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鮮血,似箭,噴濺。

夕顏覺道腰部被沉沉地一壓,倉促回身間,那箭般的血,已濺於衣襟,朦於眼前。

鮮血的溫度是暖融的。

死亡的氣息,卻是相對的冰冷。

而現在,死亡離她,其實,就那麼近。

伴着一聲女子不算尖利,反是刻意壓抑的聲音時,有些什麼,彷彿,就從心底,沉寂多年某處地方,突然,碎碎地涌出來。

磅礴u,不容人抗拒。

但,並不是十分地清晰,她努力地想去看清楚這些碎屑,耳邊一聲急喝,將她的思緒,暫時的終止:“娘娘,快走!”

那壓抑的聲音復喊出這句話,她覺到腰間一鬆,像是被一隻手用力的帶起,再往前推去。

踉蹌的起身,她倉促回眸,望向那女子,聽聲音,縱壓抑着,該是離秋無疑。

那血,電光火石噴濺出的剎那,她確定並不是來自於她身上。

所以,該是——

然,這一回眸,僅看到,陳錦手中一件東西絆倒,正是方纔她擲扔陳錦的枕頭,陳錦見她絆倒,就勢用刀狠刺向她的腰部,低吼出一句:“殺母立子,對,本宮殺了你,自然,沒人和我搶皇長子了!”

陳錦吼出的這一句話,惟獨四個字,深深刻進夕顏的腦海中。

‘殺母立子?’

但,她來不及細想,眼見着那沾着鮮血的刀刃要刺進她身體時,她順手抓起絆倒她的枕頭,向那刀尖格去,刀劃破枕頭,漫天的羽絮飛揚開來,她藉機回身避去。

陳錦另一隻手,恰此時用力拉住她的裙裾,夕顏一掙,身子因反衝力向後跌去,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垂下的紗幔,想穩下急跌的身子,可,除了將那些紗幔悉數扯落之外,頭部,仍重重撞到欄柱上。

這一撞,有瞬間的眩暈。

在這瞬間的眩暈中,方纔,那些碎屑的部分,縱然泛着些許的斑黃,卻開始清晰地涌現。

碎屑中,她還很小,站在某處地方,這一次,有鮮血濺到她的眼中,帶着溫潤,彷彿,就是她眼底流下的淚,只是,這淚是血爲就的。

血淚中,那傾城姝麗的女子,手捂着一柄沒入腹中的劍把,神色,並不痛苦,反是有種解脫的釋然,她的眼眸始終沒有閉闔,一直凝向她站的位置,而她,就這麼站着,忘記哭,忘記喊,木然的站着,眼前,重疊地晃過另一幕——

漫天詭異的天香花中,一名男子肆意侵佔一名身下的女子,女子發出痛苦的求饒聲,接着,男子聽到些許聲響,轉身望來時,那張臉,她不會忘記!

縱然,她曾經忘記了這段記憶十四載!

正是,納蘭敬德。

他,就是她的父親。

就是生母於手扎中,所說的那個恨之切切,卻無能爲力的男子。

是的,三國帝君誰能一直待在旋龍谷中呢?惟有當年手握軍權的納蘭敬德,無數世家皆願將自己的千金許配予他爲妻的納蘭敬德,實際,恰是一衣冠禽獸。

並且,還將她的生母獻給了當時的巽帝。

最後,導致了母親的死!

都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

那些失去的記憶,那些哪怕她尚年幼,卻深深烙進腦海,直到跌落樓下,開始隱約模糊,再到目睹生母的死時,終於,徹底被她深鎖遺忘的記憶,都回來了。

原來,記起一些事情,並非代表着圓滿的釋然。

有的,僅是不堪,和悲涼。

現在,如果可以,她能不能也選擇遺忘一些事呢?

