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樓?”在破碎的巨大落地窗前,楊小海毫無意義的重複了一遍。好端端的誰沒事跳樓玩?但王小娜卻不接話茬,反而話鋒一轉,陷入了回憶:
“‘特殊供給制’是閆經理對黑衣、非正式工作人員等在非常時期進行的一項應對措施。黑衣每人每天只能領取一次供給。而非正式工作人員則只能領取黑衣供給的三分之一。
頭三天還好,大家也知道現在的處境,所以都展現了最大程度的理解和支持。但在灌了三天的自來水後,有人站了出來。他們互相串聯,一起向閆經理抗議。不過卻被賈隊帶領我們強壓了下去。
黑衣彈壓非正式工作人員,那種場面太過難堪,太讓人不能接受了。但一來有命令約束,二來食物確實是不夠分。所以我們只能咬着牙、違着心的要非正式工作人員們忍耐,再忍耐。
就這樣天天吵鬧外加彈壓的,勉強維持了一星期。通往樓頂的消防通道沒有一刻消停過。但當時的我們已無力理會了。因爲數量是我們幾倍的非正式工作人員們見抗議無效,終於開始向閆經理的所在的集裝箱發起了攻擊。
迫於無奈下,賈隊率先開了槍……”王小娜說不下去了。她哽咽着,向沒有玻璃的窗戶近了一步。
“小心!”楊小海怕她有什麼閃失,言語提醒後,也跟着跨前一步,好應對或許會發生的意外。
“我沒那麼脆弱。如果走極端,我幹嘛要活到現在?”王小娜轉過身,面對楊小海。
“我是想讓風吹散我身上的味道,僅此而已。”“合着您還知道!”楊小海訕訕的躲到風吹不到的窗後,避開了冷風的蹂躪。
他雖沒親見,但多少也能理解她的心情。作爲以執法、維持公共安全,保護性命及保障財產爲主要職責的黑衣,他們在上有指令,中有命令,下有需求的情況下,不得不違心的做着令自己都厭惡的事。
不過,這樣的處理方式真沒問題嗎?楊小海想不通:“所有人都同意那什麼狗屁的‘分級供給制’?”
“怎麼可能。別人不說,單我接觸到的同僚就沒一個不反感的。將食物無條件讓出,那不現實;但至少大家應同甘共苦纔是。只是閆經理不這麼認爲。在非正式工作人員被鎮壓後,閆經理開會強調:
‘放下兒女情,留下有用身!’橫下心來,靜等召喚。到時,我們則可以爲之一搏;而不是該到用時卻無兵可用。就因爲此,我們本來一致的想法也出現了分歧。一部分同事認爲應堅定無疑的執行命令;而另一部分則認爲不管何時,我們都以維護生命爲己任。
於是,在‘受難日’後的兩個月左右,李全義和我做了一個令我們後悔終生的決定:順繩索從窗戶跳進16樓。我們打算倚靠數量優勢,加上兩條槍,冒死打通向下的路。”
說到這裡,王小娜意有所指,明顯停頓了下。楊小海知道,她在迴應之前的質疑。“我們只考慮了別人的安全,卻對周身的危險視而不見。
那天晚上,我們剛跳進窗裡,就被16層的人發現了。這棟樓,畢竟是花白市黑衣大樓,它有着獨立的供電和供水系統,所以在燈光照射下,我們被眼前所見驚呆了。我們一落地,就看到一堆“感染者”圍在一具屍體邊,正自撕扯不休。
我們立刻掏出了槍。就當我們瞄準目標即將扣動扳機時,他們卻停止進食,全都後退了。哈,生食同類,形同感染者的傢伙,居然是健康的人。居然就是我們救助的目標。”同類相食,在極端嚴苛的情況下,終究還是發生了。
食物充沛的楊小海還以爲所有“倖存者”都在一心抗爭着命運,共同抵禦着病毒;卻不承想同類間的殺戮一點不比“感染者”差。
“這……這……”楊小海說不出話了。
“很驚訝?呵呵,那些生吃同類的傢伙還能算人嗎?他們見我們只有倆人,雖然手拿槍械,身披黑衣,卻在短暫的退步後一齊擁了上來。怪只怪平時射擊訓練太少,以至於9毫米的手槍並沒打中幾個。再加上心有顧慮,有些只是打傷而已。現在想想,當時的我真該更果決些,或許李哥就不會…”
說到這裡,王小娜再次哽咽,她捂住了嘴巴,久久沒再言語。秋風透過破碎的窗戶,將兩人的衣服吹得獵獵山響。明知只有一個“感染者”,但楊小海還是覺着大廳格外的陰森。
對一個穿着黑衣,低頭飲泣的女人,楊小海慌了手腳。他對流淚的女性一向沒轍,這次也不例外。想說什麼安慰的話,卻在搜腸刮肚後憋出了一句:“往事已矣,節哀順變!”
