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皇后陳錦聽得碧落這一語時,臉色顯是驚愕的,只用纖纖玉指挑起其中一縷束好的徘色絲線,輕嗅了一下,眉尖皺緊,急急道:

“本宮是無心的。太后賞下這絲線,本宮自知這絲線很是金貴,就好好收着,一直到了現在,只想着,以這線來繡百子荷包,方能全了本宮的心意。今日一聞,這線確是太香,若影響了醉妃的身孕,卻是本宮的大罪了,不妨傳張院正來瞧一下罷。”

說罷,陳錦放下手中的絲線,那些徘色絲線從她白暫的指間滑過,只似湮了一弧血樣的旎光,讓人的眸底,是忽視不得的。

陳錦未待陳媛開口,又加了一句:

“本宮僅想略盡心意,其餘的,本宮不曾懷過孩子,真是沒考慮周詳呢。”

陳媛溫婉地笑着,甫啓脣,確是一反彼時的推卻之意:

“皇后娘娘多慮了,想是這紫檀木盒的味道,這絲線擱盒裡久了,沾上些許味道也不足爲奇。若傳張院正來聞,倒是讓人見笑了。這線既是皇后對醉妃的一片心意,妾身感銘於懷。依妾身愚見,只需將線取出,放在那通鳳陰暗處稍晾幾日,定然就不會再有味道。”

說完這句,陳媛復凝向碧落,冷聲道:

“碧落,進宮伺候了這麼久,怎反倒忘了規矩?主子跟前,做奴才的,就該有做奴才的樣子。”

這一語,陳媛一反平素溫柔可親的樣子,甚至是帶了幾分的厭惡。

碧落臉漲得通紅,汕汕地跪伏於地,囁需:

“奴婢知錯了,請皇后娘娘責罰,請王妃恕罪。”

“快快起來,是本宮考慮欠妥,你好心提醒,本宮該謝你纔是。”

陳錦此時絲毫沒有中宮的威儀,甚至欲起身相扶碧落,她身旁的近身宮女婷婷早先於她一步,將碧落扶起。

“今日是皇后大度,饒了你,日後再犯,定是寬恕不得的。”陳媛斥道。

碧落唯嘴應聲,退至一旁,一時間,方纔緊張的氣氛,已緩解開去。

陳錦望向陳媛,道:

“本宮入宮前,和王妃亦算是自家人,理該不見外才是。這絲線就先交由王妃先去掉紫檀的味道後,本宮再來討教如何繡百子荷包罷。”

陳媛脣角含笑:

“妾身代醉妃多謝皇后娘娘。”

陳媛接過婷婷手中的紫檀木盒,躬身謝恩。

陳錦笑得嫣然,扶起陳媛,深深凝了她一眼,遂返身,步出側院。

甫出側院,婷婷在她身旁輕聲問道:

“娘娘,既然那絲線有香味,何不另換其他的呢?”

婷婷是從陳錦孃家一併陪進宮的近身宮女,自然也是陳錦的心腹。

是以,她這麼問,陳錦並不見怪。

“呵呵,你呀,既然王妃這麼想要,爲何不成全她呢?”

這一次,陳錦笑得,連眼角都蘊滿笑意。

婷婷兀自不解中,陳錦早步出側院,離得不遠,正瞧見院提着醫箱正往偏殿而去。

“不是每日只在辰時請平安脈麼?”

陳錦問出這句話,彷彿是問婷婷,又彷彿是自問。

“聽說,這月餘,每日張院正都要請兩次的平安脈,太后對醉妃娘娘這胎很是着緊呢。”

陳錦斂了脣邊的笑意。

很是着緊?

若是皇子,殺母立子的規矩亦是真的,那麼,按着太后所說,得益最大的,確是她。

可,若是公主呢?那道規矩就應不着了吧。而醉妃無疑因着誕育公主,再加上皇上的隆寵,不啻是會晉位爲三妃之一,再假以時日,威脅到她皇后的位置也未可知。

這醉妃,不過倚仗腹中得了那一點的骨血,殊不知,又是否真爲皇上的血脈。

平白不見了兩月,再回來時,就懷了身孕,後宮背地裡早議論得紛紛揚揚,這些,她安插在各宮的人,自然原原本本都會告知於她。

而太后執管六宮這麼多年,對這些閒言碎語,又怎可能不知呢?