因爲,這些事,同樣會令她痛不欲生。

她的身子罩在雪色的紗幔下,有那麼一刻,她突然,不想再動。因爲,那些記憶沉沉地壓住她,每動一動,似乎,記憶裡的場景就會呼嘯着撲向她,讓她只記得起,更深的痛苦。

一切,發生得很快。

殿門在她撞到柱欄時才被推開。隨後,不止是太監,更多是禁軍出現在殿門那端。

陳錦見夕顏不動了,剛想刺出下一刀,孰料,那些禁軍頃刻蜂擁而上,隔在了她和夕顏的中間。

但,礙着陳錦仍是皇后身份,這種隔斷帶着避嫌,於是,擋在前面的幾名禁軍手臂無一例外被刀狠狠刺中,受了重傷。

“拿下。”

冷冷的男子聲音響起時,禁軍方沒有顧忌地將陳錦縛住。

陳錦似乎猶在說着什麼,可夕顏,自那男子聲音響起時,她的耳中,就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柱欄上的紗幔覆於她是身上,她的視線裡,也除了那抹雪色,再無其他。

除去那些沉重的記憶之外,現在,她同樣不想看到其他。

蜷縮着身子,任那紗幔將她籠住,她,是不是等到他離開,纔出去呢?

有嘈雜的腳步聲,向殿外移去,又有醫女的聲音響起,不過須臾,一切恢復平靜。

可,他方纔的聲音卻始終盤徊於她的耳邊,不能散去。

爲什麼,他會出現?

哦,對了,陳錦是皇后啊,發生這件事,除了他之外,誰還能下令呢?

彼時皇后的失態,該是因着什麼激動所致吧,但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是,外人都以爲,軒轅聿真的寵愛她吧。

所以,這份寵愛往往讓人因嫉妒生恨。

若不是離秋,她就成了這萌生很的犧牲品。

這一念起,她突然想起了離秋,倘她沒有猜錯,方纔有一刀該是離秋爲她當下的,那一刻,濺了這麼多血,應該上的很重吧。

也不知後來,離秋推了她這一下,混亂裡,有沒有再被傷到。

現在,殿裡除了醫女包紮的聲音,還有,離秋隱隱的忍痛的聲音。

果然,是被傷到了。

她想,她必須是要看一眼,方能心安。

哪怕,那人,或許,還在殿內。

但,她只瞧一眼,就把臉縮回去,該是不用面對他的冷漠絕情吧。

她微微地探出小半張臉,只這一探,果然,她看到,眼前,有一道陰影,顯是有人仍站在那。

她沒有想到,他站得離她這麼近。

可,探出的臉,卻再是縮退不得。

她覺得額上有些疼,這時她透過血霧,越過那道黑影,看到離秋被傷到的,該是背部,離秋的臉色慘白,有兩名醫女正就地,替她上傷藥,以及簡單包紮。

還好,看情形,應該不會危機姓名,否側,她定會愧疚難安的。

她帶離秋不見得有多好,根本不值得這個傻丫頭以命來保護的。

她想縮回臉去,卻看到,他的手向她伸來,只這一伸,生生地在未觸到她時,就收了回去。

他沒有說話,手能握得住的,是一手的冰涼。

現在,當他想用這冰涼的手,甫要查看她額上那被撞傷的地方時,驀地,覺到不妥,旋即收回。

這一收回,哪怕隔着血霧,她略仰起的臉,都瞧清楚了,他眸底轉瞬即逝的一抹似乎再不該有的情愫。

難道——

軒轅聿僅是恢復淡漠地看着她,這層淡漠,是他面對她,如今唯一會用的神色。

不知是下午睡得太過,還是日裡的事堆在心裡,再舒展不得,當莫梅過來回了太好的話,他就再睡不着,也無心批閱摺子,推開的軒窗,恰可以看到正殿的一隅。

他不知看了多長時間,直到,那撕開的布條迎風招展着,讓他意識到,殿內是否出了事。

沒有任何猶豫,親帶着禁軍入殿時,看到的,是地上觸目驚心的鮮血。

他以爲是她的,剎那間,似乎一切都天昏地暗般的難受,及至看到,那血從離秋身上涌出時,方鎮靜下心神,讓禁軍把扮作醫女的陳錦制服。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尋他的身影,但,榻上除了凌亂的被褥外,再無其他。

心,再次被拘束到幾近崩潰。

他怕看到她的身子,倒在另一汪血中,直到,她急急搜尋的目光掠過欄柱,雪色紗幔覆蓋下,隱約地,似有一個身影捲縮在那。

那樣嬌小的身子,只能是她。

雪色的紗幔上沒有血洇出,終是送了一口氣。

幸好,她無事。

禁軍帶走陳錦,醫女在替離秋就地進行包紮。

他本該走了,卻隨着那雪色紗幔中稍探出的小臉,再是走不得。

他看到,她用那雪色紗幔無意識地去擦額際,而她的額際,隨着這一擦,那些血終於蜿蜒地淌了下來,還有她臉頰下一點,也是一處明顯被刀子=劃傷的印子。

她看到他瞧着她,卻依舊平靜地沒有任何的閃避。

只那血流得卻是愈發地多了,讓他的眉心蹙緊:“傳張院正。”

這般吩咐時,他甫要轉身時,卻聽得她的聲音在他身後,帶着些許怯怯地響起:“這,是哪?”

