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隨風長老一行,用了十日的時間,從水路退回疆寧城,他們將從這裡,補充供給後,退回到金真族的都城青寧。
因爲,青寧位於沙漠中央的一塊綠洲之上,沒有充足的供給,即便是常年生活在沙漠的人都不會輕易踏足,這也使得,三國若要殲滅金真族,必要經過沙漠這一大關。
沙漠成了金真族最好的屏障。
目前金真族族長是伊瀅父親庶出兄弟的女兒伊泠。風長老已飛鴿傳書只青寧城內的王庭,告知伊泠大致的一切,並讓她半月後迎夕顏於城外。
因爲,她的族長之位,說到底,不過是權宜之計。
如今伊氏嫡系仍有一脈,雖未救得伊瀅,卻認識要按着族規,奉夕顏爲族長,然後,光復苗水族。
風長老親率五百精兵護送夕顏回青寧。
蚩善則暫留疆寧繼續妥善安排從三國絡繹避來的族民。
疆寧往青寧不算遠,因位處沙漠,若沒有遇到太大的沙塵暴,至多半月的路程,也就到了。
但,西域不必中原,幾乎沒有綠洲,除了沙漠仍是沙漠,青寧又位於沙漠的中央,一路行去,越往裡,沙塵暴越是嚴重,而車輦咋這沙漠一帶的地方顯然是不適合的,因此,早早,他們變換了駱駝代行。
夕顏擅騎馬,馬的速度雖快,卻遠遠比坐在駝峰裡要舒服,駝峰下即便鋪了褥子,幾日下來,還是把她腿的內側磨出了一層傷口,因是隱蔽的部位,她只忍着不說。
直到第五日,晚間紮營休息時,夕顏在自己單獨的帳篷內,終於對前來送晚飯的風長老開口道:
“風長老,可有金創藥?”
“族長受傷了?”
“嗯,一點小傷——我自己上藥就可以了。”
“好,我稍後給組長送來,族長先用飯吧。”
每日裡,風長老總是親自將晚飯端來,這一晚,當然也不列外,可,夕顏看到飯食時,不由顰了一下眉:
“風長老,你該知道,我不吃葷的。”
前幾日,夕顏所用的飯食都是素齋,可今日,除了一碗幹饃外,唯一的一碗菜,竟是滷汁燒的紅紅的肉。
“我知道。”風長老將托盤放在夕顏面前的几案上,“還請族長恢復食用葷食。”
“出了什麼事嗎?”夕顏眉心的一顰並未鬆開,問道。
“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但,在這之前,還請族長忘記中原的一切習慣。從今以後,你只是我們的伊族長。”
“把肉拿下去,分給大家吃吧,我不用。”
夕顏端起那碗幹饃,大口地吃着,她對食物從來不挑剔,只是,既然,做了許諾,她在這一年內,就不會食任何葷腥。
風長老的手端起那碗肉,並沒有做再勸夕顏,僅是起身,走出帳篷。
不過一會,他再次返回時,手上拿了一瓶金創藥,遞給夕顏:
“族長,您要的藥。”
夕顏已將那碗幹饃用完,她吃的很快,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覺味分辨不出任何味道,所以,除了恪守茹素的承諾之外,吃任何東西,都一樣了。
她接過風長老手上的藥,頷首:
“有勞風長老了。可否勞煩風長老替我道帳篷外守着,暫時別人任何人進來?”