但,卻對這孩子,依舊照拂有加,這其間含的兒多丘壑怕不僅僅是那日對她所言吧。

皇嗣固然重要,可,血統更是不可能忽視的。

這,越來越讓她覺得是個坑,稍不慎,便連她一併栽了的坑。

太后,是陳家人,沒有錯。

然,醉妃,不也是陳媛的女兒嗎?

真到了權利面前,哪怕是至親之人都是不能信的,何況,只是同宗之人呢?

陳錦慢慢往天曌宮外行去,真別把她當傻子了。

她纔不願去撿這平白的便宜,畢競太后曾經算計過她一次,她不會這麼塊就忘記,相反,她一直會深深地記着。

凡是算計過她的人,她一定會笑着看她們哭。

從小,就是如此。

陳錦甫至宮門,忽見明黃的華蓋緩緩而來,她只睨了一眼,亦知,那僅會是軒轅聿的儀仗。

這一個月來,他雨露恩施六宮,當然,她亦因着每月十五的規矩,得以伺君。

只是,那一晚,雖是她的第一晚,卻帶着讓她不願再去回想的記憶。

可,即便再如何不願去回想,表面上,她還是要繼續的。

陳錦稍緩了步子,並沒有急急迎向儀仗,一緩間,她看到,另一側的甬道上,行來一粉色的身影。

是她。

“嬪妾參見皇上。”西藺姝行至御輦前,福身請安。

明黃的紗幌由隨伺的宮女掀開,從陳錦站的角度,她是看不到軒轅聿的神情,只聽得,他的聲音,淡漠地從輦內傳來:

“平身。”

“皇上,嬪妾有不請之請,是以,待來懇請皇上。”

“何事?”

“皇上,下月十九是姐姐的祭日,嬪妾想往暮方庵祈福,另外,也順道替醉妃娘娘求一道平安符。請皇上允准。”

“哦?”軒轅聿只淡漠地發出這一個單音字,卻並沒有說允還是不允。

如今纔是十月末,這姝美人倒真是心急。

陳錦輕輕一笑,緩步上前:

“臣妾參見皇上。”

“平身。”

陳錦起身,略擡了一下目光,看到,明黃的紗幌後,軒轅聿斜倚在御輦上,神色莫辨。

“嬪妾參見皇后娘娘。”西藺姝的語音倒是謙恭。

這數月,隨着西藺姈的死,她逐漸地掩去了身上的銳芒之氣。

沒有人知道,她掩去這些銳芒之氣有多辛苦,而這一切,她希望是值得的。

只要會忍,這宮裡,終究能有她的一片天。

彼時,她年少不懂珍惜,方會讓君心相離。

可,既然都到這一步,背水一博,又如何呢?

縱然,這一月的翻牌,她沒有一次被輪到,但,她清楚,他心裡,越是在意過她,方會這般地刻意。

否則,難道,連後宮那些被冷落多年的嬪妃他都能翻,惟獨對她,情意割捨得那麼快嗎?

她不信。

所以,現在她要做的,就是將他對她殘有的那點點情意,再次的點燃。

畢竟,醉妃的身孕已有四個月,待到明年春天十月胎落,他的心,若還不能轉圜,她就再沒有餘地了。

而情意點燃,需用契機。

現在,離這個契機的到來,越來越近了。

宮中,沒有多少人知道,每年的十一月十九,皇上都會微服往暮方庵。

她也是在三年中,姐姐祭日的那天,皇上總免朝不在宮內,發現了端倪,又仔細留意了皇上回宮時的細微處,揣測,必是暮方庵無疑。

當然,這,或仵是她最後一次契機。

她,只許握住,不能錯過。

“姝美人不必多禮。”陳錦復轉向軒轅聿,“皇上,依臣妾之見,姝美人此舉,亦是好的,雖宮妃不得擅自出宮,可,姝美人心意可嘉,不妨皇上就準了她吧。”

