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紅色的身影,今日的夜宴,惟有慕湮是着這顏色的。

擁着她的那人,在巽國的後殿內,還有誰,能有誰呢?!

緊緊閉起眼晴,夕顏能嚼到眸底的酸澀,她不想讓它們漬散,那只是懦弱者的表現。

她。不能懦弱。

這樣的時刻,惟有堅強,才能繼續面對這一切。

沒有什麼大不了。

她本來就不在意他,不是嗎?

他對她來說,只是帝王和嬪妃的關係,不會有其他的。

可是,爲什麼,心裡,突然很難受。

是因爲,他擁住的那人,是慕湮的緣故嗎?

努力地抑制那些難受,她快步向正殿走去。身子,猛地撞到一軟軟的物體上,她忙停住步子,惶亂地睜開眼,一抹煙水藍映進她朦朧的眼底。

原來,不知何時,她的眸底,早一片朦朧。

原來,撞到的那物體,是夜帝百里南。

“夜帝。”

她意識到失態,後退兩步,微福身,語聲如常,只是,眸底有着隱隱的暗潮。再不能如常。

她不確定他是否察覺了什麼,她僅知道,再如何,人前,她都要維繫那一份需要維繫的東西。

“醉妃娘娘。”

百里南站在花藤架下,神色,依舊是淡然寧靜的。那些不知名的紫色藤花纏繞在他的身旁,他那襲煙水藍似乎配在什麼景裡都不會顯得突兀。

一如他的人一樣,撇開其他的不談,他於她,是有恩的。

她的目光略移到那些紫藤花上,這樣,她才能分散開愈來愈讓自己糾結的思緒。

在主殿和後殿之間,遍種着這種紫色的藤花,它們安然地順着花架爬上去,再垂下繁複的花朵,然,空氣裡,卻沒有一絲關於這些花的清新。

所以,她纔會忽略它們。

而它們一直是存在的。

“國主也是出來醒酒嗎?”氣氛有些尷尬,但,她不能讓氣氛繼續尷尬下去。

其實,她竟仍是願意去相信軒轅聿的。

方纔,殿內的相擁,或許,不過是一場巧合,不過是慕湮不勝酒力將暈未暈。他伸手攙扶罷了。

至於爲什麼在巽國的後殿,恐怕也是慕湮進錯了殿吧,扶着她的宮女也不曾發現罷了。

縱然,殿前的匾額很大,可,不是每個人都會去注意的呀,尤其,又是醉了酒的人。

這些藉口找起來十分簡單,事實其實也很簡單。

她不該去多想。

不過眼下,萬一慕湮發現進錯了殿,這一出殿,若再讓多一個人瞧到,又是夜帝的話,非讓他也多想呢?

即便安縣一事,她始終對夜帝卸不下心防,卻不代表,她願意這些誤會再加深。

當一疊加的誤會累堆起來時,會讓事情變得更爲糟糕。

因爲,沒有辦法解釋,就象連環套一樣。

“只是出來透下氣,裡面的樂聲太喧鬧了。”百里南淡淡說出這句話,步子似乎就要越過她。往後殿行去。

“國主——”她輕移了下步子,不露痕跡地擋在他跟前,喚出這句話。

“呃?”百里南再次停下步子,哞底除了慵懶的光芒外,還有些許的探究。

“謝謝國主救了我。”

夕顏讓自己的聲音竭力聽上去很自然,縱然這句話,實在不能說和自然有任何關係。

但,她還能用什麼藉口止住他行去的步子呢?