“當然可以。等族長上完藥,我在替族長換背上的藥。等到了青寧,我會安排一個姑娘來照顧族長,畢竟,我們都是男子,還是多有不便的地方。”
風長老說完這句話,往外行去。
自她中了箭傷後,因着苗水族的族規,族長的傷勢,都需要由長老治療,以防別有用心之人藉機使壞。
而她畢竟是女子,不似以往族長和長老都是男人一樣可以無所顧忌。
但,她卻平靜地褪去一半衣裳,背向風長老,由他上藥包紮。
整個過程,她沒有喊一聲疼,也沒有發出一點的呻吟,一如,在他覆住她的手,拔出那支箭時,她連哼都沒可有哼一聲。
除了上任族長之外,苗水歷任族長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雖都是面對傷痛,不會輕哼一聲的漢子,然,這一切,發生再像夕顏一樣看似嬌弱的女子身上時,終究是讓風長老面具後的眸底,蘊了一絲的笑意。
這個女子,果然堅強到,讓他更爲期待。
今晚,她要求自己上藥,那麼只說明,這一處的傷,是在她不方便示人的地方,對於這一點,身爲長老的他,仍是要遵從族長的意思。
或許,安排一個貼身婢女給她,對她,對他,都好吧。
只是,要等到了青寧再做打算了。
他退出帳篷外,看到,今晚的沙漠,很安靜,因爲除了守兵,大部分族兵都已早早休息,爲了明日的繼續趕路。
可,這份安靜的空氣裡,有着一種不該有的暗流在涌動。
他望向圍繞在數頂帳篷外的篝火,熊熊的火焰外,是未知的,屬於沙漠的黑暗。
今晚,沒有月亮。
夕顏盤腿坐在地氈上,身上着的是金真的服飾,這種用蠶絲,青紅土羊毛織成的服飾精緻無比,因着在沙漠行走,又加上肩部有傷,她並沒有戴苗水族的銀質頭飾和披肩,只在腰際,束了銀腰帶,這種腰帶,又是個音菩薩分兩排綴在布制的要帶上,陪上銀製的紐絲狀的腳飾,分外亮麗。
現在,她稍稍掀起腰帶下的白色短褶裙,果然,腿內側的細膩的肌膚早紅濁的不堪睹。由於她背部的箭傷,雖不算很深,可左手那側仍是幾乎使不出力來的,她只能用一隻右手塗着蹭傷處,藥膏塗上去,傷處,有火辣辣的灼痛,不過,算不得什麼。
但願,今晚能恢復得快一些,否則,明日再騎駱駝,無疑又是一種煎熬。
“進來吧,風長老。”她上完藥,放下百褶裙,喚道。
帳篷的簾子掀動聲傳來,風長老進得帳篷內,躬身:
“我替族長換藥。”
“好。”她不多說話,背對他,拉下左肩的衣服,肩上的繃帶處,有隱隱的黃色漫出。
風長老解開繃帶,他修長的指甲觸及下面的傷痕時,面具後的臉,還是瞥了一下眉,看來,連日的趕路,加上沙漠高溫的炙烤,這傷口非但沒有回覆,還化了膿。
“族長,或者,我們駐紮在此,休息兩日在趕路吧。”
“不比,我想,以現在局勢,根本不容再多歇息一日吧?”夕顏說出這句話,道,“傷口不礙事的,早日到青寧,就好了。”
“是。”風長老應道。
她不只堅強,還聰明,從今晚的葷食就看出,卻是,出了問題。
今日,負責託運糧食的那八匹駱駝突然在下午那場沙塵暴後就是去蹤影,那上面有着行走沙漠所必須的水和糧食。
他相信,絕對不是,這八匹駱駝在沙塵暴中迷失了方向。
一切,或許真的如這幾日的沙漠一樣,變天變得太快了。
是以,今晚,他明知夕顏不吃葷腥,還是讓廚子將傍晚時分族兵狩到的羚羊烤了奉給她。
畢竟,沙漠裡,需要的是體力,她受了傷,再只吃幹饃的話,他怕她會受不住。
可,他忘記了,她十分倔強。
他不想強迫他,至少,現在,不想。
上完藥,包好傷口,外面,突然響起一陣騷動,此時,本該是休息的時間,除了帳篷四周的守兵外,不該再有任何的騷動。
除非——
風長老率先一步走出帳篷,夕顏將衣襟合攏,起身,隨他一併來到帳篷外。
但見,熊熊的篝火外,正壓來一批黑壓壓的動物。
是灰色的狼羣。
沙漠裡,和缺水一樣,令人懼怕的事實,他們遇到了狼羣。
這批狼羣,似乎並不畏懼篝火,正逐漸壓上。
很快,隨着一聲嚎叫,整批狼,衝向篝火,他們的眼睛,不是正常的綠色,而是泛着血色。
風長老迅速喚帳篷外的守兵,但,縱然大部分帳篷內的族兵都已出來,可,顯然,都是從初睡的夢裡被驚醒,睡眼惺忪間,又怎敵得過這羣餓狼的襲擊呢?