她的話總是說得很笨拙,她要的,也就是這份笨拙。

“準。”軒轅聿依舊淡漠地說出這一個字,手勢微揮,明黃的紗幌便悉數垂落下來。

“臣(嬪)妾恭送皇上。”

御輦往天曌宮內行去,陳錦起身間,順着西藺姝的眸光望去,恰看到,張院正站在偏殿前,軒轅聿步下御輦,張院正旋印迎向他,同往正殿行去。

“看來醉妃這胎卻是宮裡頭等的大事啊。”陳錦微微一笑,睨着西藺姝,“姝美人,此次去暮方庵祈福,也該爲自己祈一下,早日懷得龍嗣。”

酉藺姝的神色並未因這句話,起絲毫的變化,只恭謹有加地道:

“嬪妾福薄,恐難承此恩,但,若蒙皇后不棄,嬪妾會爲皇后娘娘祈一道多子符的。”

“呵呵,那本宮就多謝姝美人了。”陳錦輕輕一笑,復再瞧了一眼天曌宮內,軒轅聿的身影早消失在正殿內。

※※※※※※

夕顏躺在榻上,躺了這月餘,哪怕軒轅聿天長節那日,她都是缺席的。

當然,宮中其他的事,也都悉數與她無關。

偶爾,宮女會帶來一些遠汐候,也就是銀啻蒼的訊息。

這種帶來,並非是她刻意去打聽,實是銀啻蒼的行徑,很快,在巽朝成爲一道特殊的風景。

一月間,關於他的傳聞,從不間斷。

大抵都是他沉溺美色,樂不思蜀的事蹟。

有說,他初來檀尋,軒轅聿就賜下十名美姬,他不僅悉數笑納,還垂涎於彼時伺立在軒轅聿身旁的宮人,軒轅聿洞悉後,亦將那名宮人都一併賜予了他。

有說,他夜御十女,十名被賜的美姬不過幾日,都因着過度的燕好,死於牀榻之上。

又有說,軒轅聿不僅不怪罪於銀啻蒼的荒淫無度,反更賜他十名美姬。然,這十名美姬同樣,不久就死於榻上。

一時間,再無美姬願伺候銀啻蒼,銀啻蒼不得已在某日前朝當着衆臣的面,允諾軒轅聿,以後一定節制房事,懇請軒轅聿再賜其美姬。

這段允諾被視爲巽國開朝至今最大的笑話。

“荒淫後主”,是巽國臣子背後對他的評價,這個評價很快被傳至後宮,引得宮女間皆竊竊私語。

有對銀啻蒼夜御十女頗有興趣,欲往一試的,畢竟,第三次軒轅聿賜下的美姬後,再無死訊傳來,被賜於候爺,哪舊只是房事的奴隸,卻總好比枯守宮中要好。

也有對銀啻蒼的行徑不恥的,只認爲這等荒淫無度的君王,不亡國纔怪。

兩派的意見,讓銀啻蒼成爲後宮除軒轅聿之外,令宮女同樣津津樂道地人物,這些津津樂道,也以各種方式傳到了夕顏的耳中。

他,真的是荒殷無度到了這般田地的人麼?