她沒有提三年前泰遠樓前的相救,畢竟,那是她憑着聲音和服飾顏色自己揣測出來的。

他若不提,她提了,只會是尷尬。

上元夜發生的一切。真的很尷尬。

“醉妃不必掛懷,舉手之勞罷了。”

百里南的目光彷彿越過她,望向她身後,在樹影幢幢中的後殿,她似乎聽到殿內傳來一聲響動,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國主和醉妃原來在此啊。”鶯鶯細語聲響起時,嫵心在兩名宮女的簇擁間,從殿內走出,“時辰已到,我家聖上特意準備了一臺奇景,只可惜,巽帝和風夫人不在,不過,請二位共賞,也是一樣的。”

百里南微微頷首,夕顏緊咬了一下貝齒,鬆齒間,她的臉上漾開的是得體的笑靨。彷彿。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般。

“有勞——”

“醉妃不妨喚我嫵心就好。”嫵心笑得很甜,哪怕對着她第一眼不喜歡的人,她都可以笑得沒有絲毫芥蒂。

“有勞嫵心了。”夕顏欠身,嫵心伸手牽起她的手。

在夕顏欠下身子的剎那,嫵心笑得意味深長。

穿花影,過紗幔,復進殿,心已迷惘。

夕顏的手被嫵心牽着,她的手不僅冷,而且滑膩,象蛇一樣,可她的笑容,卻與這份冷膩沒有絲毫的關係,反是會讓人覺到溫暖。

嫵心引着百里南和夕顏從正殿的一側樓梯上去,徑直來到二層。恰是一觀景殿。

站在這殿中,加上鹿鳴臺的地勢,整座旋龍谷在宮燈綽綽約約地輝照中能看得底下的飛檐亭臺,還有觀景殿前那連綿起伏青山的黑影。

只是,現在夜已深,俯瞰的景緻是有限的,包括那帶給夕顏驚喜和輕鬆的海水,也是黑黑的一層。

在這黑暗的景緻前,是一襲銀灰色的紗袍,銀啻蒼正站在觀景殿的欄杆處,銀灰色的袍裾,隨着殿外的晚風,翩飛着,整個人似乎也將隨着這份飄逸,羽化成仙。

可,落進夕顏的眼中,她確是無法把他和謫仙聯繫起來。

第一個給她謫仙感覺的人,其實,也只有那一人。

“二位,來的正好,孤安排了一場絕好的奇景,就等二位上來觀摩了。”

銀啻蒼笑着輕輕擊掌,這一擊掌,聲音連綿地傳至很遠,隨着最後一個尾音的消失,忽然,那青山的黑影中,憑地串起一道火光,那火光升到穹宇之中,驀地炸開,絢麗奪目。

焰火燦爛。

但,這並不是奇景的全部。

普通的焰火,怎會當得起斟帝口中,絕好的景緻呢?

就在焰火綻盡,白煙嫋嫋中,一條青色的巨龍驟然出現在那端,它盤旋看連綿的青山,並不立刻騰飛上天,只在白煙嫋嫋裡,現出孔武有力的龍爪,那銅鈴似的龍晴炯炯地瞪在那。是說不出來的猙獰。

旋龍山,難道真的可以看到龍?

還是——

海市蜃樓。

“想知道這是真還是假麼?”

不知何時,銀啻蒼走到夕顏身旁,這句話,幾乎是附着她耳墜說出,帶着一絲酥癢,讓她本能地往邊上一避,這一避,又碰到了百里南的手臂。

她鎮靜心神,選擇稍稍退後一步,一退間,恰看到站在身後,嫵心冰冷的目光,等她再凝神看時,嫵心卻笑得極是暖融,上前,牽起她的手:

“如果醉妃好奇,不妨就去瞧個究竟吧。”

夕顏有些猶豫,但,若待在這,又有什麼趣味呢?還不如去看這所謂的真龍假龍,也總比胡思亂想好,說不定,回來時,一切真的只是她的憑空臆想。

他會親口告訴她,是她的錯誤臆想。

“夜帝,孤擔保形成這奇景的原因一定不會讓夜帝失望。”銀啻蒼笑着問百里南。

“朕對這些並不好奇,只是好奇斟帝的心思確是別出心裁。”

“是麼?只怕孤的別出心裁,還是進不了夜帝的眼啊。”銀啻蒼笑得爽朗,吩咐道,“嫵心,傳孤的儀仗,趁時辰未過,即刻往旋龍山去。”

原來,那座連綿的山就叫旋龍山。

銀啻蒼率先從觀景殿下去,夜宴隨着三位國君的離席,歌舞都已暫停,百里南揮手讓一衆宮人撇去宴席,此時,梨雪突然從後殿奔來,小臉紅彤彤地,小碎步奔得稍有些氣喘。

見到百里南,她俯身稟道:

“聖上,風夫人醉酒不適,想在後殿歇息一會,特讓奴婢來回一聲。”

百里南似乎並不介意,僅淡淡道:

“朕知道了。你回去伺候吧。”

“是。”

方纔夕顏到後殿時,並未看到有梨雪的身影,現在梨雪突然出現,是不是告訴她,殿內的事,發展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呢?