隨着幾隻‘敢死狼’用自己的身體撲到火上,熊熊的篝火點燃他們的皮毛,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接着,後面的狼羣迅速的竄上,頃刻間,與族兵廝殺在一起。
血肉橫飛。
人的,狼的,都有。
風長老一手護住夕顏,一邊命令族兵:
“保護族長!”
頓時,有百名族兵後退至夕顏跟前,團團圍城一圈,築成人牆。
夕顏和風長老,就立於人牆之中。
當,狼羣不怕火,這已經很怪異。
當,狼羣的兇猛,猶勝過精心操練的族兵時,變更透出一種危險的訊號。
縱然,族兵奮力拼殺,可隨着狼羣裡那聲尖銳嚎叫的再次發出,狼羣越來越兇猛。
上演的,不過是人狼同歸於盡的局面。
“風長老,以你的箭程,能否射中那嚎叫的來源?”夕顏突然問道。
“族長的意思是?”
“那邊,應該就是嚎叫發出的位置,若有火箭探路,加上迅速另發出一箭,該能射中那嚎叫的狼。”夕顏的手一指左前方,道。
狼羣必有狼王,號角的,無疑是發號施令的狼王。
但夕顏所指的位置,由於黑暗一片,並不能斷定狼王在何處,誤射箭,定會打草驚狼,所以,先以火箭探路,再去誒大牛股目標後,旋即射出另一支真正的箭,倘射中狼王,羣狼無首,這一劫,也就破了。
要的,不僅是射程,速度,還有,眼力。
風長老立刻道:
“那我的箭來。”
一旁早有族兵奉上弓弩。
他手持*****,火箭破弦而發,破空處,但見一毛色白雪白的獨狼立於遠處的沙丘上,引頸而叫,不容他第二聲發出,另一支箭追着那枚火箭,直中它的頸部。
血,綻出,染紅了他血色的皮毛。
空氣裡的血腥氣越濃,可,失去嚎叫指引的狼羣,漸漸不敵,悉數被屠於族兵的手下。
一切,很快,恢復了平靜。
有族兵手拿被屠的狼奔至風長老面前,喜道:
“長老,我們接下來幾日的火勢不成問題了。”
風長老的聲音帶着笑意,然,落盡人的耳中,分明帶着一種寒冷:
“你們可知,倘食了這狼肉,必會瘋癲致死。”
“啊?”族兵一嚇,將手中的死狼掙扔於地,狼血卻沒有見發鳥。
“這些狼都吸收了夤花的花粉。”
夤花是沙漠裡的花,凡被花粉被動吸入,必會瘋癲若狂,但,因其花期較短,又遠離水源,是以,很少有動物會靠近它。
可,若是有人安排狼羣接近夤花,那麼,則另當別論。
苗水族的族民,都精通一花一草的作用,也藉着這些自然的植物馴養牲畜,不過,若非作戰需要,一般族人是不會接近這些兇殘的動物。
即便是作戰,除了鯊魚生活在海里的猛獸外,類似狼這類同樣生活於陸路的猛獸,族人都是不會輕易去馴養的。
因爲,都生活在陸路,始終還是太危險。
“你們去吧那雪狼拿回來考着用吧,它應該是沒有中花粉毒的。”
夕顏說完這句話,轉身走進帳篷。
是的,當看到那毛色雪白的狼時,她就知道,它不是狼王,因爲它的顏色太特殊,之餘會狼羣,無疑是異族。
可,它既然能像狼王一樣用嚎叫指揮這羣瘋狼,只說明一點,是和花粉一樣的刻意安排。
那麼,在這份安排裡,它必定是沒有中花粉毒的。
“去吧,另外,把這些瘋狼儘快焚燒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風長老說完,隨夕顏一併走進帳篷內。
帳篷內,夕顏轉向風長老,凝着他的面具說出這句話:
“看來,我們要連夜啓程纔好。”
他的面具看起來,是封閉的,可從剛剛的箭無虛發來看,這張面具後的視線,銳利道並沒有受到任何的影響。