她知道,他不是。

但,在天長節那晚,他與宴時,卻失態地,在後殿即興霸佔了一名舞姬。

這樣失態的舉止,終讓軒轅聿頒下口瑜,今後旦有官宴,遠汐候不必出席。

她想,這,纔是他要的吧。

不出席任何的官宴,讓所有人都以爲,他沉迷色慾,不可自拔。

只是,她清楚地知道,鳳長老不是這樣的。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徹底的了斷。

爲她做的了斷。

而她,就這樣躺在牀上,聽着這些宮女供她打發無聊時光的閒言碎語。

安靜地聽着,一如,永是安靜地臥於榻上。

每日裡太后會在午膳後過來探望於她,這在後宮,不啻於是莫大的殊榮,除此之外,亦因着太后的那道懿旨,再無人會踏足這天曌宮的偏殿。

包括軒轅聿,哪怕,他並不受那道懿旨的束縛,卻始終,不曾再來瞧過她。

除了十月初六,天長節那晚,李公公傳來一碗壽麪,她和他,縱居於一宮,然,仿似空氣,見不到,也觸不着。

然,又不可或缺。

那碗麪,她用了一口,這一口,她沒有咬斷一根面,哪怕,品不到任何味道,僅寄了祈福於其中。

是的,祈福。

不管將來怎樣,她希望,軒轅聿永是能象如今這樣,接受萬民的敬仰,以及前朝三省六部的恭順。

即位不過十三年,他取得的功績,足以讓他成爲巽朝史記中的英明之君。

所以,一定會有更好的女子,去愛他,也值得他愛。

他的心還是完整的,這份完整,該用完美來襯托,方是最好的。

一念至此,她的眸底,蒼澀莫名。

餘下的面,再是用不下了。

天長節那晚,他似乎沒有招任何一名后妃侍寢,而她,也睡得並不熟。

夜半醒來,恍惚地,殿門的彼端,有一道黑影,可,她再凝神時,又彷彿什麼都沒有。

是夢臆嗎?

如果是,那該多好呢?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每日躺在牀上,她覺得再這樣下去,腿一定廢了不可,但,張院正每每來請平安脈時,又說她的胎相仍不是大穩,不准她下榻。

最大的限度,她僅能擁着錦被坐於榻上,就象現在這樣,一旁是離秋奉上的紅棗蓮羹。

“娘娘,這是袁院判特意吩咐膳房做的,滋補氣血是極佳的呢。”

滋補氣血,她好久沒有見紅了,哪裡還需要滋補呢?

“擱着吧。”她並不想用,淡淡問了一句,“給王妃端去。”

“娘娘,奴婢剛纔給王妃另端去了一碗,可皇后娘娘在,奴婢就沒敢進去打擾。”

“哦?”

夕顏按着張院正的囑咐,每日用完午膳都會小想一下,自然,是不用陳媛相陪的。

只今日提了一下,未想,皇后倒是在側院。

“聽說是皇后娘娘讓王妃教她繡百子荷包,繡完後,給娘娘壓枕呢。”

夕顏頷首,複道:

“既然皇后在,你再多盛一碗紅棗甜羹過去。”

“奴婢已命人送了藕羹過去,皇后素來不喜用甜食的。”

“是麼?”夕顏睨了一眼那碗紅棗羹。

應該很甜吧,能品到甜味,其實很幸福,只是她,早失去了味覺,怕是再品不到了。

很快,嗅覺也會失去吧。

毒發身亡之前,是不是所有感知都會逐漸失去呢?

那麼,她希望,視覺能留得長一點,長一點。

讓她好好地,能在失明前,把他的樣子記住。

記在心裡。

這樣,哪怕,剩下的人生,是一片黑暗,她亦是不會害怕的。

所以,她希望失明,能在他兌現承諾,回到苗水之後才發生。

然後,和他之間的牽絆就會結束。

她會在王庭,靜靜地看着孩子長大,靜靜地等待死亡的召喚。

畢竟,這孩子,不是他的骨血,她不能只想着孩子的將來,就忘記他每看這孩子一次,就會多痛一次。

原來,彼時隨他回到着巽宮,她還是有私心。

因爲,這,或許就是這輩子,最後和他相守的日子。

是啊,哪怕,相守不相對。

至少,她能和他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下,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原來,他早進了她的心。

可惜,卻是在錯誤的時間發生。

無法付出,也無從挽回。

她倚在牀榻上,突然聽到殿外的角道上,有人急急奔跑的聲音。

又有什麼事發生了嗎?

