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蜀地不遠的荒郊野外的石屋前,一個衣衫破爛的男子在敲門。
那是周遊坤。
"你來了?"漪蘭肥胖的身軀微微一顫。
"我僥倖逃了去。至於周以容這個仇,早晚要報。"周遊坤平平淡淡地說着,便要進屋。漪蘭厭惡地推開他,道:"先將你的臉洗乾淨,手洗乾淨,身上洗乾淨,換上乾淨衣服再進來。"
"你原本沒有潔癖。"周遊坤冷哼。
"我現在有了。衣裳,我這裡倒是有。"漪蘭順手取來一件灰黑色的大袖褙子,並不交給周遊坤。
"你可別落井下石, 今天我雖然破敗,明天我可就是盟主。"周遊坤說這話時傲氣十足,卻還是把手伸進了屋邊的池水中搓了一搓。漪蘭這才把衣服丟給他。
"這是哪個男人的?"周遊坤眯眼打量了一番,這衣服,這人。
"你不認識的。還不快去?"漪蘭斥道。
周遊坤不屑,只是冷哼,拎着衣服走進一旁的溪水裡,隨手把身上的破衣爛衫撕了個粉碎。
周遊坤披着褙子,回到門口,漪蘭這才把他讓進屋子……然而漪蘭突然衝出屋子,反身鎖上了門!
"你的仇,妹妹包了。你的怨念,是你的罪孽!"漪蘭不做解釋,回身便走,獨留周遊坤又驚又怒地大喊大叫。
她恨周遊坤,卻不得不去容忍。
她恨周遊坤,卻終究是帶着"一脈相承"的妥協。
她恨周遊坤,卻只能讓自己"香消玉損"着執行這個家族素來的使命。
她不禁走到了溪水邊,低頭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她如今身材肥胖,可她十數年前只是個瘦小的女孩兒。那時她的爹爹與她的三叔共謀,狼狽爲奸,逼走了二叔,一同掌管周家暗地的交易,炙手可熱握大權。
後來三叔篡了位,把漪蘭的爹送入了鬼門關。那啞巴的三嫂一直照顧着她,爲一家人做飯洗衣,盡心盡力,任勞任怨,她面對這樣的生活已經麻木。三叔的兩個兒子——她的堂哥堂弟相互在爭奪着什麼,她的堂哥親手殺害了他的胞弟,碎屍萬段,還更改名字作爲炫耀。
她感到痛苦過,她感到絕望過。那些天她茶飯不思,她不時作嘔,她口中腥鹹,卻總是不能擺脫。她知道堂哥曾帶來過不下十個女人回到周家,也殺過很多女人。哪一個不稱心,哪一個不如意,他便施以暴行,或用藥,或用極其污穢的方法辱沒她們——漪蘭看見過,那些可悲的女人一絲不掛地扭曲在地上兀自發笑,勒痕,抓痕,血痕,淚痕,仍舊如癡如狂。
她什麼都不敢說,只是苟活着。直到有一天,漪蘭也已十五六歲,三叔三嫂與堂哥幾人在庭中默默吃飯,她看到堂哥的眼睛不停地瞥着自己的上上下下,從頭到腳。她很害怕,她知道她這個堂哥什麼都做得出來。
漪蘭很怕!
