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然的記憶當中,這種陣仗,貌似還是第一次見到。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很像是古代審問犯人的時候,青天大老爺高坐在上,瞪視着剛剛押解上來的罪犯時的情形。
蘇然的心裡,幾乎是瞬間就升起了不好的預感,也隱隱地猜測到了,是誰一手促成了現在的這幅局面。
她強裝鎮定地關上門,衝着客廳中冷着臉坐在沙發上的二人叫道:“爸,媽。”
蘇睿猛地一拍桌子,嗓音陡然提高:“你還有臉回來!”
“爸,你聽我解釋……”蘇然的眼眶裡已經蓄滿了淚水,視線當中一片模糊,但她死命地忍着,不想讓自己在這個時候掉下淚來。
“還有什麼好解釋的!你們輔導員剛纔親自給我打的電話,還能有假?!”蘇睿氣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整張臉甚至包括脖子和耳朵都變得漲紅起來。
穆槿趕忙幫他順氣,同時小聲地勸着:“你就聽聽孩子怎麼說吧。”
蘇睿這才勉強把火氣壓下去一點兒,冷着臉示意蘇然趕快解釋。
蘇然連鞋子都沒顧上換,就那麼站在門口的地墊上,擡手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顫聲說道:“我真的沒有做過那樣的事情,是他們冤枉我的!我看到過照片,可是臉部非常模糊……我懷疑那個人可能跟我有一點兒像,所以我就去了一趟那邊,想要跟那個女人合個影,證明自己。可是我去的那天,她剛好不在,後來……後臺她就辭職了。”
她說得每一句都是實話,可是卻沒有絲毫證據可以證明,所以說到最後,她自己都有些底氣不足了。
“你拿什麼證明你說的這些?”蘇睿壓着火氣問她。
蘇然頹喪地搖搖頭,小聲地說:“我沒法證明。爸爸,你養我這麼多年,應該瞭解我的品行如何,難道您就不能相信我一回麼?”
說到最後,已經近乎哀求。
她可以承受被全世界冤枉,但卻唯獨不能忍受來自至親之人的懷疑。
蘇睿剛想說什麼,卻被穆槿給搶了先——
“媽媽信你,你不是那種拜金的女孩子。”
蘇然一聽這話,眼淚再也止不住,決堤一般地洶涌而出。
這一個星期,她遭受了不知道多少指指點點,就在幾十分鐘以前,她還被輔導員各種嘲諷奚落……母親的這一句話,雖然普通,卻是實實在在地觸及到了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壓抑了許久的委屈和難過,全都在這一瞬間迸發出來。她再也顧不上其它,開始放聲大哭。
她忍得太久了,已經快要崩潰了!
穆槿見她哭了,趕緊從沙發上跳起來,飛快地衝到她的面前,緊緊地擁抱住她,嘴裡不斷地說着:“乖女兒,媽媽信你,媽媽相信你……你受委屈了。”
蘇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根本說不出話來。但是她的內心深處,彷彿燃起了一團火,將先前所有的冰寒,全都盡數驅散!
蘇睿點了一根菸,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沒說話。
好半天過去,蘇然的哭聲才漸漸小了下來。穆槿趕緊拍拍她的後背,慈愛地說道:“先把鞋子換了吧,進屋坐着說話。”
蘇然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再度失控。
這種站在家門口被問話的滋味,實
在不好,她甚至有種隨時可能被趕出家門的感覺。
換鞋,進屋,放在平日裡只是再微小不過的舉動,但在這一刻,卻似乎象徵着母親對她的接納。
媽媽沒有拋棄她!媽媽相信她說的話!
蘇然彎下腰換鞋,兩顆豆大的淚珠一不小心地掉了出來,砸在光可鑑人的地板上,形成了兩灘小小的水漬,折射着棚頂上水晶吊燈散發出來的光芒。
媽媽拉着她到沙發上坐下,還是從前那樣柔軟的觸感,但是這一次,蘇然卻如坐鍼氈。
她甚至刻意地跟父親拉開了一小段距離,並且小心翼翼地觀察着父親臉上的表情,揣摩着他的心思。
可是,以她的這點兒可憐的閱歷,根本看不穿父親的心思。
她只能等。
客廳裡死一般的寂靜,蘇然心裡七上八下的,手心裡,額頭上,全都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終於,蘇睿開口說話了:“我可以信你一次,但是你以後必須每天都住在家裡。”
蘇然怔住,這哪裡是相信她,分明是不信任,纔要讓她每天回來,親自看管她的一舉一動的吧?!
雖然她非常戀家,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強制不能住校,只能每天走讀,她的自尊心還是無法接受!
眼眶中的淚水不知何時又蓄滿了,晃晃蕩蕩的,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涌出來。但是蘇然努力地吸着氣,命令它們老實地呆在眼眶裡,不許冒出來!
