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長庚確實是認識大爺與三爺的,他們也識得他。
“三爺身負重傷。”沈大爺愁眉不展,額上皺紋深如刀刻,“你說那些莫名追殺你的人又來了?”
“是。但是……我想搞清楚他們爲什麼要讓我死,所以我僥倖生還後,硬是拖着斷腿爬過山洞,翻了座山,聽聞大爺三爺在此地,特來求助。不想……不想……”鄒長庚悲從心來,喉頭竟有些哽咽。
“罷了,先請尉遲大娘替你看看傷……這一切,老朽一定會想方設法處置好。”沈大爺扶起鄒長庚,毅然道。但他眉梢卻在隱隱抽動:他仍有些忐忑,他的頭在痛,他在救下鄒長庚的時候染了南方的瘴氣,這在他體內埋下了禍根。這幾日接連出事,更讓沈大爺鬱悶難當。
“對了,大爺……聽聞三爺是爲姓趙之人所傷,鄒某猜想,那刺客會不會是趙魏?”鄒長庚看了一眼周皖,待周皖點頭,便如實相告。
“哦?雖然‘白狐娘娘’看中了他,並傳授武功……但這人當真有強勁的功力能傷我天命高手?”大爺攥緊拳頭,“老朽派人查過趙魏的底細——自那日三爺回來後。趙魏確確實實是臨安人,自小爲孤,後被一戶農人收養,卻在十五歲時喪了考妣。他愛好習文練武,刻苦勤奮,然而在最終的殿試中落榜,文武皆不中,無顏見江東父老,就離開了,流浪到那個村子,並意外爲‘白狐娘娘’垂青,得到其真傳,準備再次去考取功名。由此看來,他理應是個平凡的貧士。”
“關於他的事,在下並不清楚……在下……罷了……”鄒長庚頹然,將想說的話再次藏在心底。
“如今我們亦是當局者迷,難以知彼,危機重重。”沈大爺喟嘆,“該如何是好呢……”
沉默。
雲捲雲舒,風起風休,日子一天天過去,三爺仍未清醒,但他的呼吸心跳及脈象皆恢復平穩。他何時能清醒,只是時間問題。“白狐娘娘”以及刺客的蹤跡仍然未打探到。陳峒、鄺深兵分兩路,化悲憤爲力量,起義軍仍舊士氣高漲,奮勇爭先。但是陳崢畢竟是被官兵殺死了,陳峒痛心疾首,更對大爺等人多了幾分警惕。這或許是大爺不曾預料到的。
“自古以來,世道不平時,便有起義接連不斷。其中由農人領導,當真能稱帝的,不過漢高祖罷了。畢竟農人起義,兵非良兵,將非良將,器甲不比官軍,謀難揣測,列陣及經驗不足,難以持久,除非天時地利人和,否則絕難成功。今政雖有不廉,朝中尚有廉明有識之士……朝廷有救,天下有救,江湖有救……”沈大爺曾如此說道。
沈大爺親自去找尋王佐,請他放陳峒等人一條生路,卻被斷然拒絕,任他軟磨硬泡,訴清福禍緣由,卻毫無餘地。
王佐到底是個倔強的人,也無怪他會與辛棄疾產生嫌隙。
沈大爺心如刀絞,他從各方面下手多次請求,用盡辯論之道,述盡救民之心,竟然是毫無辦法——難道“白狐娘娘”就是敗於此纔不再出現了?他不禁這樣想。沈大爺開始四處奔波尋訪,找“白狐娘娘”,找朝廷中人,即使,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也要盡力去避免它的發生。
另一方面,王佐避過他人耳目,與廣東經略安撫使周自強配合作戰,又親自到宜章圍剿義軍。其下屬馮湛移軍何卑山,遣其麾下劉拱、張立、李獻等人率奇兵從間道偷襲了起義軍重地空岡寨,使義軍受到了極大的打擊:糧草及積存物資被焚燒了大半。
陳峒再不能忍。他要反——徹底地反!反了這個就連江湖人出面也協調不來的朝廷!反了這個淨搞苛捐雜稅、喪權辱國的皇室!