她本來以爲,終歸是有點影響的。
她突然對這張面具有些好奇,不過,僅僅是好奇罷了。
眼下,局勢的變化,恐怕纔是她該放在心上的。
“是的,可族長你的傷勢——”
“沒有關係,吩咐下去,連夜拔營。”夕顏笑着說出這句話。
風長老頷首,復走出帳篷。
確實,一步一步的設計,帶着絕對的可以安排。
先奪去他們負責糧草的駱駝,在安排中了瘋毒的狼羣圍攻,倘若他們誤事這些狼肉,那麼,不費一兵一卒,對方就可將他們悉數殲滅。
畢竟,狼的發瘋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事實,假使,沒有人注意到那血色的獸瞳。
而,他們打着的是金真族最高的旗號,玄黑紅月旗,若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用兵力圍誅之,必將受到金真族其餘各部落的集體攻之,更何況,蚩善還帶着大部分的金真族兵再疆寧。
所以,無非能使得,不過是這些卑劣的手段!
哪怕青寧同樣是龍潭虎穴,總比在沿途的路上繼續領教這些卑劣的手段要好。
畢竟,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不僅夕顏明白。
風長老定也是明白的。
他立刻下令,連夜兼程趕赴青寧。
剩下的路程,不過十日,連夜兼程,自然能縮去大半的日子。
況且,他們手上僅剩下的乾糧,大部分都是傍晚時捕捉的羚羊曬成的肉乾,幹饃都不過兩三個。
這些,也不容許他們再按着常規行路。
待到第二日的晚上,夕顏已經停食了差不多半日。因爲,幹饃都用完了。
用飯的時候,她沒有下駱駝,而是風長老走到她跟前,遞過來一小塊曬乾的肉乾:
“族長,沙漠裡,光靠水,是撐不過去的。”
族民歷代生活在沙漠裡,尋找水源還是不在話下,只是,僅依賴水,又怎夠呢?
“不必。我不能違背自己之前說過的話。”
“你讓我不問你過去的一切,是不是就和這有關?族長,你的堅強和聰明,讓我很欣賞,可,你不覺得,在生死攸關的時候,還堅持一個承諾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
“我就是這麼迂腐的人。人,總歸要堅持一些什麼吧,哪怕,那些並不是全對的,我想,至少對自己是個交代。”夕顏淡淡一笑,她懨懨地倚在駱駝的駝峰裡,臉色蒼白。
很餓,加上連夜趕路,得不到休息,傷口的發炎,她的情況並不算好。
甚至於,她現在覺得渾身很燙。
說完這句話,她抓住繮繩的手驟然再握不住,人徑直跌落下駱駝。風長老滯了一下,還是旋即接住她落下的身子。
手觸得到她身子的灼燙。
不是正常的燙。
她,還是發燒了。
在沙漠的極地氣候裡,這不啻是危險的。
他抱着她,就地席坐下來,離他們最近的族兵已紛紛下駱駝,未成小圈掩護着。
他接下身上的水囊,並將一枚藥丸塞進她的口中,但,她的齒光閉着,根本塞不進去,他捏住她的下頷,強迫她張開嘴,把藥丸額着水一起送了進去,這要對散熱還是有着一些作用,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
接着,他吩咐族兵就地紮營。
剛把夕顏抱緊帳篷,卻看到她驀地眉尖一顰,把適才的藥丸都吐了出來,瑩白如玉的臉上,起了點點的紅疹子。
她對這藥過敏?