這語,聽似極其平常,落進他耳中,只是別樣的意味。

她額上的傷,難道?!

只這不忍,她不會讓他瞧見。

他旋即既不跨至她的眼前,她並沒有看向他,只是,用似陌生地瞧着周圍的一切。

“你——”

他說出這一個字,她卻已接着他的話道:“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僅吩咐道:“院正何在?!”

張仲的到來,除了幫夕顏的傷口配製傷藥外,搭脈的結果,是撞傷了額際,恐是有淤血積壓於腦部。

她讀過醫書,知道撞傷頭部後,若內有淤血堆積,通過把脈也很難斷症狀的輕重。

而她要的,就是如此,因爲,聽了皇后那四個字後,以及,方纔又看到他眸底有絲不該有的情愫後,她不得不有一番計較。

‘殺母立子’,這該是道極少數人方能知道的規矩。

按着字面的意思來理解,該是冊立皇子爲太子時,把生母處死吧。

看似很血腥殘忍,但,不無現實的意義。

軒轅聿對她態度的大變,是否可以看成是與此有關呢?

若有關,無非是兩種可能。

一種可能,既然,他誕育了皇長子,按照這規矩,她是必須得死的,那麼若真如軒轅聿所說,他意在皇長子,自然是無須再多做戲了。

另一種肯,她早產三個月,誕下的又是皇長子,纔是這份‘絕情提前’的真正原因。她不會忘記,同時有六名后妃懷孕,現在想來,若是可能是真的,那麼,這六名后妃的懷孕,無疑是他護她的一種謀算。

只是,她早產了。

或許正因爲周昭儀的自保,使他的謀算,因此落了空,而不得不行這絕情的下下策——讓她對他失望,隨後,‘絕情’地藉着這道規矩,將她‘殺之’,再放出宮。

到那時,即便她知道,他是爲了她,一切,卻都回不去了。

因爲納蘭夕顏‘已死’。至於海兒,哪怕必須按着立長的規矩冊立爲太子,她相信,他一定會用另一種法子,讓她們母子在宮外團聚。

當初,他堅持要有身孕的她回到他身邊,無疑是想給她一個最好的誕育子嗣的環境。畢竟,若沒有他和張仲,她連千機毒都熬不過,還談什麼誕育子嗣麼?

若是以前,那麼,除了她付錯了情,交錯了心之外。還將面對最殘酷的現實,她將失去海兒,還得賠上自己的命。

若是後者,這個男子做出這步謀算,又要承受多大的傷痛呢?

她不容許他再騙她一次,旋龍洞的拿出,或許,到現在,他都是騙她的。

哪怕這是善意的期滿。

她不要,畢竟,她和她之間好不容易在一起,她不希望,所有關於美好的記憶,只加了別有用心的前提在裡面。

這一次,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試出來。

現在,‘因意外失去記憶’,不啻是一種很好的契機。

是否,他就能因她忘記了付出的情,讓她看得清他心裡真實的想法?

他所擔心的,不就是她必須出宮時的難以割捨麼?

那麼,現在,她,什麼都不記得了。離冊立太子這麼短的時間,對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女子來說,不會再付出多少情,他就沒有顧慮了,只要他稍稍的流露出一點,她一定能捕捉到她關於兩種可能的猜測,究竟是哪個,纔是正確的。

她坐在榻上,安靜地看着周圍醫女忙碌地替她上藥,臉頰下的那道傷口,或許會永遠存在於那,但,沒有關係。

母親,因爲容貌,受盡的,是一世的坎坷,她,亦因着這份容貌,一路走來,也是不平坦的。

現在,她沒有再去望他,她知道,他只是淡漠的站在一旁,看着她,但,再不會上前,替她擦拭這些傷藥。

旋龍谷中,他的拿出細心爲她的舉止,不管哪種可能,此刻,都不會有了。

“娘娘,您的傷勢無礙。臣再開一副方子,假以時日,化去淤血就無礙了。”

“娘娘?”她輕輕說出這兩個字,“我記得,我叫納蘭夕顏,這裡,又是哪裡?”