再大的事,對她來說,都不再重要了。

她倦倦地睡去,用晚膳的時候,離秋帶來了,一則消息。

周昭儀有孕。

很突然,也在意料之中。

因爲,自抵達後巽宮後的兩日,都是周昭儀侍寢,而她之前,也曾爲軒轅聿誕下過一名公主,再度有孕,不算是意外的。

只是,夕顏執箸的手還是滯了一滯。

一個月了,是啊,都過了一個月了。

眼見着,十一月的秋意,蕭瑟得,都讓人無法忽略。

“顏兒,怎麼用這麼少?”陳媛的聲音在旁響起,方打斷了夕顏的滯怔。

“孃親用完膳了?”

縱是母女,因着宮規,每日,夕顏和陳媛的膳食也是分開而用,陳媛會在每日用完膳後,到偏殿陪夕顏說會話,再回側院歇息。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是啊,你用得這麼少,你的身子怎麼吃得消呢?”

“嗯,剛剛只是有一陣反胃,現在好多了。”掩飾地說出這些話,夕顏再執起筷箸,一旁離秋早替她將一塊剔除乾淨魚刺的紅燒魚放至她的碟內。

魚,猶記起,他吃着魚肉,卻偏說魚湯更好的情形。

脣邊浮起淡淡的笑意,她的筷箸夾起那塊魚,慢慢地品着,即便品不到味道,驀地,覺得,這魚必是鮮美無比。

因爲,心裡那一念起罷。

陳媛慈愛地看着夕顏將大半條魚用完,待離秋伺候她用漱口水後,方道:

“顏兒,這是皇后用了三日時間親自爲顏兒繡的百子荷包,顏兒把它垂於牀畔,定能佑得腹中胎兒的平安。”

陳媛的手中拿着一個百子的荷包,上好的蘇緞,配上番邦進貢的絲線,在燭光下,曳着令人難以移目的華光。

夕顏笑着從陳媛手中接過,這一接,陳媛的手,卻是縮了一縮,只一縮,她復將這荷包放入夕顏的手心:

“給,這圖樣,是我選的,可合顏兒的心意?”

“孃親選的,自然是合我的心意。”夕顏把荷包拿在手心,細細端詳起來,“咦,這荷包內是什麼啊?”

手心的荷包是鼓鼓的,顯然荷包內填滿了東西。

陳媛的手覆到夕顏的手上,阻住她去開荷包的口子:

“這裡面放的,是百種果子的果實,這樣,方合了百子的意思,可不能隨便去打開。”

“還有這規矩,呵呵,我倒是不知了,謝謝孃親。”

“這是皇后爲你繡的,要謝,也得謝皇后纔是。”

“那等顏兒可以下牀後,再往鸞鳳宮去謝皇后娘娘罷。“

夕顏把百子荷包遞於離秋:

“掛到牀畔。”

“諾。”

百子荷包氤氳出淡淡的香味。

很淡很淡,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不過,很好聞就是了。

而離秋接過這荷包時,卻眉心皺了一下,這香味混雜着一些果子的味道,讓人覺得有些許的頭暈。

但,是王妃親自送來的,又是皇后所繡,醉妃都吩咐了,她只能掛到牀榻旁束着帳慢的掛勾上。

百子荷包下有着長長的纓絡,這些纓絡,靜(19lou)止地垂落在牀榻旁,夕顏伸出纖細的指尖,輕輕拂着那些纓絡,那些纓絡從她的指間滑過,仿似有什麼東西,也這樣滑過,收手,都再握不住。

陳媛凝着夕顏,突然道:

“顏兒,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爲了你好。”

夕顏怔了一怔,將拂着纓絡的手收回,莞爾一笑,把身子倚進陳媛坐於榻旁的懷裡:

“我當然知道,孃親對我是好的。”

陳媛的手擁住夕顏,象小時候那樣拍着她的肩:

“有些事,並非是顏兒看到的表相,這宮裡,有着太多權欲相交的傾訛,娘要的,永遠只是我顏兒的平安。平安就好……”