陳峒隨即傳了信給沈大爺。
“事態緊急,義軍危難,陳峒恕難從命再忍。此回必將破釜沉舟,拼死一搏。沈爺大義不敢忘,希望沈爺不再幹涉。郴州陳峒親筆。”
沈華宣亦回信。
“安撫使不允退兵,沈某無能,將遣衆壯士前援。然殺機不絕,我方損失亦重,願以全力傾注,詰問朝廷和解一事。陳兄萬勿推辭!”
周皖,金秋及寸步閣。沈大爺心中暗自定奪:這二人若仍不能成全和解……老朽便再無臉面向衆義士言及百姓之利……聽聞這幾日鄂州軍、律頭峒一帶恐怕要有官兵圍剿義軍了,需得快些準備……
葬花執意與周皖同去,迎楓、拓跋慧、魚唱晚便與尉遲素婉留下照顧大爺、三爺、鄒長庚。金秋則飛速傳書給了大城主花如鏡,使吳守與林湘前來支援。
“起義軍身處劣勢,天命堂又出內患,若是幾位壯士碰到危險……請以保全自己爲先……”沈大爺看着眼前的五人,深施一禮。“不敢當!”五人匆匆回禮,不敢失了禮數。沈大爺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上向來是首屈一指,如此人物,心懷天下,爲江湖人敬仰,許多名聲在外的正道江湖人士都巴不得幫沈大爺做事。
上陣之人皆武功高強。縱使是葬花,她也在周皖等人的指點下踏入了一流高手境界,尤以“化刀爲棍”這份奇襲奇絕之藝及寸步閣的獨門內功見長。
五人急速趕往空岡寨,入鄂州境內,警惕地嗅着下一戰的氣息。
“如果天命不得挽回,還望沈大爺不會因承受不住打擊而倒下。”金秋忍不住嘆氣,“看沈大爺憔悴模樣,傾盡心血,殫精竭慮……令人心痛!”
事成之前,未來難知。
某天,宜章某處。
“殺。”陳峒連拍了數十下桌子,仍不解氣,“欺人太甚……殺!”
“可是目前情況……對我們大大的不利。不如先養精蓄銳,好東山再起。”
“陳某咽不下這口氣!”陳峒喘着粗氣,緩緩挺直腰板,“打到這份兒上了,居然被擺了一道。哼,養?誰知道那幫狗官狗將會有什麼餿主意鬼主意!還不如衝鋒上去,搶一條路,繳獲物資……繼續征戰罷!”
“空岡寨損失嚴重,再打,恐怕撐不住。很何況,事件發生後大家的士氣都很低落,武器裝備也都殘破不堪……養兵千日嘛!老大請聽咱家一句,一味猛衝,恐怕難以取勝。”
“唉!唉!唉!”陳峒連嘆三聲,揮了揮手,“陳某聽兄弟的。但在此期間,務必要解決糧草武器士氣的問題。”
“老大稍安勿躁,凡事要有耐心,否則無法成事……”
“報!天命堂的援兵……五位壯士到了!”