“看來巽帝的酒一時間也不會醒了,夜帝,就孤與你去罷。這奇景,可等不得人。”銀啻蒼這一語說得很是刺耳,帶着一些其他的意味,卻沒有讓百里南的神色有一絲的變化。

只讓夕顏絕然地回身,往殿外行去,嫵心和銀啻蒼對視一下,旋即,嫵心跟上夕顏的步子,她笑得很溫柔,惟有她知道,溫柔的背後不一定僅僅是溫柔。

計劃的部署或許總比不上變化。

然,不管怎樣,至少目前,仍是在可控的範圍內。

所以,爲什麼不笑呢?

銀啻蒼和百里南走在前面,嫵心攜着夕顏的手走在他們身後,隔了一段距離,彼此聽不清各自在說些什麼。

聽不清也是好的。

“醉妃娘娘是襄親王爺的千金,今日一見,真的讓嫵心好開心呢。”嫵心牽起夕顏的手,聲音裡,是由衷的欣喜。

“呃?”夕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略低了螓首,看着不知是宮燈還是月華的照拂,映得她的足尖有斑駁的樹影,參差不齊地,將她的心,一併渲染地晦暗莫名。

“襄親王驍勇善戰,名震三國,我也是將門之女,自然,欽佩得很。”嫵心笑着道,“所以,這次,我特意邀聖上一定帶我來這,也好一會襄親王的千金。呵呵。”

“父親確實驍勇善戰,只是,我卻沒學象他一點,不過是虛度了這麼多年。”

夕顏勉強一笑,她知道這時她的笑比起哭來,真的好不了多少,她的手不自覺得撫上有些抽緊的脣角,輕輕地按了一下,努力使這個笑,看起來,稍微自然一些。

這個小動作落進嫵心的眸底,僅讓嫵心的脣角驕傲地翹起,可,這份翹起,她是不會讓夕顏瞧到的:

“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撫心的聲音漸低,“醉妃娘娘,我若冒然說了,你不會惱我吧?”

“什麼?旦說無妨。”

“這也是我心裡一直困着的一個結。——”嫵心頓了一頓,復緩緩說道,“襄親王亦是家父欣賞的人,所以對於他的事蹟,家父一直很是關注,可,襄親王被血蓮教所害一事,家父是不信的,縱然襄親王曾率兵平判過血蓮教,但,正是襄親王慈悲,法外開恩,放過了前教主一家上下十餘口人,前教主也曾在刑場拜託襄親王繼續照顧他的家人。此後,血蓮教隨即在表面上土崩瓦解。這件事,當年是被傳爲關談的。”

嫵心握緊了夕顏的手:

“血蓮教雖死灰復燃,可與它有仇的不該是襄親王啊,哪怕新任教主易人,總不見得恩將仇報,所以,家父對襄親王的逝去在悲傷之餘,更覺得費解……”

嫵心越說越輕,夕顏聽到的這最後五個字,猛地在她心底轟開。

是啊,這確實很讓人費解。

本來,那一晚,就有太多讓人費解的事。

難道——

她不敢想下去。其實這麼多年來,她寧願父親真的是死在爲國捐軀上。

她寧願是這樣!

