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來自四面八方的敗報,崇禎皇帝感覺自己很累,非常累,真的是徹徹底底地累透了。
要知道,崇禎皇帝朱由檢雖然已經登基五年,但即使是到了今年,也纔剛滿二十二歲而已,放在後世,最多也就是大學剛畢業的年齡。可朱由檢卻不得不從高中生的年紀開始,就坐上九五之尊的高位,跟一羣老狐狸大狐狸中狐狸小狐狸在朝堂上勾心鬥角,同時駕馭大明帝國這艘千瘡百孔的破船在驚濤駭浪中掙扎。
實事求是地說,大明朝國家最高領導人這份工作,朱由檢同志做得很不好。先是在清洗閹黨的時候株連過多,不僅導致了東林黨勢力的惡性膨脹,還嚴重癱瘓了政府機能。隨即又在對內對外的戰爭之中犯下了一系列致命錯誤,給不該信任的人予以了太多的信任,對值得信任的忠臣卻又過分的苛刻,除了識人不明,還有戰略上的混亂,最終葬送了這個龐大的帝國……但如果考慮到他的年齡,恐怕也很難責怪朱由檢太愚蠢——當我們還是十七歲高中生的時候,還不是從皇漢、美分、文藝青年、中二病到御宅族樣樣都有?哪個能勝任縣市級領導人的職位?更別提是國家領導人了——而且還是身處於戰亂年代的國家領導人!
跟那位在五六年間就葬送了蘇聯的戈爾巴喬夫總書記相比,崇禎皇帝的執政水平已經還算湊合了。
可惜,這個時刻的大明帝國,需要的不是一個還算湊合的皇帝,而是一個能夠力挽狂瀾的天才!
——永無休止的頻繁災荒,四面開花的民變與兵變,腐朽破敗到難以運轉的國家機器,虎視眈眈的強悍外敵,居心叵測、貪婪無度的士大夫……整個國家正在癲狂之中走向死亡之路,堪稱是氣數已盡了。
這樣的局面,已經不是一個還算湊合的皇帝能夠維持下去的了,而是非得有大勇氣、大智慧、大毅力,能夠壯士斷腕、死中求生的超級強人,譬如拿破崙和希特勒之流,纔有那麼幾絲挽救國運的希望。
遺憾的是,崇禎皇帝並沒有這樣超強的能力,這副爛攤子對他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他沒有革除國家弊病的良方,只會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哪裡出了亂子就調兵去哪裡鎮壓,結果卻是越鎮壓越亂。
爲了向古代的明君看齊,崇禎皇帝的個人生活很節儉,他的衣服和襪子都打了補丁,宮殿裡的金銀飾物都被熔了充作軍餉,用膳的排場也減了又減。他工作很努力,每天白天上朝,晚上加班批奏摺,據史料記載,大致要幹七八個時辰(十四到十六個小時),累得半死不活。然後無論前一天累得多麼厲害,在睡了四五個小時之後,第二天還要接着幹,風雨無阻,全年無休,簡直是連寵幸妃子的時間都沒有了。
唉,崇禎皇帝在登基之後,乾的是這樣一份工作,沒有工作範圍,沒有工作界限,偌大一個明帝國,什麼事情都要他來管,每天上班,不是跟人吵架(言官),就是看人吵架(黨爭),卻很難聽得到一句真話。自己穿得很一般,吃得也不怎麼樣,睡眠同樣不足,三天兩頭還有噩耗傳來,什麼北邊有人打進來,西邊有人造反,城池被人毀了,親戚(藩王)被人殺了,東西被人搶了等等。好消息卻是少得近乎於零。
這樣的工作不管換誰來幹,只怕是都要感到心力交瘁,甚至是折壽短命的。
然而他依然盡心盡力、全力以赴、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到長城心不死,撞了南牆不回頭。無論遭遇多少挫折,都咬緊牙關不肯放棄……問題是,他面臨的是一個難以收拾的爛攤子,儘管他很勤奮,事必躬親用心地監督,可是一個人再忙也做不了多少事的。如果一個人的能力和見識不夠,或者立場有問題,無法勝任他的崗位,那麼無論怎麼勤奮也都是無用的,甚至還會做的越多,錯的越嚴重。
總而言之,在發了一通脾氣後,崇禎皇帝終究還是揉着額頭,思考起了應對當前危局的方略。
雖然他在登基之初,曾經跟普通高中生一樣的天真,甚至以爲只要把天下交給東林黨的正人君子管理,自己就能高枕無憂了。但這幾年捱了那麼多的慘痛教訓之後,崇禎皇帝多少也還是練出了些經驗和手腕:
第一,應對女真東虜的遼西和薊鎮防線那邊,朝廷暫時是沒什麼法子可想了。欲增兵佈防,則京師早已無兵可用;欲放棄寧遠、錦州,收縮回山海關內,只恐關寧軍立刻就要譁變。眼下唯一的法子,除了設法安撫軍心之外,就只有鎮之以靜,維持現狀——反正經過大淩河一役的消耗,大明這邊固然是大敗虧輸,建奴那邊應該也是損失不小,在恢復元氣之前,建奴一時半會兒估計不會再度來犯。
於是,崇禎皇帝咬緊牙關,又擠了二萬兩內帑出來,着人發往遼西軍前,充作犒賞,以防軍士生變。