她演戲的樣子,看上去,和真的確是差不多。當然,她不能‘忘記’所有,該‘忘記’的,僅是關於他的那一部分,就夠了。否則,會很容易讓人瞧出破綻。

“您的頭部受傷了,可能會有一些是想不起來,但,娘娘頭部的傷口不算深,臣會讓人協助娘娘記起這些事情,很快就會好的。”

“嗯。”她淡淡的應了一聲,兀自躺入棉被。一旁有宮人伺候她復躺好,殿內的那些血也早有太監清洗乾淨,另在銀碳爐內攏了蘇合香,這些香味徹底把血腥的濃重一併去了,正是適合安睡的。

她,沒有去望他,只閉起眼睛。

聽到,有宮人退出殿去的聲音,她其實很想問一下離秋怎樣了。可,既然,她沒有了這段記憶,怎麼唐突地去問一名竟在這份記憶裡存在的宮女呢?

待到明日,在尋得機會問吧。

擁着棉被,彷彿,又陷入一個夢境,彼時被皇后扇醒之前,她也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中,他還想以前那樣抱着她,告訴她,他不會走了。

現在,她用自己的雙臂反抱住自己,這樣的感覺,就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夢境裡。

然,只有她知道,有些事,再如何,都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

軒轅聿凝了她一眼,轉身,與張仲同步出殿外。

“皇上,娘娘的額上的傷雖撞得不算重,但如果真的被淤血積堵住了,估計需要一段時間方能恢復記憶。皇上在這段時間內,是否——”

“不,既然她忘了,更好。”軒轅聿否決道。

倘若一個人,對某段記憶存在着抵制時,也會籍着外力的作用,將它抹去。

她從醫書中看到過這一段,當時,僅是覺得不可思議。

但,現在,他願意相信這種不可思議。

軒轅聿徑直走回側殿,她知道,太后,已在那等着他。

甫進殿門,燈影搖曳間,太后正站於那,看到軒轅聿,她的聲音,竟帶了些許的蒼澀之意:“皇上準備怎樣處置皇后?”

“都先退下。”軒轅聿吩咐出這句話,脣邊勾出殘忍的弧度,“母后以爲呢?她能下得去這樣的狠手,還想朕怎麼發落呢?”

“哀家知道,只請皇上,看着哀家的面子上,容她一個全屍吧。”

謀害皇嗣在先,刺傷宮妃於後,這兩樁罪,根本再難有轉圜。

陳錦,並不是她不願意再去保,僅是,她怕。即便保得住現在,誰能保證,下一次,她的自作聰明,又惹出多少的是非呢?

“真不希望夜長夢多。”

軒轅聿說出這句話,返身入地紗幔內,

他的心緒,今晚,註定做不到平靜。

入得紗幔的剎那,他復望了一眼正殿,殿內,猶亮着燈火。

失去關於屬於他的記憶,她,該會比較快樂。

也是,出乎意料的一種最好的結果。

幔外,太后緊握了一下手,似下定決心,終是道:“起駕。”

陳錦被關押在行宮的地牢內,她的身上,猶是醫女的裝扮,現在,她坐在一角,任着黑暗把她籠罩起來。

其實,在明亮處生活的太久,這種黑暗,恰原來,是更適合她的。

有細碎的步履聲響起,她並沒有縮起來,從做出那件事,她就知道下場,只是,沒有殺了夕顏,她真的心有不甘啊!

