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直到此時此刻,樑未知道自己施恩於黑施三。
他是什麼身份?
黑施三又是什麼身份?
殿下不可能有半點讓黑施三挾制或矇騙的心。
黑施三不惜把北市的外地商人都得罪上,也沒有攆走金胡。
殿下一句話,金胡就得離開。
面對殷若再次的送姑娘請求,答不答應還是隻在樑未一句話裡。
公允?
雨露均沾?
樑未纔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他要是願意,都得按他愛聽的說。
殷若“仗病得勢”,期盼的以爲能訛人,把殷蘭六姐妹就此送出去。樑未難道看不懂?
他不想就此事再糾纏,爽快的道:“好。”
“好?”
得到的利索,殷若卻沒了底氣。
她的眼神兒好似圓滾滾的兩團火苗,骨碌碌一圈,骨碌碌又是一圈,看得樑未解氣。
殷若喃喃,沙啞的嗓子幾乎無聲:“是那樣的嗎?”
她想起來了。
殿下收下殷蘭六姐妹,也不表示六姐妹可以得寵,或者爬到殿下牀上去。
樑未盯着她,與其說聽到這句話,不如說看到這句話。樑未微微地笑:“是那樣的吧。”
殿下得意的笑。 шшш• ⓣⓣⓚⓐⓝ• CO
他收下殷蘭六姐妹,未必就寵幸她們。還可以送給別人,可以賞給別人,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用法。
殷若迅速反擊:“我家的出身雖不好,但殿下答應收下,到老也留在您府中。”
“好。”
又是一個字,樑未還是那麼有底氣。
堯王府中沒有成親的僕從中男子,只樑未知道的,遠超過六個以上。樑未還知道宮中受到冷落的嬪妃,一生沒有見過皇帝的人不計其數。
他可以讓殷蘭六姐妹冠上他的姓,但終身獨守房中。
殷若心虛的如懸崖無底,失神中沒有想到殷蘭六姐妹的命運何去何從。因師傅帶進門,修行在個人。送進堯王府去以後的事情,由殷蘭六姐妹自己承擔。
殷若沒了話,耳邊聽着殷蘭六姐妹謝恩,殿下交待她們:“先侍候你們的少東家,等本王回京的時候,再把你們帶上。”
看上去大獲全勝,一場病生下來,金胡走了,殷蘭六姐妹也送成功,黑施三應該歡呼,殷若卻六神無主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樑未喚醒她:“在想什麼?”
“這麼容易?”殷若說出實話。
樑未似笑非笑:“容易不好嗎?省得你再折騰。”
接觸到他的目光,殷若頭皮發麻,全身的病不翼而飛。從她扮成黑施三開始,幾乎每天都在做擺在明處就無法收拾的事情,多一件像是好不到哪裡去,少一件像是也差不到哪裡去。
硬着頭皮問道:“殿下,您怎麼想?”
“出去。”
樑未說過,殷力、殷貴、殷蘭六姐妹戀戀不捨的出去,丟給殷若一個小心回話的眼光。
“我問你的話,若有一個字隱瞞,你擔得起責任嗎?”樑未低沉的道。
殷若默然的坐正,把被角壓的嚴嚴實實,輕聲道:“擔不起。”
“我問你答。”
“是。”
“你家住哪裡?”
殷若呼吸凝住,這第一個問題不是沒準備好,是眼前隨時會讓揭穿,她沒有想好,一個字不能亂說。
路條上寫着興城施家,在千里之外。堯王樑未派個人過去就能查出來。從殿下的這句話裡,殷若已能聽清,他只派已經派人查看。
殷若離開家的時候,和殷刀商議的時候,施三並不能住在興城,否則一查就露餡。
在樑未審視的眼光中,殷若輕輕道:“我家不住在興城,這路條纔是興城開出來……”
“哼!”
殷若閉上嘴,手擰着被角轉個不停。
“往下說啊。”樑未挑起眉頭。
“我祖父是興城出生,他後來在安城生意做的大,把家定在安城。”
樑未意味深長:“哦,這一跑又是上千裡,你又成了安城人?”
殷若陪笑:“殿下,我都把姐妹送給您,我不是奸細。”
“奸細你肯定不是,但你鬼精鬼精的,到底打什麼主意,我還真不能確定。”
殷若苦瓜臉兒:“能實說嗎?”
樑未沉下臉:“怎麼,你到現在還沒有實話?”
“有!”
殷若氣急的頂道:“我回過殿下,金家送人……。”
“住口!”樑未怒容出來:“別再提這個!”
殷若小聲道:“這是實話,知道的人都不服氣。”再就擰着被角繼續不說話,不時,有壓抑的咳聲出來。
磨劍進來送湯藥,樑未看上去心事重重,二話不說喝下去,又看着殷若也喝一碗,擡手讓磨劍出去,繼續道:“你說吧,從頭說。”
“我祖父和家裡的關係並不算好,總想出人頭地。聽到金家送人的消息,就不服氣。”
樑未又哼一聲:“難道沒有別的人可以派,派你個小……東西出來在我面前耍無賴?”