隨着這句話,夕顏偎在陳媛懷裡的身子,稍梢欠了一下,隨即,仍偎得陳媛更緊。

即便,陳媛今晚的話,有些怪異,或許,是她一直以來,臥榻太久,心境壓抑所致吧。

殿內,隨着時間的推移,那香氣漸漸地和空氣融爲一體,逐漸淡去,再聞不得真切。

百子荷包,蕩悠在榻前,倒是別樣的一道風景。

那上面,以極細的針法繡着百子鬧春的繡圖,很喜慶,很和諧,只是,隨着燭影的曳紅,那百子荷包卻在雪色的牆壁上,留下一道濃到不可揮去的陰影。

這些陰影,在六日後,巽國天永十三年的十一月十日,第一場雪飄下時,終彰顯了開來。

※※※※※※

彼時,後宮中,除周昭儀喜懷龍嗣外,又有兩名位份較低的美人,兩名御女、一名采女懷得龍嗣。

這些喜訊是在軒轅聿登基這十三年來,都沒有過的頻繁。

然,隨着這些喜訊的傳來,軒轅聿卻停止了翻玉碟牌,獨歇於天曌宮。

今晚,雪下得很大,將天曌宮主殿軒窗外的景緻染成一片的皓白晶瑩。

殿內,攏了銀碳,哪怕半開軒窗,依舊是溫暖的。

軒轅聿站於軒窗前,軒窗微開着,偶然有幾片雪花飄落進殿,落在他的錦襖上,卻沒有讓他關闔這扇軒窗。

或者說,他的目光一直是駐留在某處,不曾離開。

而關了窗,那駐留的某處,就一併看不到了。

些許的寒冷,又有什麼關係呢?

殿外傳來通稟聲,他沒有回身,直到步子愈來愈走近他時,方略側了身,躬身,道:

“參見母后。”

“皇上,不必多禮。”

太后徑直走到酸枝木椅前坐下。

“母后,這麼晚,還沒安置?”

“哀家睡不着,哀家想,皇上,應該也不會這麼早安置吧。”

太后說出這句話,目光順着軒轅聿的眸華,望了一眼,軒窗外。

那裡,可以看到的,只有一處地方。

天曌宮的偏殿。

此時,早暗了燈火的偏殿。

“母后,有何事麼?”

“既然皇上這麼問,哀家就不多繞圈子,也免得耽誤了皇上就寢。皇上再不是十三年前,初登基時的皇上,如今的皇上,夷平斟國,苗水歸順。這樣的功績,是之於前朝,連先帝都無法媲及的。可,皇上對後宮之事,終究欠妥。”

“母后要說什麼,此時無人,不妨直說。”

軒轅聿收回眸華,手一鬆,將那軒窗前的紗慢悉數拉垂。

“醉妃失而復得,皇上爲了她,頗費心力製造了不少美好的傳說,也讓百姓,皆認定,醉妃是我巽朝的福星,是皇上此次大敗斟國的福星。對於這些,哪怕,醉妃帶着身孕隨皇上回來,哀家都不曾問,甚至對醉妃的孩子,都視若珍寶,竭力呵護。可,皇上,這後宮,不止她一個女子,其他后妃,亦都巴望着你的寵愛,你何苦爲了她一人,置六宮諸妃於不顧呢?又自苦了身子呢?”

“母后的話,兒臣不明白。自回宮以來,除了把醉妃安置在偏殿,兒臣,一直奉獻雨露均澤的庭訓,難道,母后的意思,是讓兒臣再專寵某人麼?”

“哀家最容不得的就是專寵,專寵於一人,勢必惑亂君心。這些,是哀家不願看到的。”

“那母后,想看到什麼呢?”

“皇上,你要保一個女子,不是這樣去保的。其他人,都是命吶!”

“母后,那醉妃的命,就不是命了麼?”