“醉妃,其實——”嫵心想要再說些什麼,終是欲言又止,只化爲一身嘆息

夕顏的手,冰冷。

胸腔裡每一次呼進的氣,也溫暖不了。

哪怕,今晚,其實很熱。

眼前,旋龍山越來越近,那條青龍依舊盤旋在那,只是,方纔焰火帶來的白煙已完全散去,山脈間,突兀的,就僅有那條巨龍。

不管是真是假,這一刻,在夕顏的眼前,卻和上元夜那條火龍聯繫起來,接着,火龍着火了,漫天的火光後,是彼時的那場絕殺。

一夜之間,她失去了父親,還失去了大哥。

其實,正是那場絕殺間接改變了今日的一切。

或者說,上元夜改變了,不止她一個人的一切。

她本以爲,那晚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殘忍,可,事實是,就在今天,突然讓她意識到,這可能還不是最殘忍的事。

她的心,是否還能痛?

或許,如果是真的,她再覺不到痛了。

因爲,會痛,說明還有心,覺不到痛,就是連心,一併葬送了。

原來,原來!

他在她的心裡,其實,早就有了影子。

她怕,怕這一切,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欺騙。

到那時,她該怎樣去面對他?

好悶,空氣彷彿停止了流動,讓她覺得很悶。

“小心。”耳邊,有磁性的聲音低低響起,是百里南。

她猛地回神,足尖好象踩到什麼,身子不由地一晃,嫵心忙牽緊她的手。

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走到那旋龍山下的一座木橋上,她的蓮足半踏上橋,前面,是銀啻蒼和百里南,除此之外,再無人,所有的宮人隨從都止步在了他們身後。

原來,旋龍山和鹿鳴臺之間,有着一條深淵的。因這條深淵的存在,方以木橋相連。

周圍,還有剛纔燃放焰火殘留的火藥味,很刺鼻。

她沒有掩鼻,只低下臉,瞧了一眼自己的絲履,因着特意換上配這套盛裝的履鞋,眼下,右履尖的那顆東珠不知怎地就掉了,想是剛纔身子不穩,就是踏在這顆掉落的東珠上所致。

她望着履尖的空缺處,讓她突然難耐起來。

下意識地在橋上尋那東珠的下落,只這一瞧,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橋是並排三塊木頭拼就,透過那些木排拼接的縫隙,可以看到,底下,深不見底,黑黝黝的一片,但,似乎又有什麼在奔騰翻滾着。

頭,有些眩暈,這些眩暈,和着疼痛,讓她的身子再晃了一晃。

“慢點上橋。”隨着這一聲,她的手腕被一隻手隔着絲滑的衣袖握住。

擡眸,是百里南,他稍緩了步子,爲了避嫌,就這樣牽住她的手。

“有勞國主,我一個人可以。”

她沒有笑,雖然,說這句話的時候,應該配上一抹得體的笑容更好。

但,她沒有笑的心情。

百里南卻淡淡一笑:

“那,小心一些。”

她頷首。

對於百里南,她一直是有着的戒備心理,如今看來,真的很可笑。

她一直沒有戒備的人,可能纔是真正需要讓她重新認識的一個人。

摒去心內的雜念,她從嫵心手裡抽出手來,道:

“嫵心,我自己可以走,不用扶我了。”

說完,她一步一步,率先穩穩地走上這狹窄的橋。

即便,橋底未知的深淵讓人覺得恐懼,可,這層懼意不過因心生,若心無念。則一切都是不可怕的。

夕顏走得穩,且快,反是跟在她身後的嫵心漸漸跟不上她的速度,嫵心的步子滯了一下,望着夕顏的背影,驀地擡首,恰看到那怒騰的飛龍,青色的龍身清晰地就懸在這獨木橋的前方。讓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縱然,她知道些原委,可,她畢竟是個女子。

皺了下眉,今晚的部署,不容有失。

再如何,還是要去的。

橋並不長,不過一會,也就到了另一端,正前方是一條懸空的用鐵鏈製成的雲梯,騰空斜斜地直插進山的高處。

百里南在她前面又停下步子:

“可以嗎?”

“呵呵,一路上,夜帝對巽帝的醉妃真是照顧有加。”銀啻蒼半轉了臉,笑得又是幾分邪氣。

“斟帝,你說的奇景,就是這嗎?”