陳峒一愣。他確實收到了沈大爺的回信,卻不曾把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畢竟起義一事,本非江湖之責,他與江湖人士縱有幾分恩情,卻實在不願讓他們深涉這場起義。
衆人見過了面,寒暄幾句,引得陳峒又喜又憂。喜於周皖帶着江湖名門“寸步閣”的高手到來支援, 憂於天命堂燕驚寒與三爺的死傷,以及不言中涌動的暗流。
“請陳前輩務必派下任務與吾等,拖住王佐等人。沈大爺已決定奏稟上去,還請各位……堅持到官家令下。”周皖肅然道。
“若是天命,敗也無妨……只怕郴州瑤漢人民的苦日子……唉……罷了罷了,陳某不能辜負沈爺美意……”陳峒的視線逐一掃過周皖、葬花、金秋、林湘、吳守。
心地善良仁者之心,巾幗不讓鬚眉,智勇雙全年輕有爲,沉穩有加大將風範,個性鮮明勇猛非常……呵呵……如果當初是這樣的人在朝廷……還會有“和糴”嗎……還會有我起義嗎……竟憑空產生了惺惺相惜、歲月不長的感覺……陳峒的感慨與思維在飛速轉動。
五人與旁邊陳峒的謀士都靜靜等着陳峒說話。
“煩請幾位……助我軍守着宜章……如果對方當真做出了必死之決心攻打宜章,幾位萬不得死守,千萬別爲守起義軍之地而叫江湖失了這麼多位好漢……成,是天意垂青;敗,那是陳某命數已定……”
“老大切不可心如死灰。索幸此處無我軍將士,否則見老大垂頭喪氣,豈不是更無心打仗?”一旁的謀士連忙小聲提醒。
“行寸步,逃不過命,本是事實,有何不妥?只是破釜沉舟再不能悔轉……”陳峒猛地挺起雙眉,“殺!”
宜章爲“楚粵之孔道,南北之通衢”,接三路七郡,地勢南北高中間低,其間有大小河流途經,林木茂盛,山水交融,景緻甚好,此時卻是殺機四伏:王佐等派兵暗察地形道路,欲擇居高臨下或前後夾擊之法偷襲,打算將起義軍剿滅於此地!
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着,不敢放鬆。
一個戴着大號斗笠,身着棗紅裋褐的人飛似地躥到了五人身旁,帶起深冬般的凌厲寒風。
好個練家子!絕非尋常之人!金秋側頭稍使眼色,離那人最近的吳守立時會意,立刻反手探出,勢如疾風閃電,捏向那人的胳膊。
不想那人反應奇快,力道也大,吳守這一夠,只是指甲勉強抓下了那人衣上的幾縷麻絲。
吳守暗中嘖嘖稱奇,不敢輕敵大意,掌再探出,腳下直溜溜滑出數尺,瞬間移向那人,想重新捉住他。
豈料那人一個轉身,竟反手拍向吳守面頰偏下處,如要取他喉嚨。吳守不守。他一個側身,順勢將巴掌揮出,霎時間只聞呼呼巨響,猶帶九天雷電之咆哮,更比那人要快,偏要“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啪!”吳守出手稍抖,徑直扇掉了那人頭上的大斗笠。那人卻更快地將斗笠捏在掌中,重新扣回頭上,彷彿是故意示弱讓了他半招。
斗笠下,一張硬生生毫無表情的臉瞬間閃過。
餘下幾人心意相通,已趁二人相爭的剎那工夫圍籠上來,將那人團團圍住。
“鬼鬼祟祟之人,現出真面目吧。”林湘盯着斗笠,似乎要把他看穿。
“無意相瞞。”
好熟悉的語聲。
“外,官兵,內,憂患。”他頓了頓,“吾親,危,吾友,險。”
“危……險?”周皖聞言不由大駭。
“曉月,被劫,周皖,被圍。”他的語氣中帶着幾分焦慮與殺氣。
“賀兄指的是……”周皖急切地看着他。
“花如月,我去救。王佐,在宜章。僅此。再會。”他抱拳,猛地使個“一鶴沖天”,用寒冷氣勁盪開束縛,脫開重圍。
餘人本欲攔下他,不過聽聞他似與周皖是朋友,還透露了重要情報,便收斂了陣勢,放他一馬。
他頭也不回,縱上房樑,鬼魅般消失在光天化日下。
“他是何人?”林湘望着他遠去的方向,垂眸問道。
“他……就是黑斗篷。”周皖聽聞黑斗篷簡言數字中講到花如月被劫,又有王佐帶兵“兵臨城下”,衆人身陷危險,心頭竟又生出了幾分茫然。
爲何安寧難得……
爲何兩情相悅多劫難……
爲何步步緊逼不放過……
罷了罷了,且都受了罷!直到……最後一刻!忍至極點……卻又於何處是極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