王小娜哭了一會,雙手揉搓臉頰,再次恢復了鎮定。她略帶鼻音的道:“我沒事,多謝關心。在你來之前,這些話我早就憋在心裡了,今晚是頭次回憶往事,沒控制住,失態了!”
楊小海笨嘴笨舌的道:“沒事,王姐,你就當我是樹洞,盡情的吐槽吧!”
聞言,王小娜破涕爲笑,連連擺手:“王姐?楊先生,沒這麼安慰人的。我才二十六,被一個三四十歲的人叫姐,我又不是田津分公司的,不習慣不習慣。”
“上上個月剛過完生日,我21歲,叫你姐不行?”楊小海一本正經的說道。
“哈……”一串爽朗的笑聲傳來,再次打破了寂靜的秋夜。
“楊先生,楊哥,你成功了,我一點都不悲傷了,真的。”
這下,輪到楊小海鬱悶了。
“長話短說吧,李哥掩護,使我能順原路攀爬回樓頂。我們的動靜驚動了所有人。順着李哥的繩索爬上來的人又被趕了回去。賈隊命令,割斷兩根繩索,如此一來,算是割斷了樓上樓下的聯繫。也因爲我們的擅自行動,閆經理髮了脾氣。
不過,與接下來發生的事相比,這都不算什麼。”“別說了…”楊小海不想聽。一個大活人落在一堆吃人的野獸手裡,結果怎樣還用說麼?尤其是李全義的樣子,已然昭示了結果。“不,要說!你憑什麼不讓我說?”許是壓抑久了,王小娜的情緒再次不穩起來。
“接下來,我們便聽到了隱約的聲音,那是李哥的喊聲。我當時求閆部,求賈隊,他們不但不管,還嚴禁別人援手。你絕對想不到,那時的我有多無助。”
“這個……”楊小海是真不知說什麼好了。沒知會別人,也沒任何後援,更沒有可持續的計劃。貿然行動,將自己置身險境,他倆的舉動形同兒戲。落得如此下場,怪的了誰?
可莽撞的原因又是什麼?還不是爲了救助那些生命受到威脅的平民百姓?他們的行爲就算再怎麼漏洞百出,可出發點總是好的啊!贊成不是,反對也不是;兩相矛盾下,楊小海只能閉口不言。
“本想搭救虎口的羔羊,沒承想卻身陷狼羣。經過我倆這一折騰,所有人的心思反倒統一起來!爲普通員工講話的聲音消失了。就連僅存的幾個非正式工作人員也成了衆矢之的。
他們一致認爲,沒有被‘文件’所囊括的人,已經喪失了人性,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他們怎麼就不想想,又有誰願意泯滅人性,心甘情願的做畜生了?還不都是爲了活着?若能設身處地的想一想,誰比誰聰明?誰又比誰高貴?
隔了幾天後,在一個白天,我聽到了破窗的聲音。還愛動彈的人跑到樓邊向下看,自然我也不例外。於是我看到了一個人帶着碎玻璃碴跳出了窗外。
報應啊,這絕對是報應!當時我還不明白爲什麼,直到以後兩天,總有人破窗而下。次數多了,我也就看清了,那些跳樓的傢伙根本就是一頭頭沒有思想的‘感染者’。而且越是晚跳樓的,身上的肉就越少。有些乾脆就是爬着掉下去的。
那時我就猜測,他們可能是同類相食,被吃的人死而復生,變成‘感染者’後又攻擊了吃他們的人。有剛烈些不甘苟活的,選擇了自我了結。而膽小些的,就成了怪物,在16樓亂逛不停。不管膽大膽小,最終還是全從窗戶跌出了大樓。這事很好判斷,天亮後看看樓下就知道了。
兩個月前,我偶然發現了向下的路——一個廢棄的、被雜物堵塞了的消防通道。我用無數個晚上打通了它,又在這裡發現了被綁着的他。見愛人變成了這樣,你能體會我當時的感受麼?
從那時起,我對閆經理失了信心,對賈隊沒了信任,就連身邊的同志也沒了信賴。我怕,萬一救援遲遲不來,徹底斷糧後的我們會比那些平民好多少?所以那天以後,我就把糧食省下來,當做日後路上的補給。”
“你想離開?”
“對,多少日夜,我被噩夢驚醒;多少次,我夢到自己成了別人的食物。這樣的日子夠了,真的受夠了。我一直在尋找離開這裡的辦法,可惜,直到你從天而降,我卻還是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