殷若撇嘴:“回過殿下,我爹不分多多的家產給我,卻給我哥哥,又幹涉我親事,我也不服氣。祖父最疼我,我對他說,金家能巴得上殿下,我也能……。”
說到這裡,瞅瞅樑未,樑未張口結舌。
殷若說下去:“如果我能的話,家裡也不敢動我的親事,家產也得多多的分給我。”
樑未屏住氣,目光在她的眉眼轉來轉去,看的殷若心發虛時,半晌道:“你的心上人有多好?”
樑未聽到這裡,完全看成殷若爲心上人而到北市。
殷若目光遠眺,這一瞬間裡,她穩重的像個大人。她和金財寶早就認識,如果相愛,兩家早就定親。後來殷家願意定親,也只因爲金財寶可靠。
“沒有多好,只有可靠。”
樑未流連在她片刻的成熟面容上,覺得自己理清楚這姑娘出現的原因。
她有心上人,不服家裡定親。
金家的那個……說到金絲,樑未一陣的膈應。金家送人,三年裡傳遍全國,別人不服在情在理。
這姑娘就打主意到自己身上,話說她一直異想天開,並且敢想敢幹。
“你相得中就好。”
理解的話,險些讓殷若鬆口氣。下一句話她又提上心。
“但這不是你算計本王的理由吧?”樑未的語聲聽上去有些冷。
殷若垂下眼簾,開始支支吾吾:“金家…。賴金家……”
她說不出個所以然,樑未也沒打算等她天花亂墜的答案。就剛纔的那番話,沾上一個“情字”,親眼目睹過金絲的瘋狂,樑未才肯相信。是真是假,還得查過才行。
一口截斷:“現在承不承認從你到我身邊的那一天起,就別有居心?”
殷若竭力的抵擋:“那天鬧刺客我不知道……。”
早幾天認定有緣分,樑未又打斷殷若的話:“不鬧刺客,你也會想法接近我。現在我來問你,你知罪嗎?”
殷若呆若木雞,把被子一揭。就在樑未大驚失色時,她露出被內的衣裳,果然是長衣整齊。下牀跪下來:“殿下,您殺我一個人,這都我的主意,別動我的家人。”
她通紅的面容上,眼睛裡還有沒有乾的淚。苦苦的懇求,在淚珠上映出雙份、更多的雙份。
樑未憋住氣,起身來後退幾步,離殷若又遠一些,有些煩躁地道:“睡好。”
語聲嘎然止住。
他坐到這個時候,相當的不合適。但黑施三的鬼話一篇又一篇,他竟然沒有走。
再讓她睡回去,像是更不合適。
樑未長話短說,手扶椅背,好似這是男女之別的屏障。本想厲聲,面前這個已病的搖搖晃晃,他也兇不起來。
只用平常的聲調:“我把北市的鋪面給你,你怎麼樣對我?”
殷若含着眼淚:“謹守邊城,寸步不讓。”
啊?
樑未愕然。
這是他的心聲,她怎麼知道?
這也是殷若的心聲,樑未並不知道。
樑未低下頭,他一回又一回的寬容黑施三,看來並不冤枉。這個姑娘,跟自己真的有緣分。
自己心底的話,凝結過就是這八個字。可能和黑施三說的不一樣,但意思點滴不差。
這八個字震撼樑未的心,讓他甚至不願再問內陸的姑娘怎麼會想得到。
也許這是她天生的聰明導致。
也許這是老天聽到殿下的心聲,知道他對陳趙兩家也好,金殷兩家也好,都不滿意,特地送來這個人。
樑未久久的思索起來,沒有人打擾的話,他可以想的更久。
磨劍走進來又催促:“新到公文,請殿下回營。”見到黑施三跪在地上,磨劍嚇一跳,他真的怒了:“殿下給你的臉面還不足夠嗎?你怎麼又惹殿下生氣。”
樑未喝斥道:“不是她!”
他停留的確實足夠久,再呆下去盤問病人也不忍心,對外面走去,邊道:“等你病好了,我再和你說話。”
殷若挪向他的方向,“砰”地一聲,叩了一個頭,泣道:“恭送殿下。”
樑未腦海裡殘餘的懷疑碎成千萬片,餘波震的他心頭微痛。
就他現在所知道的,是金家的大膽舉動帶累這個姑娘,讓她冒出與金家同樣的舉動。她爲親事而來,樑未也是一樣。
回身去,樑未徹底心軟,他保證般的道:“鋪面等你好了再分,你好好養病。”
這句保證對殷若來說根本不夠,她砰地又是一個頭,哭道:“殿下,如果我爲保護自己清白而有不得不說假話的地方,您能不能寬恕我?我只爲保護自己的清白,我的聲譽,決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樑未在她面前蹲身下來,仔細端詳着傷心欲絕的面容,有力到接近憤怒:“你還有什麼瞞着我!”