“上了這雲梯,自然就知道了。孤也是從父皇口中得知這一處的奧妙,看來。夜帝卻是不知的。”

“朕的父皇並沒有和朕提起這一處,只說過,旋龍山,是三國龍脈所在。”

“是,龍脈所在。”銀啻蒼說完這句話,一掀袍子,人已踏上那懸掛着的雲梯。

百里南止了步,復對夕顏道:

“朕和聿情同手足,今晚他即不在這,朕就有必要護你周全,醉妃若要上這梯,請走在朕的前面。”

“國主,您是君,怎可走在我的後面呢?”夕顏退後一步,並不上前,“若這樣,我寧願是不要上去的,反正,我對探奇一直興趣欠缺。”

“你若不上來,不是白費了走到這?況且,巽帝不能來,但今晚這一奇景卻是不容錯過的。”銀啻蒼在雲梯上朗聲道,他一襲銀灰色的紗衣被風吹得飄揚開來,愈襯得那雲梯,彷彿是道天梯,“快些上來,眼見今晚的雲層壓得下,一會下起暴雨,非得讓孤和夜帝都陪你生困在這梯上不可。”

只是,他這樣的人,怎登得上天梯的最頂端呢?

夕顏冷冷地道:

“暴雨能困住的,不過是蚊。”

她這句話說得不恭,源於她不喜歡銀啻蒼話語裡的奚落,雖然,她聽得出,帶着明顯的激將法。

“醉妃,先上吧。”百里南執意道。

“既然醉妃這般爲難,不如就讓我先上。醉妃跟着我罷。”嫵心巧笑嫣然地化去這一份尷尬。

嫵心輕快地登上雲梯,踏上第一層雲梯的剎那,恰好一陣凌厲的風吹來,雲梯隨風搖晃了起來,她一隻手不自禁拽緊鐵鏈,另一隻手欲待伸出,不過須臾,還是縮回長長的紗袖內。

因爲,她看到,銀啻蒼已回身,向雲梯頂端走去,絲毫不回頭地走去。

風很大,其實,她心裡,也是怕的,足彷彿踏在懸空的板子上,比彼時的木橋更讓她覺得有些驚惶。

透過那些懸空的板子,她可以看到,越往上登,底下越是深不見底。

這一座雲梯,太虛浮。

一如,他對她的感情,一樣的虛浮。

她知道聖上是不會等她的,也不會攙她,他要的,是足夠強的女子,可以和他並肩笑看這天下的女子。

她也一直是這樣去做的。

她緩緩走上雲梯,做帝王的女人,從來就沒有退路,就象現在這樣,惟有登上最高處,纔是終結,半道停下的,是墜毀。

夕顏扶着鐵鏈,足尖踏上階梯,她並不喜歡這種沒有任何意思的探奇,哪怕,現在,離那條龍越來越近,她卻看到,這條龍似乎是靜(19lou)止地盤旋在他們頭頂。

是的,靜(19lou)止。

最早在觀景殿,因着煙霧裊繞,她並沒有發現這個問題,現在,卻突然知道,爲什麼總覺得有些不對。

因爲,龍騰空在那,半天沒有移動過一絲一毫。

只是,她不敢細瞧,那龍晴讓她覺得莫名生畏。

此時,突然,一陣急風掠過,那登天的雲梯隨風驟然急搖起來,夕顏本無心在這上面,嬌小的身子旋即被風吹得趴於鐵索上,她的手下意識地反握住鐵索,反讓那鐵鏈勒進她的手心。

“快放開。”

百里南的聲音在她身後急急地傳來,可,不知是不是她並不願聽百里南的喊話,還是,她的神智現在根本仍糾纏在剛纔的話語裡,夕顏只用力的拽住鐵索,絲毫沒有鬆開。

風,一陣急似一陣,頭頂的雲層倒是壓得更低,夕顏的手被勒得生疼時,她不敢鬆開那鐵鏈,似乎一鬆開,她的人就會從雲梯上徑直翻過去。

她有些無措,直到,百里南的呼吸聲在她耳後響起時,他的手用力的將她的從鐵鏈裡解放出來,她一急,要掙脫他時,恰好,被風吹得整個身子側反地向雲梯外翻去,百里南用力把她扣回自己的胸內。

