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四章

魏之遠從老熊那離開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他沿着寂靜無人的公路找來時的公交站,稀疏的路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長,一陣風吹散輕薄的雲層,就露出了漫天的星光來,浩瀚宇宙一覽無餘,顯得人間更加鴉雀無聲。

由於寺廟作爲旅遊景點,過了下午四點半就不再售票了,接待時間有限,所以爲了節省資源,每天過了五點半,最後幾班去市裡的車的間隔是四十五分鐘一趟的。

孤零零的公交車站,就只有魏之遠一個人靠在車站的柱子上,低着頭等車。

也許有些地方的確適合思考,比如監獄之於韋伊的黎曼猜想,大菩提樹之於釋迦摩尼的佛。在老熊那小小的禪院中,魏之遠內心的痛苦、糾結與偶爾惡毒的不甘都在起伏後,緩緩地沉澱了下來。

一開始,魏之遠無法抑制地無數次想起魏謙,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甚至覺得自己能描述出魏謙的每一根頭髮絲。

魏之遠沒有壓抑,他放任了自己信馬由繮的褻瀆那人的渴望,因爲他很可能很快就連思念的權力都沒有了。

然而隨着太陽西沉,溽暑漸消,檀香的味道從古舊木架的縫隙裡透出來,他濃烈的情緒幾起幾伏,終於疲憊地安靜了下來,不知怎麼的,魏之遠忽然想起了那個死在冷庫裡的人。

很多年了,魏之遠從未懺悔過,從未認爲自己有一點過錯,更是在事件平息之後,就很少想起。

現在,他已經很難回憶起那個人的形象,唯有當時的感受,還清晰地印在心裡。魏之遠還記得,在知道魏謙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以後,他獨自一人從老熊的藥店回來,把車支在一邊趴下去時碰到的那個冰冷的車把,和上面隱約的鐵鏽味。

爲什麼要殺死那個人呢?

仇恨嗎?

不……沒到那種地步,畢竟那個人只是個膽小鬼,沒有給他造成什麼實質的傷害。

那是爲了正義嗎?

當然更不可能——魏之遠覺得,如果自己心裡有那東西,他第一個要幹掉的人就是自己。

他的精神世界封閉,自私冷漠而又偏激,或許會一時心情好,出於舉手之勞把衚衕裡遇見的小男孩拎上他的車,這已經是極限了。

如果當時不是他哥出事,他真的會做到那一步嗎?

冥想的思緒把他帶回到十三歲的夏天,分毫畢現的記憶回放,某種熟悉的感覺涌了上來,魏之遠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那就是他二十多年來縈繞不去的噩夢,那種深邃到了骨血裡的無力感。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補償自己幼年時代的無力感,那使得他變得時時處心積慮、機關算盡,甚至到了極致,就做到了謀殺的地步。

可那些東西就像一個張大了嘴的黑洞,只會讓人越來越深,哪怕他最後成爲一個連環殺手,也永遠都無法彌補自己的心。

好在,那場無望的暗戀隨即成了他的新的精神支柱,回想起來,魏之遠可以爲了大哥無數次地敲響無數個人的門,然而只此一次,至他挑明瞭一切,被打碎最後一絲幻想的時候,那根支柱就塌了。

自古華山一條路,而他就走在這條越來越窄的路上,死不停步,死不回頭,哪怕前面是懸崖,他也會一路走下去,直到摔個粉身碎骨。

……好像這樣他就能安慰自己說,自己是一個強者了。

就在這時,一片車燈打過來,魏之遠以爲是公交來了,一擡頭,卻看見了魏謙的車。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提線木偶一樣僵立的動作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拘謹。

魏謙拉下車窗,對他做了個“上車”的手勢。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坐進了副駕駛,偏頭看了看魏謙冷漠的側臉,試探地問:“是熊哥通知你的嗎?”

魏謙簡短地應了一聲:“嗯。”

就再沒了下文。

他不想說話,魏之遠看得出來。

他肯半夜開車穿越大半個城區來接自己,卻不願意和自己多說兩句話。

魏之遠靠在座椅背上,周而復始的無力感漫過了他全身,他想,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第二天,魏謙沒去公司,開車送魏之遠去機場。

魏謙替他拎了一個箱子,一路沉默地把魏之遠送到了海關口,把箱子豎在地上放好,難得正眼看了魏之遠一眼,跟他說了一句話:“走吧。”

說完,他就好像擺脫一個沉重的包袱,轉身就走,似乎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魏之遠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哥,你能……能讓我抱一下嗎?”