月下,庭院,她凝視着水中的自己,姣好的容貌,纖瘦的身軀,卻想要沉下去,不再浮起,至少不在這個家裡再出現。
可是她這個堂哥突然出現,那染滿鮮血的手拍上了自己肩頭。
"你做什麼?"他輕笑。
"你想死,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冷笑。
漪蘭的心已寒了。爲什麼這麼快,甚至不給她逃離的機會。
然而他沒有再說,只是把手鬆開,獰笑着放她走了。
漪蘭失魂落魄地跑回房間。她必須做些什麼。她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自然抵抗不過那雙手。
她咬牙,偷偷跑出房,去廚房摸了一把刀。
"你做什麼?"他輕笑,揮扇打落了那把刀。
"還欠了幾分火候。"他冷笑,卻搖着扇子,轉身走了。
她的腦中空白一片,然而她拿刀卻並不是爲了死。她輕輕撿起了刀,向自己的臉上劃去。
一個該死的扇墜飛了過來,又打落了那把刀。臉還好,那落下的刀卻在她前胸劃下了傷痕。
他在庭院裡輕笑。透過扇墜擊穿的孔洞,她看見他並沒有看過來,只是搖着沒有扇墜的扇子,半昂着頭。月光下的臉,即使是天天看見,即使是充滿了殘酷,卻着實讓她心驚。
也無怪……他是這樣的會玩弄女人。
她低頭,拉了拉衣襟,遮蓋住傷口,灰溜溜地跑回屋。
那傷口就如白璧微瑕,那紅豔豔的血和凝脂之膚卻又似相得益彰,燭火之下,愈加驚人且動人。
便是在這個時候,她決定做一個醜陋卻安全的女子。她暗中與毒門的姐妹交好,偷偷討來了前朝盛行一時的奇藥並服食,且盡全力不讓他發覺。
她變得醜了,他怒髮衝冠。可他什麼都沒直說,只是喃喃:"早晚的事!這倒也好……"
"夠了……"漪蘭擡起頭,不再顧影。她離開了去,去進行她的下一步計劃。
“周家……叛徒……不止一個周以容……我周以蘭,自會替周家報復這幾個叛徒……誰叫我是……周家的人!”
————
周遊坤吵鬧無果後,只是頹然地坐在屋裡,目中無神。
"這個包袱……太難背了。"他低語。
他的心頭莫名地痛了一下,一個隱約的影子在他模糊的記憶中浮現,漸漸清晰。
"即使這個女子和其他女子不一樣。"周遊坤冷笑,"所有的女人,到頭來都會順從我的。"
一旁龜奴般的奴役喏喏着,不置可否,只說是已把她像以前一樣半吊着掛在了柱間。
"本公子玩弄過這麼多女人,還奈何不了她?帶我見她去,倒要叫她輸個心服口服。"
然而他錯了,這個容貌姣好的女子面對奸笑的周遊坤,毫無懼色,只是淡淡地看着周遊坤。這眼神並不凌厲,甚至還透着些和藹,卻讓他的手有些發抖。這抖動,並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動,而是無法抑制的莫名的苦忍。
就像是詩人被壯美山河震驚,雖不吐不快卻啞然無聲;或者是久別重逢的老情人遙遙相望卻被人流擠散,雜揉着按捺不住卻不可觸及。
她的身上定然有着魔咒!
脣紅齒白,嘴角不揚不抑,帶着雷打不動的凝固。雙頰蒼白卻如月霜,視之皎潔,隱隱傳遞着難能可貴的清淨。
周遊坤連忙轉過頭去,試着平復下顫抖的雙手。
他問奴役,問這姑娘的來歷。
奴役叫他附耳過去,說道是這女子原是幾裡外一戶農人家的姑娘,因爲家窮得揭不開鍋,爹孃病入膏肓,這姑娘竟是自願賣身救父母,後來被翡香居的老鴇以百兩銀子買下。可那姑娘並不接客,卻靠着精通工筆女紅,畫了些扇子,做了些荷包,請老鴇拿去賣了,並請求讓她滿了桃李之年——若不足以贖身,任憑老鴇發落。如今這姑娘已是年方十八,居然在翡香居守身如玉,相當不易……今日被公子看上,公子真是有眼光。
"如此?那倒是我的一大幸事了。我這便將她贖出來了,怎樣?"周遊坤洋洋得意地轉過身,想要仔細打量那姑娘。
雙鬢隔香紅,紺發濃於沐。
青絲捲雲髻,香釵垂絡珠。
周遊坤不由嚥了口唾沫。他的指尖在抖,卻不同於"食指大動"。
黛眉輕描淺,冰瑩額下澈。
秀目盈薄緒,驚風落梨花。
周遊坤半張着嘴,眯縫着眼睛卻說不出話。
櫻口含丹朱,貝齒若瓠犀。
冰肌凝羊脂,玉頸如蝤蠐。
周遊坤緊緊握着拳頭,卻連胳膊都忍不住顫抖。
皓腕雪紅痕,柔荑籠英砂。
馥香殘衣袖,寬襟束非非。
"夠了……"周遊坤緊咬着牙關,抓了幾張銀票遣走了那僕役。門閉合的剎那,他突地搶過一隻白瓷杯,在手心裡捏碎。帶着血的妖豔的白瓷片飛向那不動聲色的姑娘——她腕上的繩子被飛去的瓷片割斷,她無力地向下……
周遊坤卻一個上步,接住了她。
他依然在戰慄。
他把她放在牀上,立刻退後。
她似乎,是不可侵犯的。
爲什麼?周遊坤不知道。但他的的確確,覺得她,不可以侵犯,非同一般。她不是農家的姑娘嗎?爲什麼……卻有那些大家閨秀都沒有的氣場?