兩排宮燈亮起,太后,在這宮燈的簇擁間慢慢行來,她的神色,是靜默的。

李公公行在太后之前,他張開一道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后陳錦得沐天恩,貴爲皇后,然其持恩而驕,持寵放曠,縱私慾,謀害皇嗣,行刺宮妃,無中宮之德,茲黜其皇后封號,廢爲庶人,白綾賜死。”

說罷,李公公退至一旁,早有宮人,將白綾端上來。

陳錦望着那白綾,突地,咯咯笑出聲來。

“皇后,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太后問道,語意裡並沒有因着她這份不和適宜的笑,有任何的慍意。

“太后,有啊,臣妾有好多話想說,不過,沒有說的必要了。這宮裡,無論真話假話,不討人喜歡的,就是死活。”

“那,臨行前,皇后還有什麼心願未了麼?”太后象徵性地說出這句話,其實,她自個知道,不過是在拖延,離別的時間。

因爲,這畢竟,是她們陳家的血脈啊。

若早知道進宮,是將這血脈生生抹煞,她又是否,會在軒轅聿親征斟國前,做出冊後的決定呢?

說到底,還是自己害了陳錦。

總想着,陳家的庶系能長興不衰,到頭來,還是敗了。

“有,讓本宮穿着禮衣走。”陳錦沒有猶豫,也沒有絲毫膽怯地說出這句話。

當一個人例死亡很遠時,會有懼怕。

但,當知道,死亡就在眼前,不容避讓時,再懼怕都是無用的。

太后沒有想到陳錦提出的竟是這個心願她滯了一滯,吩咐道:“去,替皇后把禮衣拿來。”

哪怕,如今的陳錦已是庶人,不得在穿這皇后品級的禮衣,可,她願意成全陳錦這最後一個心願。

畢竟,從陳錦入宮至今,她沒有給她多少的好臉色,每每傳她,除了恨鐵不成鋼的斥責之外,再沒有其他。

今日,陳錦走到這一步,她,怎會沒有一點責任呢?

宮女應聲退出牢外,不一會,便捧來了崔衣和鳳冠。

這套品級宮裝,是陳錦昨日參加洗三典禮時穿的,後來,發生那件事後,她換上的,只是醫女的服飾。

太監皆退至牢外等候,陳錦在宮女的伺候下,穿上崔衣和鳳冠。

初進宮,她就穿着崔衣,這種服飾,縱複雜繁冗,卻是宮中最高品級的女子方能擁有。

是,如今,當宮女伺候着她,繫好腰間最後的白玉雙佩時,心底,再不會有充足的滿盈感,僅有無邊的失落,襲擾住她所有的思緒。

從小到大,她是在父親刻意的教誨下成長的。

她所學的,所謀的,都是爲了日後在宮裡更好的生存。

因爲,太后這一系血脈的適齡女子,僅有她。她也一定會在年滿時入宮的。

而她,也一直告訴自己,一定要做皇后。

十年前,她還那麼小時,曾讓府中的小廝替她搭起人牆,她透過牆外往外瞧去,鑼鼓喧天中,傾儀皇后西籣維進宮的鸞仗是那樣的壯麗,她趴在牆頭,想象着等她被冊爲皇后,該是怎樣的風光啊。

但,那時,她知道,後宮僅能有一位皇后。

是以,她不安分地有了嫉妒。

八年前,西籣維難產致死時,她的心裡,說不喜歡,是假的。

原來,從那時起,她的性格就是自私和寡薄的。

只想着自己,從不會替別人着想。

但,能怪她麼?

父親對她的教誨就是,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做到皇后的位置,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也正由於這層教誨,自小,她就想做皇后。

可,真的做了,才發現,哪怕做到尊貴的中宮之位,每日裡,皆是如履薄冰,時時都是提心吊膽。

因爲,除了太后的血脈關係,她什麼都沒有。

皇后對她,顯然是不待見的,她愈是努力想抓到什麼,愈是抓不住。

哪怕,大愚若智,大智若愚,她都扮過,但,結果,沒有一個盡如人意。

直到今天,一扮再扮中,賠了自己的命。

她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啊!

父親說過,只要懂得謀算,善於去掙,終是能鞏固深宮裡的地位。

可,爲什麼,她這麼做了,還是輸到一無所有呢?

“退下吧。”太后,看到,宮人將那七尺白綾懸於樑上,並打好死結。

那道白綾飄飄蕩蕩地於牢房的森冷,顯得那般的不和諧。

然,死亡和生存,本就是不和諧的,不是嗎?