這一次,他扣得很緊,絲毫不容她反抗。

因爲,倘若不扣緊她,用他的身子擋住,身後,畢竟是萬丈深淵。

哪怕雲梯有着傾斜的角度,人若滾落下去,以夕顏嬌小,終究還是危險的。

銀啻蒼停住了步子,散漫地回頭,語聲似乎對着嫵心,又似乎是對着後面現在看上去正相擁的兩人:

“還好走麼?快到了。”

“無事。”百里南應道。

嫵心沒有說話,她知道,聖上問的,不會是她。

她要做的,僅是一步一步跟着聖上的步子,完成一切的部署,如此而已。

夕顏的聲音在百里南耳邊響起:

“多謝國主。”

一句道謝的話,卻說得仿似凝了千年的寒冰。

她被他扣住的角度,正可以看向後面走來的路,也可以看到,那些宮牆掩映裡的燈火斑駁。

而剛剛,在其中的一座殿內,慕湮正和軒轅聿相擁着,一如,她和百里南現在這樣。

呵呵。真的很公平。

只是,她不要這種公平。

百里南隨着她這一句話,鬆開扣住她的手,依舊保持着距離,他的手開始有些不正常的灼燙,許是,今晚,他也不勝酒力了罷。

風一吹,這灼燙非旦沒有歇止,更讓他覺得如一團火焰焚着心一樣,他素是聽聞斟國的雪火二酒名聞天下,初入喉時並未覺得怎樣,卻沒有想到,後勁這麼厲害。

雲梯搖搖晃晃,他們終是在這搖晃中走到了雲梯的最上端,可,那裡不過是兩條橫行的鐵索。再無一層階梯。

“到了。”銀啻蒼停下步子,轉望向身後的三人,他的手一指,“這就是旋龍山的旋龍。”

自百里南相扶後,夕顏更用心在雲梯上,雖是她第一次爬這種搖晃傾斜的雲梯,但,她不想爬得太慢,從骨子裡,其實她一直太好強。

如果不是這種好強,如果昨晚她不是這樣地去拒絕他。

是不是,今晚,那殿裡,他不會抱住那名女子呢?

慕湮的溫柔,一直是她欠缺的。

女子溫柔纔是好的,只是,她學不會。

握住鐵索的手一念起時,瑟瑟地發抖,她想平靜她的情緒,遂順着銀啻蒼的手勢往那邊瞧去。

那條‘青龍’近在咫尺。

不過,也正因近在咫尺,方瞧得清,其實,不過是山體罷了。

那蜿蜒的‘龍身’是山上一道凸起的巖壁,巖壁上有着青蔥的樹木,使得那龍的顏色便是青的。

加上,焰火的掩飾,山上又多霧障,遠望去,根本辨不得真切,望久了,纔會覺得這龍是靜止不動的。

而令人覺得心驚的龍睛,恰是巖壁上一處深黝的山洞,山洞的壁巖上反射出一點點的磷光。

從夕顏的角度看過去,這山洞的入口正是那兩條鐵索的盡處。

若不是龍晴,恁誰都以爲,那兩條鐵索僅是用來懸掛住這雲梯的。

畢竟,如果沒有那些許的磷光閃出,誰都不會發現,那裡,有一處山洞。

“斟帝——”百里南在夕顏身後陡然啓脣道。

未待他說完,銀啻蒼已接過他的話:

“是,洞穴後就是真正的龍脈所在。”

“是嗎——”百里南若有所思地道。

在他的記憶裡,彷彿,他的父皇對此,是刻意去避及不談的。按道理,這處龍脈不僅攸關巽、斟兩國,也與夜國息息相關。

可,父皇卻不願意告訴他有關這的一切。

但,他知道,這裡一定有着不爲人知的原因。

或許,銀啻蒼此時所說的,亦不過是冰山的一角。

“父皇只和孤提及會盟的第一日定於六月初六的由來,因爲只有那晚的亥時,旋龍山方會顯出這條青龍,龍晴處,則是龍脈所在,但,父皇並不肯告訴孤具體的位置在哪。所以孤沒有想到,龍脈竟就在這旋龍雲梯的盡頭。”