“她的命是命,可,這些,都是天定的命,而你,卻在違背這天定的命,萬一此事泄至前朝,哪怕三省六部如今向着你,哀家都擔心——”

“母后,沒有任何可以擔心的。兒臣知道,您要在這位置上一直坐下去,所以,兒臣讓您如願,至於今後怎樣,就不勞母后多操心了。只這一次,醉妃的命,只屬於兒臣一人,任何人若染指,朕不光光是會象五年前一樣,僅處置了三妃,朕會讓整個後宮爲她陪葬,母后,您,可明白了?”

說出這句話,軒轅聿語意的收尾裡儼然含了戾氣的殺戮。

“哀家不明白!”太后的手一拍酸枝椅扶手,豁地站起,只覺太陽穴突突亂跳,額上青筋迸起,聲音雖低,字字撕啞,“若是旁的事情,無論百件千件,哀家都依你,可眼下,你這樣放不下,她終將成爲你的掣肘,時時刻刻都會讓你亂了心神。你一向對後宮冷眼相望,隨她們去爭,去鬧,除了先皇后那次,你都不會干涉,但,如今呢?她一出了事情,你就亂了方寸,竟不惜爲她起兵征伐斟國,更不惜爲了她將整座後宮的無辜的嬪妃放到犧牲的位置!你爲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糊塗。旁人犯了糊塗不打緊,但,巽國的百年基業,可容不得你有半分糊塗心思!”

軒轅聿沉默,臉上,依日淡漠。

“皇上,哀家知道,失去她,你會難受,先皇后去時,你也那樣難受過,可,五年不行,八年過去,最終,你還是走了出來,不是嗎?這六宮裡,有的是貌美的后妃,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選,巽國萬里河山,什麼樣的美人沒有呢?總會有再合你心意的女子。”

“母后,她或許不是最美,也不是待朕最好的,甚至她根本不愛朕,可,朕沒有法子,朕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朕對她,是唯一動了感情的,即便爲了她,賠上整座後宮又如何呢?朕斷不能眼睜睜瞧着她去死,她死了,朕,這裡,就一併死了。”

軒轅聿的手指向自己的左胸,那下面,是直抵心臟的位置。

“皇上!”太后喚出這一聲,她的身子,再難控制地往後退去。

步子踉蹌。

“母后,她腹中的孩子,朕也不會交給任何人,不論是子是女,只會在她身旁安然長大。”

“皇上,真要爲她負盡後宮所有嬪妃麼?”

“既入了宮,哪怕,朕不這佯做,又有幾個,能活過十年呢?這後宮的殘忍,並不會因爲朕此時的殘忍,有所轉變。母后,您該看得比朕更清楚。只要合了祖宗的規矩,其他,有什麼打緊呢?”

是啊,她看得怎麼會不清楚呢?

這麼多年,她就在這後宮殘忍的血腥裡走過來,一直走到今天。

她明白,她比誰都明白。

“皇上,哀家明白。祖宗的規矩,縱不能變,但,皇上人爲地間接去變它,最終只會成爲我巽朝的劫難!”

軒轅聿不再說話,軒窗的紗幔被晚風吹掀起一角,他看到,偏殿的燈火卻又是亮了。

隨着這燈亮起,是離秋驚慌失借的尖呼聲。

離秋,從來沒有這麼失態過。

隱隱地,似乎在喊着:

“快傳張院正!”

他的神色一變,徑直往殿外行去。

太后的眉心蹙緊,亦是覺得事情不對,隨着軒轅聿一併往偏殿走去。

雪,下得愈漸大,李公公匆忙撐起傘時,軒轅聿的身形早步入了殿宇間的甬道上。李公公忙不迭地跟上主子的步子,緊趕慢趕間,明顯覺到皇上今晚的不對。

是的,不對。

皇上,一直都是冷漠沉穩的,但,今晚,主子卻是動容急迫的。

不過,對醉妃,皇上,又有哪一次可以用常理來說的呢。

軒轅聿走得很快,甫進偏殿時,他的髻間,眉上,因着這層快,沒有顧及傘遮,被雪濡溼。

只是,這層濡溼,更讓他清楚地聞到,殿內的血腥氣。

離秋惶亂地跟着軒轅聿再奔進殿內,牀榻旁,王妃陳媛隨他的奔進,早跪伏於地。

榻上,夕顏面若死灰地躺於榻上,似已人事不知。

他的身子滯了一下,一滯間,更快地奔至榻前,手覆上夕顏的手腕,只這一覆,他不可抑制地將低吼道:

“你們,對她做了什麼?”