她笑了,可是那笑容卻比哭泣還要苦澀。
“爸爸,你說信任我,可是這種要求,真的是信任的表現麼?”每問一個字,蘇然的心裡都疼得像針扎一樣。
蘇睿又吸了一口煙,垂着眼睛說道:“讓你走讀也是爲了你好,女孩子家家的,名聲還是很重要的……”
“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蘇然彷彿聽見胸腔中傳來破碎的聲音,那種沉悶而又壓抑的疼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原來,來自親人的傷害,纔是最疼的。
老師也好,同學也罷,能夠給她造成的傷害終究只是有限的,只要她能足夠堅強,給自己豎起一層厚厚的保護殼,也就不會覺得有多麼難過了。可是,至親之人,卻是可以一刀一刀直插心口的……
躲不了,逃不掉。
只剩滿滿的窒息……
蘇睿好不容易纔壓下去的火氣,又滕地一下竄起來了,他憤怒地把菸頭碾滅,粗着嗓門說道:“反正就這一條路,你選也得選,不選也得選!”
“我不選!”蘇然大叫。
“不選就給我滾出去!我沒有你這麼丟人的女人!”蘇睿氣急了,有些口不擇言起來。
蘇然也開始犯倔了,梗着脖子說:“滾就滾!是你趕我走的,以後別求着我回來!”
說着,她就站起身朝門口走出,打算現在就坐公交回學校。同學們的風言風語,雖然令她難過,但是比起至親之人的傷害來說,還是要好太多了。
穆槿怎麼可能讓她就這麼走了,趕緊拉住她,嘴裡不斷地說着:“你爸的脾氣就這樣,你也不是不知道,幹嘛要在氣頭上跟他硬頂呢……”
蘇然流着眼淚不說話,嘴裡邊兒腥腥甜甜的,估計是剛纔爲了忍眼淚,不小心把嘴裡的肉咬破了吧。
其實媽媽說的沒錯,她爸爸的確就是這種氣頭上什麼話都能說的性格。雖然她已經失去了過去的記憶,但是隻要翻一翻舊日記,就能知道,從前她因爲父親的暴躁而流過多少淚水。
爲什麼要她一次又一次地忍耐?就因爲那個人是她的父親麼?
難道就不能換一換,讓當爹的體諒一回女兒,收斂收斂自己的脾氣?
蘇然越想越憋屈,對於母親的勸解,是半個字都聽不進去。她面無表情地站在客廳中央,故意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嘴裡的血腥味上,不去思考母親話裡的意思。
穆槿說了半天,見她根本沒有反應,便轉頭想要勸一勸自己的丈夫。哪知道,她剛轉過頭,蘇睿就憤憤地起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臥室了。
房門被摔上的聲音,震得穆槿耳膜生疼,心口上……也有那麼一絲絲細微的疼痛,但是她努力地忽略,不去在意。
那畢竟是她自己挑選的人生伴侶,是好是壞,都得自己承擔着。
穆槿吸了吸鼻子,打算再勸蘇然幾句,哪成想卻被蘇然搶了先——
“媽媽,你也別勸我了,爸爸的脾氣那麼暴躁,這麼多年我受夠了。爲什麼每次一有分歧,都要我們讓着他?他要是真的在乎咱們娘倆,難道就不能收一收他那大男子主義的脾氣?!”
穆槿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好半天才喃喃地說了一句:“你爸爸……他、他其實也是很關心你的。”
蘇然“呵呵”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對於母親剛說的話,她是打心眼裡不認同的。
失憶之後,爲了彌補自己的遺憾,她花了很長時間,一頁一頁地翻看從前的日記,努力地把點點滴滴都記在心裡。可是,上面關於父親的內容,絕大多是都是委屈,抱怨……很少有什麼甜蜜的記錄。
這讓她還怎麼跟爸爸親近?
再加上這些年爸爸的生意越來越大,成天應酬不斷,她又住校,一週只能回家兩個晚上,父女倆能夠接觸得時間少得可憐。這樣一來,感情就更加培養不出來了。
面對蘇然的態度,穆槿長長地嘆了口氣,想說些什麼,但是話到嘴邊,終究又咽回去了。
罷了罷了,都是那麼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何苦再讓孩子知道呢……
她在心裡勸解自己,臉上的表情卻有些複雜,思緒也一不小心就飄回了曾經那段青春飛揚的歲月。
蘇然趁她走神,也溜回了自己的房間裡,順手把門反鎖了,一個人抱着膝蓋坐在地板上,發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爲什麼這些倒黴的事情,全都紮了堆兒似的出現。難道老天爺就那麼看她不順眼,非得這樣整治她才高興麼?
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發呆的時候,母親卻靜靜地走到父親身邊,輕聲開口:“然然說的話,難道你就不覺得蹊蹺麼?”
蘇睿怔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當年的那個事情。”穆槿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忽然變得無限哀痛。
蘇睿重重地嘆了口氣,摸出煙盒來,掏出一支菸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這才悶悶地說:“怎麼可能呢,哪有那麼巧的事情。”
“可我覺得就是有。真的,我有感覺!”穆槿說得無比肯定,眼圈也莫名地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