旋龍雲梯,百里南是知道的,雲梯的頂端,從來只是兩條鐵索,並無階梯,沒有人知道爲什麼。或許前任的帝君也並不知道。

而木橋邊,平日裡有軍隊駐守,若要登橋,最早的盟約規定,必須要有兩國以上的國君同行。

所以,今晚,他們才能一路無阻的來到這。

“夜帝的意思——”百里南沉吟了一下,眉心蹙緊。

“倘若,要查清楚一些事,看來,夜帝和孤有必要進去這一趟。雖然巽帝不在,醉妃可代表他同進,這樣,亦不算違了禁令。”

是的,這處龍脈,既關係到三國,僅他們二人同進,雖不有違盟約,還是不算妥當的。

百里南明白銀啻蒼的意思。

這處龍脈裡,該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夜帝不反對的話,那麼,這就過去罷。”銀啻蒼轉睨向嫵心,道,“純純。你在這守着。”

“是。聖上。”嫵心輕聲道。

在雲梯上守着,並不是一件好差事,可大多數的時候,聖上似乎並不把她只當一名女子看待。

她也漸漸安然於這雙重的身份。她側過身子,瞧向身後的夕顏:

“醉妃娘娘,就由聖上帶你過去吧。”

夕顏慢慢走至純純身旁,忽然又是一陣風吹過,純純把她輕輕扶住,扶住的瞬間。貼耳道:

“二十年前的會盟,立下誅族一命。血蓮教的種種很可能被前任的帝君記錄放在龍脈處。”

夕顏的眸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悉數落進近身的嫵心眼中,嫵心鬆開扶住夕顏的手,脣邊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爲什麼,走到這裡,她的心越來越不安呢?

這種不安,不知道來源於哪裡,好象——

好象有什麼聲音,在那處山洞裡,遠遠地呼喚着她。

帶着聲嘶力竭的呼喚,可她的耳邊,此刻除了呼呼的風聲之外,再無其他的聲響。

“醉妃。你要孤還是夜帝帶你過去呢?”銀啻蒼的聲音打斷夕顏的冥想。

她望了一眼,那兩條鐵索,以她的能力,斷不可能攀着鐵索順利到達洞穴,而她。更不想與其他男子授受不親。

不爲了所謂的三從四德,只是單純的不想。

“醉妃,可否借你的綬帶一用?”百里南行至夕顏身旁,突然道。

夕顏略側螓首,凝向百里南平靜無波的眸子,只這凝,已明白他的意思。

她從臂上解下綬帶,遞於百里南,百里南執了一端,驀地朝銀啻蒼一擲:

“斟帝,不如合你我之力帶醉妃一同上去罷。”

那綬帶本是極輕薄的絲緞,百里南看似輕輕地一擲,卻是越過夕顏,徑直到了銀啻蒼的手中,銀啻蒼冰灰的眸子微眯起,笑道:

“也好。”

這是十分冒險的行爲,因爲倘若綬帶承受不住重量當中斷裂,那麼夕顏必將墜入深淵,除非,銀啻蒼和百里南互相運力保持綬帶的繃緊,才能使綬帶在兩股力平衡的作用下,不致斷裂。

夕顏神色淡漠地伸手扶住綬帶的中央,銀啻蒼和百里南同時收緊,那綬帶宛如一道虹光橫亙。

嫵心站在雲梯之上,旦看到,銀啻蒼挽緊綬帶率先騰空飛起,他徑直躍身上到其中一條鐵索之上,身姿輕盈,百里南也幾乎同時躍上旁邊的另一道鐵索。

兩條鐵索間,斜橫的這一道虹光下,夕顏的裙襬迎風悉數飛舞開來,猶如孔雀開屏一般。映襯着巍峨悚目的龍首,讓人驚歎。

她的腳下是萬丈深淵,騰空的感覺,一如那晚的上元夜,然,心境,早是不同的,她的手緊緊抓住綬帶,她本以爲自己堅持得可以更久。而,這段路,也不見得太長,可不知怎地,手上的力氣競漸漸地消逝。

此時,銀啻蒼似乎側了一下臉,又似乎沒有,待到夕顏覺到腰際一緊時,一條銀灰的帶子已牢牢縛住她的嬛腰一盈。

帶子的那一端,正是銀啻蒼的腰際。

這,是他的腰帶?

