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嶽天峰閒來無事,散步於院中,見仍有許多空房便讓韓成找人收拾出一間偏僻空房留有他用。
劉勝男見嶽天峰閒暇,便過來對嶽天峰施了一禮說道:
“兄長,我在莊中無事,想隨你學醫。”
劉勝男在岳家已有月餘,已然知曉岳家人品及嶽天峰心性,如今當他是自己親生哥哥般,甚是依賴,言談舉止已不是剛進岳家時扭捏不自在。
“怎生如此想法?”
“整日看書閒逛,略覺無趣,見哥哥治癒兩位姐姐,於是想隨哥哥學醫。”
她見嶽天峰妙手治癒浮月丹雲,又向二女打聽此症如何難醫,越發覺得嶽天峰是深藏不露的杏林高手。
“我雖會醫,現今卻極少出手,你隨我學醫,恐難以出師,也罷,我先尋些醫書與你,你先慢慢背好,我再循序教你。”
嶽天峰略一沉吟,便即答應。
劉勝男聰穎,詩書、女紅、音律皆通。嶽天峰雖是好奇此女身份,但也不好追問。
劉勝男興高采烈地回了後院,嶽天峰卻在思索如何與她尋一位真正行醫的大夫爲師。
家中諸事已定,不必嶽天峰煩心,除了早晚拜見父母,便是浮月丹雲尋身世之事。
“你二人可有證明身世之物?”
“只有一對銀鐲,再無他物。”浮月說道。
言畢拿出玉鐲遞與嶽天峰。
嶽天峰接過,翻來調去地瞧了一遍,乍一看這一對帶有紋飾的銀鐲再普通不過,只是再細瞧,這鐲上的浮雕手段當真是高明至極,鐲上陽刻着荷花,一隻蜻蜓立在荷花之上,背面鏨刻有“青嬌”二字,這顯然是新荷滿池的寓意。
嶽天峰不識此物,但知此等手藝絕非平庸匠人所能製造,定是此中高手所爲,查出何人所造,想來應能查出持有之人。
交還與浮月後說道:
“先問問父親,他行走江湖多年,看有無線索。”
去了後堂見過嶽重山,恰巧韓福也在,於是將浮月丹雲之事說出,二人又將銀鐲傳看過,卻也是一無所知。
“江湖上我還未聽說有名叫‘青嬌’之人,也未聽說有叫‘青嬌’的銀匠,但此等手藝怕不是尋常人吧,我不在江湖久矣,沒了消息來源,以後再慢慢尋吧。”
幾人怏怏而出。
“我岳家雖世居此地,但我卻是孤陋寡聞,不過,我有一友,此人號稱百事通,經多見廣,尋他一問,看能否尋出些蛛絲馬跡。”
二女點頭。
招呼過勝男四喜石磨,幾人直奔城中而去。
“我這好友,平素最喜在人多熱鬧之地出沒,我們先去同聚樓,一來先祭祭五臟廟,二來看他是否在那。”
幾人在同聚樓二樓找了一張視野開闊的桌子坐下,嶽天峰吩咐小二撿好的吃食上,不怕多,但有石磨在此,統會一掃而光。
四喜與石磨悶頭狂吃,嶽天峰同浮月丹雲勝男小酌,忽聽樓下幾人鼓譟而進。
“小二,上好酒上好菜。”其中一人高聲喊道。
嶽天峰笑道:“來了。”
探頭衝樓下望去,樓下四人,圍一方桌而坐,四人各據一邊,其中一人正說得眉飛色舞。
嶽天峰衝下方大聲說道:“何人在此喧譁,端的沒了文人的風雅。”
樓下那人正說得起勁,聞聽此言甚是不悅,扭頭尋說話之人。
擡頭看見二樓的嶽天峰正微笑地看着自己,略覺眼熟,微一思索,忽地“啊呀”一聲,起身疾步衝上二樓,抱住嶽天峰朗聲大笑。
“莫不是見了鬼,你幾時回來的?”