他抱着她的手,覺到分外的沉重。
甚至於,在那一刻,他有了猶豫,可,他還能猶豫嗎?
將她放到褥上,他的手下意識地將她側抱着睡,以防她碰到右肩的傷口,這一抱,她就着這樣的姿勢,竟陪了她整整一個晚上。
沙漠的夜晚是寒冷的,他儘量把被子捂緊她,逼着她用最土的法子發汗,再不敢給她服用退燒有的的藥。
倘若,他沒記錯,木長老在世時和他提過,前任族長伊瀅對一味藥劑芥過敏,看來,這份遺傳倒真的傳給了懷裡的女子。
伊汐,這個名字,其實真的很配她。
也很好聽。
用齒間溫柔吟出這倆字時,心裡,莫名地會起一絲的悸動。
伊汐,作爲伊汐的她,會完全屬於他嗎?
他在面具後的脣角輕輕地勾起,修長的指尖,柔柔地撫過她雖整日在沙漠的烈日下行走,依舊瑩白光潔的臉。
伊瀅的父親,先任族長在將族長之位傳於伊瀅時,曾立下一道新的族規,今後,當繼立族長爲女子,年滿十六歲後,將會由族中的長老迎娶,以誕育下一任的底細血脈。
因爲,男性的族長可以擁有不亞於三國皇帝的王庭後宮,縱然,前幾任族長都只娶了一位族妃。
但,這第一任女性族長伊瀅,先任族長對她是有所顧慮的。
源於,他希望能有人繼續代替他真誠地守護她。
只是,他雖想到了這層顧慮,頒下的這道族規,卻因着伊瀅在十五歲就被三國鎖至旋龍山的龍脈洞做罷。
可,它的效用還是在的。
闔族剩餘的族民也都知道。
只是,眼前的女子,或許還不知道。
今年,她該滿十六了吧。
而他身爲即將再現的苗水族唯一長老。
不像昔日,是木長老和火長老並立。
他的手停在她瘦削的下頷處,如果可以,在這一切結束後,他願意許她幸福,不帶任何利用的幸福。
他願意!
普天之下,並非軒轅聿能許她這份幸福。
他,也可以!
輕輕俯下身,他的脣映在她的眉心,僅僅是眉心,不帶任何慾念。
乾乾淨淨地映在她的眉心。
這樣的純粹,他有多久沒有體味到了呢?
面對她時,忽然能改他這份安寧的感覺。
真好。
夕顏再次醒來時,黃昏的落日最後一道餘輝正灑進帳篷內,她動了一下身子,有些痠軟,但,灼燙的感覺確實褪去了。
“醒了?喝點東西吧。”
他遞來一碗粥湯。
“這……”
“喝吧,你不能用葷腥,喝粥總歸可以的。”
“這裡哪來的米?”
“想要,一定是有的。不然,這幾日,你昏迷,不靠這些粥撐着,怎麼熬過來呢?但,別問我怎麼得來的,一如,我不會你的過去。”
她看不見他面具後的臉,只看得到,他青色的衣襟上,籠了一層細灰。
接過粥碗,還是溫熱的。
她慢慢地喝着,哪怕嘗不出任何味道,她也慢慢喝着。
知道最後一口粥喝完,她輕聲對他說了一聲:
“謝謝。”
“應該的,你是族長。”
風長老接過粥碗。
“可以啓程了,我沒有問題。”
“已經到青寧城郊了,今晚,族長可願隨我先行回到王庭?”
先行回到王庭?
夕顏淡淡道:
“好。”
她知道,他又在望着她,在這張冰冷麪具後的臉,是否真的爲她所熟悉呢?