他震驚,他胸中氣血翻涌,他禁不住放下牀頭的簾子,轉身離開——那顫抖才漸漸停休。
"有趣……這麼棘手,倒讓我更有興趣了……"周遊坤雖是這麼說着,卻是越來越說不出。
那淡漠,那平和……竟像是悲憫。
"她不過是個女子……"周遊坤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但即使是這樣,他也不想罷休。他先去找別的女人——並沒有那異樣的感覺。
周遊坤無法解釋,爲什麼。他忍不住再去看她。
她身上的穴道已經解了,她衣衫凌亂着,掙扎着從牀上爬起。她的喉嚨很乾,她輕輕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桌前,倒了碗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正此時,周遊坤闖了進來。
那如同窒息的壓抑感陡然襲來。然而周遊坤強忍着,一步步走近蹙眉的她。
"你……到底是誰!"周遊坤的喉頭勉強嗚咽出聲。
"正經人家姑娘的閨名,豈可隨意告知外人!"她低聲呵斥。
周遊坤愣住了,但他很快擠出了笑:"美人兒……"
倏然間他感到天旋地轉,不自主地改了口:"姑娘不願意說就罷了……"
"我要回去。"
"你已被我贖出來了,你是我的……"周遊坤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掐住了他的喉嚨。
"既然如此……小女子無以……"她收斂了適才的冷漠,微微低下了頭。
"我……"周遊坤如鯁在喉,欲吐而無言。他平日油嘴滑舌花言巧語,此時竟一句也說不出。
"小女子叫岫娘,不知公子貴姓?"
“周……周以遊……”周遊坤毫無意識地說出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周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沒齒難忘。只是恕小女子直言,周公子並不解女人心思。”
“你有什麼高見?”周遊坤不由想冷笑,卻笑不出來。
“讓一個女子專一地愛一個男人……這纔是真本事。”岫娘嘆息。
“也就是說,你並不願嫁給我?”
“不願,卻又有什麼辦法?”
“你待……怎樣?”
“莫負女子心,照顧好……你那苦命的妹妹,我便甘願嫁與你。”
周遊坤真的這樣做下去了……他遣散了其他的女子,他上下打量着妹妹周以蘭因爲他必須要保護好這個妹妹——即使後來她變醜了!
可是岫娘……並未能活到那一天。
即使如此,自己還是要揹着周以蘭這個包袱……是報應麼?他忍不住去青樓,他問,他縱情,卻得不到答案——岫娘是怎樣的一個人啊!爲什麼自己不由自主……即使不能沒有女人,卻一定要把這個妹妹……保護好?
爲什麼……他只能這樣做了……
他從山崖上在千鈞一髮之際滾下,將同死的情誼不由自主地丟在一旁獨自逃離,就是爲了這份……未完的承諾!
爲什麼這承諾……將自己牢牢拴住了……周遊坤永遠沒能明白,他不願再問——照顧就照顧吧……可是她,居然將他鎖在了這裡……周遊坤不由悲從中來,卻毫無辦法。
“罷了……隨她去吧……早晚……我會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