“已回兩月有餘。”
“怎才尋我來?”那人話語微嗔。
“城中已無住所,於韓家村另蓋的新房,這兩月忙於此事,如今事畢,就來尋你了。”
“這便是我與你們提到的百事通,賀同春的便是。”
嶽天峰引賀同春來到桌前與浮月等人相識,賀同春又喊過樓下三人過來見禮。
三人中有二人是嶽天峰舊識,一人叫餘昶,一人叫陳弼,另一人是徐植,雖與嶽天峰不識,但有賀同春從中引見,卻也不至於尷尬,幾人又重新見禮,重開了一桌酒席。
幾人飲酒敘舊,嶽天峰在桌人將浮月丹雲之事說了,又取過那對銀鐲讓賀同春觀看。
“沒聽過有叫青嬌的銀樓,也沒聽過有叫青嬌的銀匠,看此手工精妙異常,想是大匠所制,可遍觀遼東都司,並無此等手藝之人,不好尋,不好尋,京都人才濟濟,彙集四方,不乏箇中高手,如有機會,可往京都一行,那應有線索可尋。我且與你留意着吧。”
賀同春搖頭嘆道,想法與嶽重山如出一轍。
“只好如此。”
幾人放下此事,開始喝酒敘舊,時隔四年,那賀同春越發活潑開朗,嶽天峰幾人團坐,十有八九是他是侃侃而談,衆人也不介意,賀同春話多,卻不招人厭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爲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賀同春心生感慨,以箸擊杯而歌。
這詩是唐朝杜甫的《贈衛八處士》,本有些悲涼,但故人重逢話舊,接連大杯喝酒的情景卻是相同,心情激動,當然更不待言。
他本與嶽天峰交好,如今舊友迴歸,自是喝得酣暢。
賀同春酒醉,衆人才盡歡而散。
轉瞬天晚,嶽天峰等人不及還家,於城中找了間客棧居住,翌晨起,欲在市中逛半日再行返家,還未出門,卻遇了三人。
那三人也是出門,走在先頭,並未留意嶽天峰等人。四喜眼尖,指了三人給嶽天峰看,卻是城外調戲浮月丹雲的三個惡男。
丹雲怒火上涌,便欲追上前去。
嶽天峰攔住,囑四喜遠遠跟着,看三人去往何處。
取出一小錠銀子,點手喚過夥計。
“結帳,剩下的歸你。”
夥計千恩萬謝轉身欲走。
“等下,有事問你。”
夥計緊揮攥着那錠銀子,生怕嶽天峰變卦,聞聽嶽天峰只是問事,這才放下心來。
“先前那三人什麼來頭。”
“回爺,那三位不像本地人,只是住店也沒多說什麼,小的也不敢多問。”
“嗯,那這三人可還回來?”