“我爲清白,我爲聲譽……”殷若泣不成聲。哭聲中,她劇烈的又咳起來。
樑未一把拎起她甩到牀上,男女之防也不顧了,胡亂的抓起被子堆到殷若身上,嘩啦一把扯過椅子,在牀前重新坐下,一字一句道:“你全說出來,我赦你無罪。”
殷若直直地望着他,不敢相信殿下比聖旨大。
殷家姑娘有聖旨這話,樑未也說過兩遍。
一張嘴全說出來很簡單,但這是欺君之罪,殷若不是懷疑樑未能力,而是他擋不下來聖旨可怎麼辦。
咳聲又猛烈的不能說完整的話,殷若斷斷續續地道:“我爲清白……我爲聲譽……”倒在綾被上。
樑未目光炯炯:“你只爲清白只爲聲譽?”
殷若用力點頭,沒有可以表白的話,豎起一根手指,指天爲誓。
“本王相信你。”
樑未大步出來,在房門外面對磨劍壓低嗓音:“再派兩個人,一個還是去興城施家,另一個去安城。”
“安城,這麼遠?”
磨劍嘀咕着答應。
商人們迎上來:“殿下,鋪面?”
樑未面無表情:“暫時不分了,幾時分,另外再定。”
商人們投向房中的目光,又多出幾分畏縮。
……
靜夜。
樑未睡下來但並沒有睡意。
黑施三砰砰的兩個頭,似還在心上。牽扯到“情”這個字,有史以來記載的荒唐事數不過來,但樑未還是覺得另有隱情。
奸細不是寫在臉上,樑未不是疑心重,而是理當的防備任何人。但那八個字擲地有聲“謹守邊城,寸步不讓”,又讓樑未感動到心肺。
假話人人會說,但真話可就不是誰都能說出來。
他還是相信黑施三不是奸細,既然不是奸細,別的事情都可以寬恕。就樑未來看是這樣的。
要想的事情太多,樑未也只想到這裡,閉目開始入睡,馬蹄聲似到耳邊。
他一躍而起:“哪裡來的公文?”
磨劍送進一個大包袱:“太后讓人送來的東西。”
樑未打開來,見裡面滿滿的宮式點心,又是一大包子滋補的藥品。想了想,取出一些交給磨劍:“送給施三。”
磨劍接過就要走,樑未又叫住他:“不要進他房裡,你讓我小心過病氣,你也小心。”
磨劍訝然,感動的道:“奴才不怕。”
“一個病人,頻繁的見人不好。告訴施家的人,我的話,來探病的人,都不許進到房裡。”
磨劍了悟,這是殿下的真意,還是關心施三。
……
“是什麼?”
殷若看着青鸞手上。
“殿下給您送來滋補的藥。”青鸞含笑。
殷若看過,凡是她認得的藥材,都是上好的。讓青鸞收起來,又想起來道:“誰送來的,這房裡雖有病氣,但你把他攔在外面,他難道不生氣,請他去馬師傅的房裡坐坐喝茶。”
“是磨劍小爺送來,殿下有話,少東家要趕快的好,來探病的人都不許再打擾您。”青鸞喜上眉梢。
殷若幽幽:“我知道了。”睡下來,腦海裡混亂不堪,最多的是樑未白天的話“你實話實說,赦你無罪。”
少而深刻的,是“能不能對他說”。
說出來的後果不在自己掌握之中,殷若不敢自作主張。
青鸞走出來,對磨劍道謝過,送他出客棧。就要進去,見到牆角有個人影一閃。
以爲是賊,青鸞悄步過去,見到車陽的小廝蘭行泫然欲泣。
“咦,你在這裡哭什麼?難道讓車將軍打了?”
蘭行嘟囔:“我不是有意詛咒他,我沒有詛咒他……”
蘭行跟隨車陽晚上回來,就發現他的詛咒又靈驗了。他頭一回說“一步一倒黴”,黑施三白日見鬼。近幾天想到就說“一步一倒黴”,黑施三重病垂危。
他特地跑來懺悔。
青鸞一指頭點在他額頭上:“回去吧,你哪有能耐詛咒人?”泡澡的井水是青鸞親手所打,要說詛咒,她有份纔是。
蘭行還是懺悔着,走開幾步後,又回了來,兇狠地道:“我是京裡一等侯府車家的人,你怎麼敢在我面前指手畫腳?”
青鸞掄起巴掌,個頭兒高,氣勢足:“殿下剛剛有話,全城的人都不許打擾少東家養病。你再說個試試,我豈止指手畫腳,我還要揍你呢。”
蘭行一溜煙兒的跑開,在遠處大大的比劃一下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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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晚了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