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憂思傷脾
“阿敏,你居然這般忍心,你明明知道,我待你與旁不同。”
屋裡的光線並不亮堂,秦少爺身上的宋錦仍然毫不模糊的閃耀着華麗色澤,就如秦少爺其人,若是身在茅廬,則能讓茅廬蓬蓽生輝。
李氏卻因着秦少爺的話,略感難堪的微微垂首,視線落低,又被粗噶的袖口處層層老繭的指節刺痛。
他們曾經也曾無比親密,現在,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秦公子等了良久,也未等到他想聽的那句話,滿心失望之下他終於合上雙目,芝蘭玉樹般的一個玉人,瞬間蒙了塵。
“少爺,此次你本不該來。”
秦少爺忽的睜眸,目光凝睇住李氏,又似越過她瞧着他記憶中那青春豆蔻的少女:“我記得,你原來不是這樣的。”
他的妻子早已沒有實質的意義,他想帶她回去,甚至不介意讓她留着兩個女兒。他將她眼裡的錯雜瞧得分明,隔着桌子也能感到她不穩的呼吸,卻又清楚聽到她言辭鑿鑿的拒絕。
他的阿敏什麼時候學會了這麼口不對心?!
秦少爺徐徐動作,狀似艱難的從袖中掏出一團白絲團,他小心將那團放置桌子中央,然後輕捏住絲質的一角掀開。
李氏只瞥了一眼,周身一僵。
本該在金家當鋪等待她們贖買的紅寶石金簪,爲何會在他手裡?
秦少爺淡淡一笑:“活當,可是費了我好些功夫才能帶回來,無論你願意不願意和我走,阿敏,這個都該是屬於你。”
李氏口不能言,強忍淚意。
秦少爺已然起身:“我一直在姑蘇秦府,你若是改變主意,隨時來找我。”
他最後重重看她一眼:“阿敏,我待你,永遠與旁人不同。”
聽得院門闔上,甄知夏姐妹急急的衝出廚房,卻見李氏正握着鐵勺,彎腰去舀滷汁裡的野兔肉。
“娘你……”
李氏聞聲回頭微微一笑:“還愣着做什麼,快些洗手,吃飯了。”
一整日,甄知夏和甄知春輪着番的偷偷打量李氏,似乎除了臉色比平日裡蒼白些,並無其他異樣。飯後甄知夏將秦家美妾隨手賞的玫瑰花糕點給李氏瞧過,李氏隨意瞥了眼:“你們都吃了吧,嚐嚐鮮。”
甄知春搖搖頭,甄知夏就接過那比大拇指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糕點,看了半天才一口一個全吞了肚,甄知春探頭過來問:“味道如何?”
甄知夏挑挑眉得意道:“不告訴你,叫你吃不吃,以後這麼精緻美味的糕點可再沒得吃了。”暗地裡卻是鬆了口氣,她還真有些擔心,若是李氏跟了秦少爺回去,她們又該如何自處。
第二日,甄知夏依舊懶懶的由着姐姐替她梳髮,她眯着眼豎起耳朵朝外頭聽了會兒:“娘今日怎麼還沒開始煮滷肉?”
甄知春道:“我剛看了下,好像還沒起呢。”
甄知夏狐疑的朝外看了眼,到底不放心,下牀汲着鞋就往外屋跑,李氏果然還躺在牀上,側着身子朝裡,看不出有無睡着。
甄知夏輕手輕腳上前,小聲喊了句:“娘?”
並未應聲。
甄知夏心裡咯噔一下,趕緊扒着李氏的肩膀將她翻過來,卻見她臉色慘白如霜,眉頭緊蹙,似是極力隱忍着痛楚。
甄知夏忙叫起來,甄知春聞聲也掀了簾子進來:“娘怎麼了?”
甄知夏咬牙:“好像在發燒,都說不了話了,我方纔摸了下,娘身下的牀褥子都溼了。”
甄知春慌起來:“我去煮姜水。”
甄知夏扭頭就把自己和姐姐牀上的薄被子統統抱過來,將李氏緊緊裹着,她神色緊張的端詳着李氏:“姐,你好好看着娘,我去請大夫,昨□一聲不吭,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燒的,不請個大夫我不放心。”
“你知道去哪裡請大夫?”
“福仁堂!”
南風鎮最大的醫藥房福仁堂,離着這兒足有三條街,甄知夏疾走過去,實實的熱出了一身汗。
“哪個大夫能出診,我娘病了!”
甄知夏杏眸圓睜,焦急的隨手拉住一個穿堂而過配藥小夥計。那藍衣小子瞧着甄知夏眨了眨眼:“今兒個不巧,只有兩位大夫坐堂,其中一個才走,咱大堂總得留一位。您家那位病人若是方便,可否自行來一趟?”
甄知夏急的就差跺腳:“我娘怕是足足燒了一晚,現在哪還有力氣?”
“阿壬,你忙去吧,這個病人我來出診。”
甄知夏聞言回首,就見一高個青衫少年立在自己身後,濃密眼簾微斂,褐色眼眸只輕輕在她身上落了一落,又淡淡撇開。
那叫阿壬的小夥計些微訝異道:“許大夫,您可是連着幾日沒休息了,今日還坐堂?”