“回的,三人行李全未拿走,剛纔叮囑過小的。”
“我們出去逛,那幾間屋子給我們留着。”
嶽天峰揮手放走夥計,扭頭看了看二女。
“不走了,再留宿一晚,待晚上與你倆出口惡氣。”
“計將安出?”丹雲急問。
旃那葉,性甘、苦、寒,有毒,少用健胃,適量則通便,服多則大瀉,本是海外樹種,嶺南有引種,此物遇冷不活,北方無法種植,只有南方環境適宜,嶽天峰的師傅聽好友說起,輾轉求得。
取過背囊,從中找出一個布卷,放在桌上攤開,二女瞧去,見一巴掌寬二尺長的布上並排縫有若干口袋,嶽天峰從一口袋中取出四片乾枯樹葉。
“知道巴豆嗎?此物叫旃那葉,比巴豆厲害猶甚,研成粉晚上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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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豆本我中國之物,醫書有載,就算不是行醫之人也知此物多用於瀉藥。
聽嶽天峰說旃那葉比巴豆有過之而無不及,丹雲伸手掏出口袋中其餘葉片。
“會死人的。”
嶽天峰急阻,但看到丹雲那滿眼哀求的神色,嘆了口氣又遞過四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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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磨。”丹雲喜出望外地說。
嶽天峰搖搖頭,旃那葉他是見過成效的,多用於通便,二、三個時辰便可見效,尋常人三、四片葉子足已,丹雲又添了四片,想那三個惡男會吃個大苦頭了。
想起自己也曾用旃那葉捉弄過人時情景,不由得笑出聲來。
盞茶功夫丹雲已磨好粉末,小心地用紙包起。
四喜也迴轉來,那三個惡男去了喬夏飯館對面的宅子,他不知那是嶽天峰原先的家,便在對面喬夏處等着,久不見三人出來,便先行回來稟報了。
“先不管他,我們先去逛,待晚上再收拾他們。”
幾人出了客棧,去向市集。
遼陽本遼東的軍事重鎮,又是遼東最繁榮之地,是以市集頗爲熱鬧,人頭攢動,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丹雲與四喜恨少生兩眼,處處新奇,樣樣欲買。
嶽天峰給了丹雲幾個銀錠讓她自去採買,自己與浮月並肩慢行。
“多謝公子。”浮月性緩,雖心嚮往之,卻又忍住。
“我二人久居山林,對此繁華世市頗不瞭解,師傅又無多餘銀錢與我倆,是以丹雲會如此,讓公子見笑了。”
“丹雲天真浪漫,是真性情人,我卻比較鐘意得很。”
二人邊走邊聊,男子英俊灑脫,女子秀麗端莊,引市集中盼盼注目,讚歎不止。
丹雲買了許多物什,着石磨背了,石磨也不在意,正託着一摞燒餅大嚼。
石磨自打做了嶽天峰隨從,吃用不愁,雖說傻點,但也知恩圖報,於岳家四處尋找活幹,岳家衆人皆對他心生好感,丹雲時常捉弄於他,他也不以爲意,丹雲卻無惡意,只是在同石磨取樂。石磨對嶽天峰唯命是從,其次恐怕便是這位不是岳家人的丹雲了。
用過午飯,嶽天峰當起嚮導,引衆人去廣佑寺遊玩。
寺內有塔,因塔檐間立壁和塔腰八面均塗有白堊,故稱白塔。
嶽天峰少時常來此遊玩,四年間寺內並無太大變化,便與衆人解說
嶽天峰不信神佛,浮月丹雲乃是道教,四喜只信嶽天峰,石磨更是一個憨憨,是以衆人於寺中大聲說話,引衆僧怒目而視。
嶽天峰也不以爲意,每殿皆有大塊銀子佈施,衆僧才轉怒爲喜,但有銀錢進帳,管他聲音是大是小,想來佛祖看在銀錢份上,也是可以原諒這不敬之罪。
天色不早,幾人返還客棧,嶽天峰正喝茶休息,那三惡男已回,大聲呼要醒酒湯,想是這半日是在那院子中飲酒,也不知是李小小還是她夫君結交此等惡人,想來多半是孫大剛。
孫大剛是李小小夫君,非本地人氏,乃廣寧衛人,廣寧衛歸遼東都司轄。孫大剛於弘治十二年秋調來到此地,在巡檢司任副巡檢。
許是巡視時遇到李小小,就此相識。
嶽天峰不喜此人,一則孫大剛覬覦李小小美色,二則此人志驕器小,三則無甚才華。
但此人身材健碩,一張臉生得還算不惡,又對李小小極其奉承,李小小卻又與他頗談得來,嶽天峰是文人,竟是無言以插,孫大剛嘗派人譏諷,李小小被他花言巧語迷了心竅,此人臉皮之厚前所未見,不知使了什麼招數,竟博了李陽明的歡心,入贅了李家,終致嶽天峰憤而離家。
一想到此人,嶽天峰便覺氣憤,遂不去想他。
讓四喜去尋丹雲,片刻浮月跟進。
“天助我等,可叫丹雲去廚房下手。”
“不用你催,已去了。”
二人相視一笑。
過了片刻,丹雲竊笑而回,與嶽天峰浮月言自己捉了只貓扔進廚房,趁廚師等人捉貓之際,將藥粉擲進鍋內。
“我等且去吃飯,藥力發作還得一、二時辰,待吃飽喝得再靜候佳音。”
“佳音”二字着重說出,衆人一笑纔去前廳索食。
四喜倒上杯酒,呈與嶽天峰,嶽天峰慢悠悠嘬了一口,還未提筷,扭頭吐出。
“且慢。”
嶽天峰止住衆人,衆人不解齊望向嶽天峰。
嶽天峰用茶漱了漱口,舉筷在每一道菜中都夾了一筷送入嘴中。
“有意思。”示意衆人可以吃了。
“丹雲,你去下藥時可遇到形跡可疑之人?”