夕顏甫要去扯那腰帶,卻聽得銀啻蒼的聲音悠悠傳來,帶着戲弄的音調:

“醉妃若要解開,那麼爲了擔保醉妃的周全,以對巽帝有個交代,孤可是要親自攜醉妃過去了。”

夕顏的手微滯間,銀啻蒼愈快地踩着鐵索向前行去,那龍首猙獰地在夕顏騰空的腳下映現時,她的心底有種哀傷愈深起來。

爲什麼。她會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哀傷呢?

哪怕,剛纔看到後殿那一幕時,她都沒有這麼哀傷。

這種哀傷不同於父親死時的痛苦,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裡,浸滿着誰人的淚水,那些淚水,緩緩地流出,最後,僅剩下血紅一片。

她的頭突然很痛很痛,她下意識地想捂住頭,手不自禁地鬆開這條綬帶,銀啻蒼覺到手中一鬆時,猛回首,百里南已將手中的綬帶牢牢縛住鐵索,徑直借力飛到夕顏的身旁,攬住她的腰際。

這一系列的動作一氣呵成,百里南下意識地看了銀啻蒼一眼,銀啻蒼睨了一下手中的綬帶,突然,燦爛一笑,微晃了一下手中的縵帶,旋即收緊,將百里南和夕顏一併帶上那一側的鐵索。

夕顏的絲履踩到鐵索上時,方從迷亂的心神內回過來。

眼前,赫然是那深暗莫測的龍晴。

銀啻蒼率先走進山洞,他取出袖中的火摺子,點燃,可照見,前面有兩個深連的洞口,原來,是一個洞中之洞。

“看來,還真頗費了些心思。”銀啻蒼放下綬帶,順勢將自己的腰帶一收,夕顏措不及防的隨着這一收,身子向他移去。

百里南本攬住夕顏的手,卻驟然放開,因爲,他看到夕顏的眉心籠着一抹他從沒見過的憂傷。

這種憂傷那麼地深,那麼地濃,讓他的心,突然也覺得一種不可名狀的澀苦起來。

“謝謝。”夕顏說出這兩字,冷凝向銀啻蒼,她的手用力地扯開縛住她的腰帶。

真是個倔強的女子。

銀啻蒼依舊笑着,望向百里南:

“夜帝,這裡有兩處洞口,不妨你我各擇其一,探個究竟?”

未待百里南迴答,夕顏突然向前行去,確切地說,她是向其中一個洞口行去,那是靠左的洞口,她一步一步往那裡走去時,每走一步,那步子的迴音彷彿敲在她的心上,那麼沉,那麼重。

帶着一種熟悉的感覺,她選擇了左邊的這處洞穴。

銀啻蒼冰灰的眸子凝向她的背影,只對百里南說了一句:

“孤往這。勞煩夜帝一探右邊。”

百里南本跨向左邊的步子,怔了一怔,還是不露痕跡地往右邊行去,他接過銀啻蒼遞給他的另一個火摺子,火光很亮,足夠照亮洞裡的每一步,可,現在,夕顏的眼前,再怎樣亮,卻只浮上那漫天的血光。

好冷。

爲什麼,她會突然覺得那麼冷呢?

冷到無以復加,冷到,讓她覺得,這好象是一座冰窟。

但,這裡不是冰窟,是山洞,傳說中,佔有三國龍脈的山洞。

這代表三國至尊的守護之地,對於她來說,僅和哀傷,冰冷有關。

“你很冷嗎?”銀啻蒼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柔。

她想搖頭,臉一動,卻是變成頷首。

“喝點這個。”他遞來隨身的酒裳。

酒裳是深褐的顏色,打開酒蓋,裡面的液體看不分明,只覺得有一股清香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