“阿錦,上路吧。”太后說出這一句話,慢慢行至她的眼前。

陳錦的臉上沒有任何失態,她僅是擡起臉,看着太后,問:“太后,我想問你,倘若,我沒有這麼做,是不是,皇長子,真的會是由我撫養長大?”

這句話,若在昨日,太后會不假思索告訴她答案,但在今晚,她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會麼?

從軒轅聿這些刻意隱忍的表現去看,分明,是不會的。

“阿錦,不管怎樣,哀家始終沒有把你當作外人,倘若,你願意信哀家一次,也就沒有今日的下場。其實,從一進宮開始,你就沒信過哀家一次,不是麼?”

是的,她是處處連太后都一併地提防。

難道,真的,是她錯了嗎?

“太后,是您對我說,我死了倒是乾淨的,我不怕死,但我不想這麼白白地去死。太后,爲什麼,如果今晚,換成是她刺傷了我,如果換成,是她把下了附子粉的湯藥端給周昭儀,是不是,她也根本不用死啊?”

陳錦問出這句話,淚水,低落於身。

“阿錦,世上的事,沒有絕對的公平,宮裡的事,亦如是。哀家當年也並沒有得到聖寵,可,走到今日,除了宮心謀算外,還有一個字,是最重要的,忍。你如果,能聽哀家一句,能信哀家,有何至於走到幾日這步呢?”

太后說出這句話,手扶上陳錦的眼下,替她拭去淚水。

這麼多年,除了陳媛外,或許,再沒有人信過她的話罷。

很可悲的人生,表面,卻是光鮮的。

陳錦的淚隨着太后的話,漸漸止住,她開始笑,笑着,望向那白綾,錦履踏上白綾下的椅凳,將臉套進那個死結中:

“太后,其實,我真的很喜歡皇上,可是,你知道麼,唯一的一次,他臨幸我,喊得,卻是那個女人的名字,也是從那晚開始,我做不到不介意啊,我是個女人,哪怕再怎樣,還是脫不開情字。因爲,嫉妒,才亂了最初的方寸,哪怕,他不是第一次給我設下圈套,我卻——還是心甘情願地跳了下去。”說完這句話,她閉上眼睛,語音漸輕,“太后,幫我……”

是的,所以,最後,她會在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時,想殺了那個女子。她得不到皇上,她也不想讓那個女子得到。

可惜,到頭,是她錯了,她錯在,不願意相信任何人。帶着戒備的心態去看待一切。

原來,是她自己,纔是最不值得信任的。

原來,這種戒備到了最後,只演變成把自己逼上絕路的催命符。

太后知道她的意思,她走進陳錦,輕輕,卻迅疾地,將陳錦足下的腳凳踢翻。

凳,落地,有聲。

綾,勒脖,無聲。

這片無聲中,陳錦的表情,不過是瞬間的難受,很快,就安詳地閉上眼睛。

只這份丹蔻,渲染了宮裡女子花樣的年華,也是落寞時最悲涼的憑弔。

太后,沒有立刻離開。

她不是第一次,看着生命離逝,她的手,也沾滿了血腥。

只是第一次,她突然,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

陳錦這條命,說到底,是她一手葬送的。

若不是用自己太沉重的祈望去逼着她,她有何至會這樣呢?

輕輕予出這口氣,她上得前,顫巍巍地,抱起陳錦的身子,身子沒有僵硬前,不會很重,她把陳錦從死套中放了下來,隨後,輕輕地撫着陳錦開始冰涼的臉,慢慢道:“阿錦,你入宮被冊封爲皇后,哀家在皇上出征前安排了那場假的臨幸,哪怕,最後,你不得不爲前朝的制衡關係‘有孕’,哀家也不會讓你去送死的。因出征的時候心無旁騖就成了,別讓那些人提前就把皇太弟的事,放到朝上來說,否則,亂的,就是軍心吶!但,哀家沒想到,這一仗贏得那麼快,快到前朝根本來不及有那些個反應,也沒有想到,反讓你對哀家有了計較。”

“阿錦,其實,皇上,還是給你留了活路,那附子粉,是宮裡常有的東西,你會有,其他人也會有,若只當成尋常的發落亦是可以的,只是,哀家氣你的愚傻,才說重了口氣,是哀家的錯,哀家的錯……”