“只有我自己是可疑之人。”丹雲說道。
“怎麼了?”浮月接口問道。
“酒被下了毒,菜卻沒有。”
桌上除嶽天峰,並無他人喝酒,顯然這毒是爲嶽天峰所下,下毒之人似乎篤定只有嶽天峰可以喝酒。
“你們且吃,我去轉轉。”
嶽天峰起身卻向門外走去。
“你無礙?”浮月跟來,指指自己的嘴,示意嶽天峰剛纔喝毒酒之舉。
“無礙,酒中加了烏頭,下毒之人不諳此道,烏頭配酒會加快中毒,但也是忒苦了些。”
以嶽天峰的醫學造詣,哪有嘗不出這苦從何來?這毒下得太也外行。
二人出了客棧,站在門前左右望去,一條長街人來人往,無處尋找。
“回吧,下毒之人溜的倒快。”
嶽天峰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去鄉已久,纔回數月,何來仇家。
“不在店內找找?”浮月問。
“倘是店內人,昨日便下手了。”
二人回店落座,嶽天峰無心用酒,潑了壺中酒,只用飯菜。
飯後回房,正思考毒酒之事,忽聽得有人叫罵,仔細再聽,是那三個大漢,想是旃那葉藥效發作。
四喜竄了出去,嶽天峰料他是看熱鬧去,也不阻他。
一柱香功夫,三大漢叫罵聲小,四喜捧腹而回,不敢大笑,面部憋得變形。
“公子,你的藥真厲害,那三個傢伙如走馬燈般去茅房,初時還能忍住,後期全屙在褲子上了,如今連屋都出不去,讓夥計取了淨桶在屋,估計腸子快屙出來了。”
正說間,浮月丹雲現在門外,門沒關,聽得四喜說得噁心,眉頭正皺。
“這下可出氣了嗎?”嶽天峰向二女微笑道。
“痛快。”丹雲回道。
“不會出事?”浮用緊張地問。
“以他三人之體魄,死不了,臥牀三、四日可緩。”
三名大漢確是受了孫大剛地宴請,酒喝得多些,本待喝些醒酒湯暖暖,耐何這一副腸肚太不爭氣,咕嚕嚕響個不停,這糞門逐漸把持不住,暴下似江水滔滔不絕,屁聲如天雷滾滾,三人才恍然大悟,這是着了別人的道,招呼了掌櫃夥計一頓臭罵,後來連罵人的力氣也丁點皆無,掌櫃讓夥計先侍候着,自己去尋郎中過來瞧病。郎中也只開了些止瀉之藥,卻說不出個子午卯酉。折騰一夜,三條命已十去七、八。就連那夥計也是眼圈發黑哈欠連天。三人料想掌櫃夥計也沒膽做得此事,只得暫且吃下這個啞巴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