他目光犀冷地望向早跪伏於一地的宮人,面色陰鬱到連剛走進殿的太后,都將本準備說的話悉數吞回。

“皇上,今日娘娘用了晚膳還好好的,不曾想,突然間,就——”

陳媛的語聲並不自然,許是因着慌亂,許是因着緊張,許是——心痛。

“好,很好,若她有任何閃失,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軒轅聿似從牙縫間擠出這一句話,每一字,都帶着嗜血的殺氣騰騰。

牀榻上,夕顏輕輕地,吟了一聲,她緩緩睜開眼睛,能覺到,腿間的溫熱感,這種溫熱感,剛剛伴着一陣劇痛,讓她的神智陷入短暫的昏逃,現在,她再次覺到時,心裡,是沒有辦法抵禦的恐惶。

她的手,下意識地攀到身旁唯一可以攀附的地方,是綿軟的錦襖一角。

她的眼眸擡起,只看到,他焦灼的眸光凝向她。

她的手,更緊的握住他的錦襖,哪伯只是一角,卻仿似握住最後的救命稻草般。

她的聲音傳來時,斷斷續續:

“保住……我的……孩子……”

他的手,覆到她的手上,能覺手心的冰冷,他俯下身,把她的身子,擁進他的懷裡,除了冰冷之外,還是冰冷。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着從沒有過的哽意:

“不會有事的,不會的,朕允過你的事,一定都會兌現的。”

她的眼底同樣冰冷,因着他擁住她的溫暖,卻有些什麼冰硬的地方,仿似要被融化流下。

她將自已的身子緊緊地倚進他的懷裡,那裡,有她一直想要,卻不能再要的溫暖。

他覺到她的倚緊,更緊地擁住她,但又不敢用太大的力。

殿外,張院正的身影終是出現,他的身上,亦被雪濡得半溼,他瞧向軒轅聿,軒轅聿凝定他,只說出一句話:

“無論怎樣,保住醉妃的孩子!”

張院正頷首,經過太后的身旁,太后的眉心一蹙,卻只把手死死得撐住一旁的几案,再不做聲。

殿外,雪下的肆虐而囂張,這些囂張,此時,在另一個人的眸內同佯展露無疑。

“你說,張院正這麼晚,被急喚到天曌宮偏殿?”陳錦本已睡在榻上,聽着婷婷的急稟,半起了身子,用銀鼠襖肩裹緊身子,防似不經意地問道。

“是啊,娘娘,連皇上,太后都趕了過去,想是出了什麼大事。”

大事?

有什麼大事呢?

無非,就是醉妃肚子裡那個不明來處的孩子出事了吧。

反正如今宮內已有五名后妃齊齊地懷孕,少一個,又何妨呢?

倒讓她省了一次心。

若真如太后所說,誰生下皇子,最後都會給她。

那麼,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子,總比日後,被百官揪出皇子的血統問題,讓她一併栽了要好吧。

太后的算計,從來是她最該去防的。

她坐起身子,懶懶地吩咐道:

“既然出了大事,本宮自是要過去一趟。替本宮更衣。”

“娘娘,這會子您要過去?”

“當然,本宮做爲六宮之主,怎能不過去呢?”陳錦的脣邊勾起一道笑弧,冷冽妖冶。

她怎麼可以不去,她若不去,不用多少時間,也會有人傳她過去。

與其等着別人來傳,不如自己過去,倒來得主動。

是的,她喜歡主動地做一切事,被動地承受,是她最不喜的。

哪怕爲了裝愚拙,她不得不被動。

可,今晚不同。

這麼多天,她就在等着今晚,不是麼?

這場戲,會很精彩,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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