可,她並不認識多少男子啊。
她的手突然觸到他的面具,他沒有阻止。
時間,凝頓。
空氣,滯緩。
只要,她的指尖用一點的力,那麼,面具脫落,他的臉就會出現。
然,不過一瞬,她不過輕輕用指尖拂去面具下的一隅灰塵,道:
“髒了,我昏睡的這幾日,有勞風長老帶我上路了。”
她是冰雪聰明的女子。
從字裡行間,從他衣着的塵土上,早就知道,他抱着她上路,而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反而昏睡的十分踏實。
如果不是她病得太重,失去知覺,就是他的小心翼翼,沒讓她覺到顛簸之苦。
她覺到他的一怔,莞爾一笑,蒼白的臉上綻開最純最真的笑意:
“風長老去安排晚上進城的事吧。”
“是。”他從怔愣中緩過神來,躬身退出帳篷。
他們紮營的地方,這一次,是在臨近青寧的沙坑處,待到了晚上,早有族兵牽過一匹駿馬。
不是長途跋涉,又毗鄰綠洲,自然,駿馬於駱駝是便捷的。
他縱身躍上馬,手遞給她:
“請族長委屈一下,和我共乘一匹馬。”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身體沒有復原,他怕她駕馭馬時有所意外罷了。
她又怎是這麼嬌弱的人呢?
哪怕在嬌弱,不過是王府裡的納蘭郡主。
而現在,她是伊汐啊。
縱然納蘭這一姓氏,她不會忘記,畢竟,納蘭敬得予她的養育之恩,她不能忘。
可,伊,纔是她真正的姓氏。
只是,這個理由,真的是她心裡真是的想法嗎?
或許,不過是逃避。
納蘭夕顏,是軒轅聿的醉妃。
今時今日,無論怎樣,她再不會是他的醉妃。
她不再是!
她的手指深深地嵌進指腹覺到疼時,她的腰已被風長老俯身抱起,橫坐在駿馬上。
“這麼坐,比較不容易碰到傷口。”
“你——”夕顏臉一紅,難道,她昏迷的這幾日,她看到她的那些小蹭傷了?
“我沒有做過任何逾越的事,請族長放心。只是——”風長老的聲音有些訕訕,他一駕馬,喝道,“駕!”
他怎能告訴她,他是另外吩咐人替她上的藥,才知道的呢。
現在說,不過是增了不必要的麻煩。
夕顏沒有再問,她的手去握那繮繩,他的手無意識地往後握了一下,突然碰到她的。
這一觸,她竟滯了一下,恍惚地,身後坐的那人,似乎就是軒轅聿。
那一日,他也是這樣帶着他,奔馳於旋龍谷中。
他的體溫,他的呼吸,彷彿還在她的耳邊繚繞。
她哪怕心裡有着歡喜,偏要做出那樣的迂腐樣子來,知道她的手觸到他的心跳,他才覺得,他和她的距離,其實是那麼地近,那麼地近。
一切可以裝出的迂腐也在瞬間或成心裡的甜蜜……
心裡彷彿被沙漠入夜的冷空氣嗆了一下,她摒去這些念頭,手從繮繩處收回。
相同的姿勢,她不要再用一次。
不要。
他覺察到她的些許細微動作,只用手稍稍攏緊,卻並不碰到她,這樣,在他的手臂範圍內,除非他落馬,否則,定能護得她的周全。
包括,即將去到的苗水族王庭,哪怕波雲詭異,他都要帶着她一起去。
他只有在這一次次地錘鍊中,變得越加堅強,以及用她的聰明識破所有圍繞她的陰謀,她才能真正配上這個姓。
風長老策馬並沒有直接進入青寧,凡是在郊外的一處簡易廟宇前停下,她隨他進入廟內,這座廟內看來空棄了許久,遍佈着蛛網。
更爲奇怪的是,整座廟內沒有供奉任何菩薩,只有正中一顆古樟樹的樹枝上繫着五彩經幡。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風長老走到樹下,語音低緩:
“這是古樟樹神,裡面是通往王庭的密道,歷來,只有長老和族長知道。”
“今日,你帶我來此,該不僅僅是告訴我密道的所在吧?”夕顏望着這蒼老的古樟樹,道。
“是,,因爲我發現守城的軍士不再是我的親兵族兵。”
“你懷疑伊泠不捨放棄族長之位,所以叛變了?”