魏謙垂下眼,目光落在掐在自己胳膊上那隻近乎痙攣的手上,然後他緩緩地伸出手,把魏之遠的手扒拉了下去,就這麼一聲沒吭地轉身走了。

他就是這麼的鐵石心腸,只要是拒絕,就連一絲迴轉的餘地都沒有。

當魏之遠獨自走過海關的時候,他似乎覺得整個國門都在自己身後關閉了,難以言喻的孤獨從光可鑑人的地磚上反射出來,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他不知道,魏謙其實並沒有走遠。

魏謙獨自在候機大廳外面徘徊了一陣,抽了根菸,然後重新走回來,找了家快餐店坐進去,點了一杯飲料,一直看着手錶,等着魏之遠的航班順利起飛武傲三界全文閱讀。

當他獨自一人時,冷漠的表情終於破裂開了。

在魏謙的印象裡,魏之遠永遠是那個細胳膊細腿,會窸窸窣窣地鑽到他懷裡的小崽子,他閉上眼睛,都能想起小東西掉第一顆牙的樣子,哭着求自己賣了他的樣子。

魏謙甚至參加過幾次魏之遠的家長會,那是個好差事,因爲只要正襟危坐地裝深沉,等着老師表揚就可以了,永遠不用像當小寶的家長時那樣,隨時準備着被數落一通。

多好的孩子。

可現在這種情況又是怎麼回事呢?魏謙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魏之遠,一直以來只能冷漠相向。

他也知道這樣的處理是不恰當的,魏之遠從小就是個那麼敏感的孩子,每次他眉頭才輕輕一皺,小孩總會第一時間噤若寒蟬起來,不管是誰的原因,魏之遠都會先小心翼翼地自我反省一番。

魏之遠想象得出,自己這樣有多傷人心,可還能讓他怎麼辦呢?

機場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拖着行李箱匆忙往返的人,快餐店裡放着某一首吉他伴奏的外國歌曲,像是一場無人知道的離別。

那小崽子……就這麼走了。

魏謙嘆了口氣,推開空空的飲料杯,站起來離開了。

小寶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藝術院校,去那邊住校了,現在,小遠也走了。

隔壁麻子媽的房子始終空着,他定期叫人打掃,好像她還會回來似的。而三胖和林清結婚了,從父母那裡搬了出來。

他的家,他的鄰居,似乎都空了。

很多年前,魏謙和三胖東拼西湊地數着積蓄和補償款買房子,帶着自己永遠脫離了棚戶區的興奮、搬進新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如今……

魏謙用力甩了甩頭,逼着自己不再想。他如果也會傷春悲秋,早就沒時間做別的事了。

轉眼,魏之遠已經走了大半年。

魏之遠很快適應了國外的生活——他可以很快地適應任何生活。

他每天上課、做論文,去圖書館,手腕上纏着木頭佛珠,定期去教堂。

他和老熊一樣,不信東方的神,也不信西方的神,他甚至不想從中找到救贖,他只想找一個可以沉澱下來安靜面對自己的地方。

魏之遠始終記得,臨走的時候,老熊送他的一句話:“凡人愛憎貪嗔癡,都不過是一念的事。”

千人百態,其實也不過是各自選擇放大和壓抑的念頭不同,放下可笑的自尊和傲慢,扒開皮肉,把藏污納垢的自己研究透了,就有了一把能洞穿世界的劍。

魏之遠會定期定時給家裡座機打電話,想聽聽那個人的聲音,他不敢打魏謙的手機,怕打擾魏謙工作。

可是如果小寶不放假回家的話,家裡的電話基本都是沒人接的。魏之遠不知道是魏謙聽到了來電顯示刻意避開自己,還是忙得家也顧不上回。

……哦,對了,有一次魏謙接了。

當時魏之遠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見大洋彼岸那邊傳來一陣什麼東西掉地下的聲音,稀里嘩啦了好一通,接着似乎還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動靜,隨後他“喂”了好幾聲,那邊再沒有動靜了。

魏之遠沒敢掛,他猜魏謙多半是把電話碰掉了,掛了就再打不進去了。他趕緊換了電話,打魏謙的手機,依然是沒人應答。

小寶太遠,和他一樣鞭長莫及,最後,魏之遠只好找到了三胖。

他掛着電話上的耳機足足一個多小時,纔等到三胖趕到他家,接起了他家的電話:“弟弟,還在啊?沒事,你哥就是喝多了,接電話的時候被電話線絆了一下,就沒起來,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放心吧。”

這是沒事嗎?

他在那邊過得都是什麼日子?