又是一條命,葬送在了她的手上。

太后抱着陳錦,長久地,不再有一絲聲響。

牢房外,月漸淒冷……

銀啻蒼坐着那健行如飛的轎,行至一處空曠處,轎稍停了一下。

其中一名擡轎的紅衣男子,將一方血色的緞帶密密地將他的視線遮起,在一片黑暗中,轎又前行去。

不知行了多久,轎方再次停下,停下間,他由紅衣男子牽引着,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可聞越聲縈繞處,紅衣男子方鬆開牽引,由他一人站在那。

他解下眼前的緞帶,循樂聲望去,一秋水綠的背影正於不遠處,猶自彈着琵琶,半截藕臂輕紆,看似清雅悠遠的樂聲裡,卻隱隱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幾個轉拍,樂音拔了一個高,響徹穹宇時,恰是裂帛歸心,萬籟靜。

那女子收了琵琶,緩緩轉身,那容顏,足以讓熟悉的人驚愕,但,他卻是不會驚的。

那女子,原是除夕那晚死於暮方庵火中的慕湮。

這場謀劃看來,真的不簡單。

“風長老。”三字稱謂響起時,他這纔看到,一半玄黑,一半月白的身影出現在慕湮的身旁。

而,也在這時,他注意到,他被引到之處,四周皆環繞着水銀,獨他站的一出空地,凌空於這水銀上,水銀中,橫恆着幾朵雪色的蓮花,恰延伸至那身影處。

那身影是背對他的,他看不清身影的容貌,也全然沒注意到身影是何時出現的。

不是他走神,實是這身影的動作十分之快。

慕湮抱着琵琶,木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彷彿,一切,都與她無關。

“不知該怎樣稱呼呢?”銀啻蒼笑着,似乎並不在意,四周隱隱閃現的危險。

刀口舔血,對於他來說,不會怕。

他從來都是喜歡在危險裡,求的生機的人。

“風長老,該遭猜出老夫是誰了吧。”

“哈哈,慚愧,慚愧。我卻是猜錯了一次。”

“猜錯一次,現在猜對,也爲時不晚吶。只要風長老願意,任何事,都不會晚。”

“譬如呢?”

“譬如,只要風長老,繼續爲苗水的長老,那麼,風長老的妻子,仍會是苗水的族長伊汐。”

看似不經意的一句,終是讓銀啻蒼的心底浮過一縷悸動,原來,他還是個俗人。

“哦,可惜,風長老已死,死於大半年前的瘟疫。”

“死,有什麼要緊,苗水,向來崇尚的是長生天,在長生天的庇護下,風長老再生,族人都不會見怪的。”

“若,我不願意呢?”

“風長老和伊族長伉儷情深,假若,風長老真的去了,恐怕,伊族長,也不甘獨活的。必是在祈福完成後,追隨風長老而去。”

這句話,無疑是中威脅,如若他不願意回苗水,那麼,對夕顏的命,就會不利。

而,他如果回了苗水,眼前這人,要的,恐怕,是更大的一場災難。

到時候,夕顏所要維護的族人,難免,再遭受生靈塗炭。

“風長老,如果你按照我的話去做,我可以保證,你失去的東西,會加倍地再次得到,否則的話,這裡,就是風長老的歸處了。”

“加倍地得到,這樣不錯的買賣,我想,應該沒有人會拒絕的。”銀啻蒼沒有任何猶豫地道。

“風長老果然爽快,我希望風長老儘快回到苗水,然後,我會告訴風長老,怎樣加倍得到這一切。”

“可惜的是,遠汐侯目前仍需要留在檀尋,否則的話——”

“這,你大可以放心,對於不久的檀尋來講,少了一個遠汐侯,都是無人會在意的。況且,遠汐侯擅長易容,不是麼?”

“看來,你真的很瞭解我,也瞭解,這一切。”

銀啻蒼的目光看了一眼慕湮,她仿只站在一旁,面無表情。

“風長老,看來,對這名樂姬甚感興趣?”

“只是覺得很像一位故人。”

“哦?是麼,很可惜,這名樂姬,是即將送予夜帝的,不然,我很樂意地送予風長老。”

“這,倒是不必,君子不奪人所好。”

“哈哈,風長老,果真是君子,連妻子都可以讓予那人的。”

“那倒是,不知道,我該喚你一聲岳丈呢,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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