“不是懷疑,這,就是事實,屬於你的族長之位,你必須親自去把它拿回來。”
他帶着面具的臉轉向她,鷹形面具襯托着這棵古樟樹,是別樣的雄姿盎然。
他將古樟樹下的草撥開,一塊木板赫然映現,他打開木板,裡面是一條森冷的通道。
縱然森冷,她相信,在沒有什麼會比旋龍山洞裡的一切更讓她覺得森冷了。
她率先一步一步走下去,百褶裙和護腿只見裸露的肌膚,能覺到咻咻地涼意,可,只是微涼而已。
“這條密道建了百年,建成之日,施工的族民悉數被賜死,現在的普天之下,除了你母親,知道此處的,惟有我,或許,還有火長老。不過,他早就失蹤很久了。”風長老在她身後輕輕說着。
“是嗎?”夕顏反問道。
她的鼻子在這裡,變得分外的敏銳,她能聞到,這處密道有一種胭脂味道。除了六月初六那晚,她再未用過胭脂,所以,這個味道當然不是她的。
既然味道如此清晰未散,也就是說,不久前,有女子來過。
能來此處的女子會是誰呢?
夕顏淡淡一笑,這一去,只有他和她,前途如何,應該是艱險的。
不過,她不會怕。
族長之位不是他必要的東西,卻是她證明自己的東西。
那個位置要的不光是聰明,能力,更重要的,是膽魄。
既然,風長老帶她至此,他不相信,他會出賣她,譬如,把她交給伊泠。
唯一的解釋就是,一如他說的那樣,希望她得到錘鍊。
足下越來越軟,似乎踩在軟軟的東西上,還發出隱隱的沙沙聲。
可,密道很黑。
對於足底的一切,她看不真切。
秘道的盡頭,沒有任何路,可,他們的頭頂,卻不在市場森冷的土壁。
恰能見到懸掛在墨黑蒼穹的一輪彎月。
此時,這輪彎月柔和地將月華灑下他們站的地方,形成一圈小小的光暈。
她這才發現,腳下,解釋綿綿的白色粉末。
她覺到足底鬆軟時,原來,是走在這層粉末之上,唯一不同的是,此處的粉末更爲厚重,足纔下去,沒及小腿。
那些粉末蹭着裸露在外的肌膚,是奇怪的氧酥感。
“這是王庭的枯井,王庭中,所有死去的人被焚燒後,骨灰都會被撒在這。”
風長老的話語驟起時,他的聲音在這一刻仿似被冰水所滲,起初不會覺得冷,慢慢地,方覺到這一層寒意順着她腿部被粘到的那些白色粉末一併沁進骨髓,讓她覺到難以名狀的寒冷。
任何一個代表尊貴的地方,背後都是不爲人知的陰暗。
任命在這種地方,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
死了,不過是化爲一捧灰,被撒於枯井。
但,正因此,沒有人會想到,這裡,有一處通往宮外的密道,不是嗎?