魏之遠恨不得立刻就訂機票回去,可隨即又想到,回去他也什麼都做不了,他哥說不定連理都懶得理他,更遑論讓自己對他的生活指手畫腳了。

直到過年——農曆中國年。

魏之遠和國內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他掐算好了時間,在新年鐘聲響起前半個小時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這一次,出乎他意料的,只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邊流來:“小遠吧?”

魏之遠以爲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依然被這簡單的三個字擊打得潰不成軍,幾乎難以自已。

他不知自己有多久沒聽過大哥這樣心平氣和地和他說過話了。

那天魏謙和他聊了好一會,像小時候那樣,耐心地聽了他在那邊是怎麼生活的,學校裡學了些什麼,有沒有交新朋友,直到對話被魏謙那邊世界大戰一樣的鞭炮聲打斷。

魏謙低頭看了一眼表——他的手錶早換成了雙時區款的,上面永遠顯示着另一個時區的時間。

他說:“快吃午飯了吧?今天過年,你找個中國人多的地方,吃點好的。”

魏之遠被嘈雜的背景音震得聽不太清:“哥你說什麼?”

魏謙自嘲地笑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對那邊大聲說:“沒什麼,你好好上學吧,聽不見了,我掛了。”

客廳裡沒開燈,也沒開電視,魏謙只是坐在沙發上,似乎只是爲了等誰的電話。

當初爲了讓家裡人都有自己房間、過得舒服一點而特意買的大房子空曠得嚇人——小寶因爲跳舞的特長,被一個電影劇組挑中,春節也沒能回來,魏謙沒告訴她,其實那部片子自己也投了資。

魏謙放下電話,按了按不大舒服的胃,打算在大年夜給自己煮一碗小米粥。

老熊離開後,魏謙成了公司名正言順的核心,短短一兩年的時間,公司在他手裡擴張了幾倍,民營企業生存不易,數百個員工跟着他,每一次開疆拓土他都要親自出面,絞盡腦汁地疏通各種關係,他總是奔波在路上,總是有沒完沒了的應酬,動輒一斤多的白酒灌下去。

魏謙不知道自己這麼玩命還能玩幾年,但歲月不饒人,隨着年齡的增長,他終於不再是那個被一記重拳打中胃、休息兩天也能生龍活虎的少年了,菸酒與勞碌正在一點一點地掏空他的身體,魏謙能感受得到這個過程。

剛入冬的時候,有一次魏謙喝多了回家,剛進門就迷迷糊糊地聽見魏之遠的電話,他一聽越洋電話,立刻急着要接,這纔不小心被絆倒。

當時他直接就地昏迷,等到三胖匆匆趕過來,才總算把他拖到了牀上,誰知後來就因爲受了這一點涼,居然又一次引發了他的肺炎。

可把三胖愁得,看他的眼神幾乎讓魏謙感覺自己已經命不久矣了。

魏謙不鹹不淡地和馮寧聯繫了幾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馮寧喜歡的是那種“表面上愛搭不理,內心情誼深重”的男人,而不是魏謙這種“表面上客客氣氣,內心可有可無”的類型。

後來,三胖又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女孩,喜歡魏謙的女孩不少,不過其中特別膚淺的、爲了錢的、充滿幻想不過日子等等那些不靠譜的,都被專業媒婆三胖給過濾掉了,他精挑細選,找的都是願意好好過,真正喜歡魏謙這個人的好姑娘。

但這種不求財也不怎麼虛榮的好女孩,多半追求純粹而美好的愛情,哪個願意忍受男人任務一樣地應付自己呢?

終於,魏謙還是習慣了自己形單影隻的日子。

他自己倒是沒什麼,三胖每次見了他都愁眉苦臉,好像這媒婆當得不專業,有多對不起兄弟似的,後來三胖還自願成了他的專業擋酒戶,以前是一個人趴下,這回經常倆人一起趴下,別的倒是沒什麼,只是把林清弄得非常有意見。

就在魏謙把粥鍋架上爐子的時候,門響了一聲,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小寶咋咋呼呼的聲音:“哎喲,絆我一跟頭,哥你在家嗎?怎麼不開燈?”

魏謙幾乎有點難以置信:“你怎麼回來了?”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過年啊,就請了半天假飛回來了,明天早晨四點走,六點多的飛機,我再趕回去。”宋小寶蹦蹦跳跳地跑進廚房,“你要做什麼吃啊?哎喲祖宗!你不是要喝這玩意吧?躲開躲開,我要和麪,我要吃餃子!”

幸好,還有個丫頭。

就這樣,轉眼又是四年。

四年後,魏謙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魏之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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