露出了他發黃的牙。

“那你得有真本事!”那女子唰地舉起鐵槳,“小女子蓋青——蓋聶之蓋,青冥之青——不吝賜教!”

“好名字,好名字!”徐虎豹大笑,也橫起了刀。

“名字好不好,得看用在誰頭上!”蓋青“咣”地把鐵槳往地上一磕,死死地盯着徐虎豹。

周皖好奇地走近了去看。

蓋青的正臉終於在兵器交攻的間隙中被周皖瞧見:小眼睛,高鼻樑,薄嘴脣,並不顯得溫婉儒雅,但有着異樣的,有些許異域風情的美。雖不是絕世美女,但有些江湖氣息,俠客氣息。

周皖在角落駐足觀看。

蓋青以鐵槳擋住了徐虎豹拿刀背的一砍,徐虎豹翻刀截斷。蓋青矮身立槳,徐虎豹收刀再攻。

周皖的眼中立刻浮現了徐虎豹這招中的六個破綻,那蓋青自然能也看得出來。

可是蓋青並沒貿然進攻。她後退,待徐虎豹緊隨而上,出其不意地划槳絆去。徐虎豹大呼“哎呦”,險些被絆倒,往前一個趔趄。這且不算,蓋青“呼”地換手持槳,“啪”地扣向徐虎豹後背,勁風駭人,看來徐虎豹根本躲不開。

周皖暗自叫好,心道:“這招的確妙。不過我爹早就教過我了,還知道如何躲開。”

槳離徐虎豹後背還有三寸就停下了。

“先前何必把話說滿,請了。”蓋青收槳,請徐虎豹下臺。

“的確很厲害啊!”徐虎豹挺身,低頭看着蓋青,突發攻勢!

“可真不要臉。”一旁戴草帽的人發話了,聽他的聲音有五六分像個男子——也可能是僞裝的。

徐虎豹亂舞環刀,影成一片,連成半個球型——破綻呢?看似沒有破綻的屏障並不是真正沒有破綻……真正最危險的破綻……便在球的中心!周皖只用了片刻就發覺了這個事實,可臺上二人並沒有準確地發覺。

蓋青拿着鐵槳想要以硬碰硬,卻被那草帽客攔下:“這人無賴得緊,姑娘還是小心些。說不定他的刀是切金斷玉的寶刀。”

周皖也是這麼想的。

眼看着徐虎豹逼近了草帽客和蓋青,周皖心急不已,在手中暗釦了兩粒石子。

“戴草帽的傢伙,給老子讓開了道!”

草帽客咳嗽一聲,左棍右刀,先施“絆”字訣絆住了徐虎豹雙腳,迫得徐虎豹手上減速,隨後單刀直入,柳葉刀尋覓到縫隙,立刻攻入。

徐虎豹也不含糊,一個後翻躲過了柳葉刀,又下撩一刀。草帽客返棍欲攔,那木棍竟被徐虎豹的刀砍作兩截。不得已下,草帽客向後撤步,一仰頭,那刀順着他鼻尖就劃空了。

草帽被劃落在地,連帶着簪子飛了出去,青絲如水般瀉鋪。她驚惶的眼神落在臺下,叫周皖看了個清清楚楚!

“喲,原來也是個美麗的小妮子,你們倆和我一塊兒走吧!”徐虎豹色眯眯地笑道。

“出言不遜,傷我朋友,老孃可顧不得什麼寶刀寶劍了!”蓋青怒喝,揮槳“啪”地打向徐虎豹。

徐虎豹縱身一躍,再撲通一聲落地,躲了過去:“美人兒,要不要我教你兩招?看着!”徐虎豹一抖九環大刀,猛然間,一個環飛了出去,蓋青側身躲過,又一個環打來,蓋青轉槳磕環,卻看噼裡啪啦,又飛來了四個環,蓋青翻槳防守。

“只有一個了。”蓋青只覺得方纔環上的力道奇大,令她雙臂發麻,不由心道:“再磕掉最後一個,看他還有什麼法子!”

可接下來,不止一個環!

徐虎豹的刀上還有八個環!

原來剛剛是徐虎豹偷發的暗青子!

“小人!”蓋青倒吸一口冷氣,聚力於掌,猛翻船槳。方纔帶草帽的女子也揮刀助陣,持刀擋在蓋青身側。

徐虎豹大笑,一甩大刀,八環並飛!八環之後,更帶子彈。這就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霹靂子母彈的改良版本——環中有**,彈中有**,環彈並施,令人防不勝防。

“這一招叫:兵不厭詐!”徐虎豹手上不停,“我可不忍心傷了兩個美人兒,只用了十四個環,八枚彈子。”

“雖說兵不厭詐,你這可是奸詐得要命!”周皖自見到那草帽客的真面目,一直到剛纔都沒有恢復過來——你道她是誰!

可不正是周皖心中的那個薄影:葬花!

周皖終於按捺不住,竄上了臺。

①按照宋朝尺寸,六尺大概有一米九。當然了,更早時有鄒忌身長八尺,那是年代不同,尺寸不統一。如果是宋朝八尺……兩米五的身高有點嚇人。不過有人說古人的身高都特別高0▽0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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