“現在,上去麼?”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沒有一絲的波瀾。
風長老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他很欣慰,她的手腕並沒有任何灼燙感。
他的燒終是退了。
他更欣慰,她的膽魄,或許,並不會比先任的族長遜色。
即便,她母親的膽魄是不盡如人意的,可,彼時,在面對闔族的危難之際,她母親依舊是捨棄懦弱。
苗水一族的嫡系,真的,真的他期待。
他攜着她的手,用力一起,倆人縱身躍出枯井。
枯井外,金真的王庭,氣勢是恢弘的,沒有想到,在這沙漠中的青寧城,會有這樣絲毫不輸於巽宮的王庭。
他們正置身在這王庭迴廊中的一顆不知名的蔥鬱的樹下,迴廊上,赫然是手持長矛的族兵。
此刻,這些族兵突然分開兩排,迴廊的彼端,走來一女子,她帶着碩大華麗的銀質頭冠,那些繁複的銀質珠花垂在她的額前,額下的臉美豔的,和夕顏相似的五官,可以想象,一笑一顰間是怎樣的勾魂奪魄。
她就是金真的現任族長,伊泠。
伊泠的目光凝着風長老,微微啓脣:
“你回來了,風長老,我等你好久,總算是回來了。”
她的聲音裡,是和此時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的柔情。
“我的飛鴿傳書,你收到了吧。”風長老甫起脣,卻帶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
伊泠的語音裡,隨着風長老的這句話,夾一些蒼涼:
“我沒有想到,逼我讓出族長之位,會是你。”
“伊泠,從木長老將族務交給我開始,這就是不可逆轉的事實,金真族的存在,不過是爲了掩人耳目。如今,苗水族的嫡系已找到,當然,金真族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何論是我逼你讓出族長之位呢?”
“多冠冕彈簧的話啊,風長老,她給你的,我也能給你,我希望你重新考慮一下,畢竟,我對你,是有感情的——”伊泠悠悠地啓脣,話語裡帶着哀怨之意。
“伊泠,我奉木長老的託付,唯一輔佐的是苗水族族長,你說的這些,對我,沒有任何的意義。”
“意義?誰不知道,身爲長老,按苗水族的族規,若族長爲子,待她滿十六歲後,就可以隨時迎娶。你要的,恐怕正是藉着身邊的那個冒牌貨,得到苗水族族長的位置吧!風長老,我說了,只要你全力爲我中心,明日我就可以嫁你!金真族,從此以後,有一半就是你的!這難道不比你去扶一個冒牌貨的族長,更讓人信服麼?”
“伊泠,從沙漠時,你佈下狼局,到今日,再佈下這個局,只能說明,連你都知道,她就是真正伊氏嫡親的血脈。”
“那些狼不過是讓你儘快回到青寧,我不喜歡你和這個冒牌的女子在一起!”她頓了一頓,繼續道,“區區的夤花粉,你一定看得出來,爲了避免沿途再受到不必要的侵襲,沒有什麼比回到青寧更安全。不是嗎?”
風長老沉默。
這使得伊泠再啓齒時,聲音裡近乎帶着哀求:
“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從來金真的那一天起就喜歡你,這六年來,我對你的喜歡,與日俱增着。可,你爲什麼一定要這麼做呢?金真族是我阿媽的心血,我一定要替他守着的。”
“伊泠,六年來,我們見面的機會並不多。還是,你以爲,用所謂的感情能讓我放棄對木長老的承諾呢?”
伊泠的面色一變,她頭上的銀製飾物發出簌簌的聲音,她整個人更如同風裡的葉子一樣脆弱。
突然,她指向夕顏,幾乎聲嘶力竭地道:
“把這個冒牌伊氏的女子給我殺了!”
那些舉着長矛的族兵將長矛對準夕顏,衝將上來。
夕顏本沉默的看着這一切,現在,她只用目光掃向這羣族兵,語音清冷:
“你們,都要背叛長生天麼?”
那羣族兵滯了步子,伊泠的聲音卻繼續道:
“我命令你們,啥了這個冒充伊家嫡系額女子,否則,你們纔是真正背叛長生天。”
夕顏突然笑了起來,她望向伊泠:
“寄希望在一個男子身上,註定,你會失敗。這世上,我們女人能信的,只有自己。可惜了——”
她住了語聲,輕描淡寫地道:
“風長老,既然你都部署好一切,現在就結束吧,我累了。”
說完這句話,夕顏驟然轉身。
她突然很不舒服,有些乾嘔的感覺讓她不禁用手捂住脣。
真的,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