“不了,瞧了這個病人就回去休息。”
甄知夏瞧着他瞠目結舌,又隱約想起他曾經說過,他是來南風鎮來投奔人的,只是一時沒想到居然會是福仁堂。
那小夥計見甄知夏神色以爲她顧忌許大夫年紀太小,忙殷勤道:“小姑娘您別擔心,許大夫是咱們福仁堂正經的坐堂大夫,您家裡病人等着,那就趕緊走,別耽擱了。
許漢林不緊不慢的拿一深色方巾裹好了藥匣子:“發燒是麼?帶着平日最常用的幾味藥即可。”
甄知夏嫌他動作慢,又因着和他慣熟的,急起來扯着他的袖口就往外跑:“快些,我娘熬了一晚上,我方纔和她說話她都不應我。我姐還在家看着呢。”
許漢林微微掙了掙,袖子從甄知夏手裡滑開,甄知夏下意識一握緊,卻捉在了許漢林的手腕處,許漢林明顯愣了一愣,驀然反手緊勾住甄知夏的五指。
甄知夏幾乎是拽着他往前走,許漢林跟在後頭打量她,不動聲色的看了一路。
“只是略感風寒,沒什麼大礙,吃三劑藥便沒有事了。”許漢林收好了腕墊:“但是嬸子憂思太過,傷脾,得放寬心,先喝幾天甘麥大棗湯養着看看。”
李氏早先喝了薑湯,臉色已然好些,她輕輕頷首道:“知夏,替我送送許大夫。”
許漢林淡笑道:“嬸子不用和我客氣,我明日再過來複診。";
甄知夏就道:“娘,你顧着自己就成,小大夫認路,讓他自己回去,我還要煮滷肉呢。”
許漢林無甚表情的看她一眼:“你還得跟我回一趟福仁堂,我這裡尚缺一味藥沒帶來。”說罷也不喝甄知春倒好的白水,拎起藥匣子就往外走。
甄知夏被他的冷然弄得有些發懵,還是乖乖跟在了他身後。
狹長小巷,水洗似的青磚道。
甄知夏亦步亦趨,慢慢打量他的背影,只覺得這許漢林越發的讓自己瞧不明白。半年多未見,自然又長高了,眉眼也張開了些,不同於東哥兒乾淨的書生秀氣和韓沐生外露的俊俏,許漢林,有骨子陰柔內斂的美,哪怕是瞧着你淡淡的笑,也覺得隔着一層薄霧似的有距離感。
甄知夏忽覺有些氣悶,這人臨走前還孩子氣的非咬了她一口,眼下卻連個笑臉也吝於給了,不過就是成了福仁堂的坐堂大夫,就連以前的朋友也疏離了?難爲她還樂得教他射箭,那時怎麼沒看出他是這般勢利薄情的性子。
甄知夏越想越是不忿,禁不住輕哼出聲。
前頭的人卻忽然停了下來。
甄知夏愣了愣,也急急止步。
許漢林轉過身來定定瞧着她,褐色的眸子因着身側的粉牆黛瓦瞧着有些發灰,愈加的意味難言。
“你做什麼?”甄知夏心頭的怒氣不知不覺跑了大半,竟然有些心虛的先發問。
“我年前便告訴過你我在南風鎮,你既然攤子都擺了,宅子都置辦了,怎的沒想到先來尋我?”
甄知夏因他發急的語速舌頭髮堵,反應過來才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說話,許漢林又逼近一步,直直對上她的雙眼:“你姐姐說,昨日喬遷,她們請了東哥兒,若是曉得我也在此,定然一早邀我。甄知夏,怎的連你姐姐都想到了,你卻連提都沒提,這般沒把我放在心上,又憑什麼日日讓我惦記你?”
什麼叫日日惦記?
甄知夏敏感的察覺出此話中的曖昧,她面上的熱意還未來得及顯出來,已然被許漢林一副興師問罪沒半點溫存的模樣逼退,她微微蹙眉,不免迂迴的想道,這孩子莫非還是如同先前在梧桐村一般,交不到半個朋友,所以特別掛念她,又因爲性子彆扭,只得用這種古怪的方式表達對他們再次相逢的喜悅?
甄知夏略有些迷茫的瞧着他,許漢林之前的性子就難以捉摸,眼下更叫她一頭霧水。總不至於說他喜歡自己?十四不到的少年暗戀十歲剛過的女娃子。
……
她還不至於這麼自戀!
俏臉上難得露出的呆相教許漢林愣怔了下,旋即才反映過來方纔說了什麼,許漢林一陣心煩意亂,驀然轉身疾走:和這個呆瓜說這麼多做什麼,還不如一早壓着她咬一口解氣。
甄知夏在人來人往的福仁堂大堂內默然站着,一手還拎着一大包甘棗。
所以許漢林就爲了這個讓她特意再跑一趟?明知道她家不缺棗子,這算是,故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