第二,在山東戰場上,朝廷官軍需要同時應對東邊的登州叛軍和南邊盤踞濟寧的聞香教妖人,偏偏兩邊都不是省油的燈——東邊的登州叛軍自從扯旗造反之後,一直在狂飆猛進,目前已經攻破萊州,殺入了平度州境內,並且以圍城打援之策,在平度州先後擊潰了兩支朝廷援軍。在膠州和濰坊等地,也有小股亂匪趁勢揭竿而起,攪得局勢愈發騷亂。而登州水師更是大舉出擊,一戰就擊破天津水師,徹底截斷了海運。
至於起兵魯南的聞香教妖人,更是氣焰囂張,在南邊一路殺到了淮河一線,跟中都鳳陽、留都南京拼湊的阻擊兵馬打得旗鼓相當。在西面殺進了河南的歸德府、開封府,轉瞬之間就裹挾起饑民數十萬,據說已經跟陝西流寇會師。而在山東,聞香教不僅攻佔了濟寧這個運河樞紐,還順手攻克鄒縣,屠滅了亞聖府滿門(孟子後代),奪亞聖府積儲開倉放糧,一時間招徠到饑民不下百萬之衆。目前,妖賊亂匪已在魯南遍地開花、恣意蔓延,官軍只能勉強守住魯王府所在的滋陽和衍聖公府所在的曲阜兩城不失而已。
所以,朱大典在孤身到山東出任巡撫之後,雖然力圖振作,可惜手頭缺兵少將,而且山東諸軍承平日久,不要說對付能夠力撼建奴的登州叛軍,就連聞香教妖人都經常打不過。更要命的是,眼下的山東連年旱災,饑民遍地,聞香教亂匪當真是無孔不入,不僅是濟寧一帶在起兵造反,而是全省從南到北找不出幾處完全安生的地方。甚至就連濟南城內,都有聞香教徒暗中起事,焚燒官倉,刺殺官吏,鬧得人心惶惶。
若非聞香教賊人以主力沿運河南下,企圖席捲江淮、江南的富庶之地,又以偏師入河南裹挾饑民,與陝西流寇配合,連教主大駕也南移到了徐州,真正留在山東這邊的實力並不算多,否則山東巡撫朱大典現在要考慮的已經不是如何南下打通運河,而是如何加固濟南城防,力保省城不失了。
但即便如此,平定兩路叛亂的兵力也依然湊不出來。於是,北京的兵部是一封公文接着一封公文,催促朱大典儘快打通運河,剿滅教匪。而朱大典則是一份急報接着一份急報,幾乎死乞白賴地催討援兵。
可是眼下的京師哪裡還抽得出什麼援軍給他?想到這裡,崇禎皇帝忍不住又是一陣頹然苦笑。
——從理論上來說,北京這邊是有一支“京營”存在的,相當於北宋的禁軍和現代的首都集團軍。在太祖朱元璋時代,京營總兵力一度高達四十萬(當時首都還在南京)。到了明成祖永樂皇帝遷都北京之後,北京的京營有二十萬人左右。之後,因爲都城長久無戰事,京營在正德年間裁剪到了十多萬人,但由於吃空餉之類的緣故,實際的兵額遠比這個數字更少,到了崇禎年間,京營實額最多隻剩下了兩三萬人而已。
而且,就跟地方上的衛所兵,到了明末已經淪爲完全不會打仗的農奴一樣。京營的這最後兩三萬所謂“士兵”,其實同樣是長久不操練也不發餉,多爲老弱病殘,基本上都得靠自己在?師打工爲生,或者在各家武官府上做奴僕,哪怕傳說中裝備了大量“先進火器”的神機營也是如此。至於明末的京營究竟還剩下多少真正有戰鬥力的士兵麼,則是衆說紛紜——按照最樂觀的看法,整個京營裡面大概還能湊出三四千個面前能打的壯丁;按照最悲觀的看法,當時京營裡的可戰之兵總共只有二三百人,只夠應付皇帝一時興起之下的閱兵而已……當然,各級武官貪污軍餉蓄養的家丁是不算在內的……
不管怎麼說,這樣一支僅僅存在於紙面上的軍隊,顯然是無法增援到山東戰場去平定叛亂的。
除了京營之外,北京城內就只剩下了作爲“天子親軍”的錦衣衛,還有御馬監下屬的內監禁兵、日常巡城的兵丁,以及各衙門警衛之類的雜牌軍,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那麼兩萬多人。但這已經是彈壓京城秩序、保證皇室安全的最起碼兵力了,一旦調出去的話,北京市面上只怕就要大亂,是以根本不能輕動。
而且,北京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城,城牆周長數十里,憑着這點兵力,在城牆上十步只站一個人守城也很勉強。再要減少駐軍的話,來犯之敵只要建好攻城器械,四面圍住強攻,就守不住:城池再堅固,也得要兵守——所以,京師城牆裡的這點兒守軍,真的是實在不能再往外調動了。
在北京城外,還散落着一些今年春天進京勤王未歸的外省援軍,但由於兵部戶部互相扯皮,長時間拒絕給勤王軍提供糧餉的緣故,這些被寒了心的援軍大半早已潰散,成了土匪馬賊,在京畿四處燒殺劫掠。剩下的外省官軍也是怨氣沖天,完全不聽調度,很難指望他們好好打仗,甚至還得提防他們造反。
眼下的京畿四周,或者整個北直隸,朝廷就只剩下了兩支機動兵力,但他們也各有重任:一支是由遼東巡撫丘嘉禾統領,駐守在山海關的九千川軍,負責監視有不穩傾向的關寧軍,以及作爲韃虜來襲之時的最後防線;另一支是右參政盧象升在北直隸南部編練的天雄軍,駐守於大名、廣平、順德三府,眼下正在跟翻越太行山而來的陝西流寇反覆激戰,並且還要彈壓境內的聞香教徒起事,同樣分不開身。
但是以山東那邊正在急速崩壞的局勢,還有京中對打通漕運的急切盼望,不派援軍過去顯然是不成的。於是,崇禎皇帝只得硬着頭皮,下令駐守在山海關的九千川軍撤離前線,由白桿兵首領秦翼明(女將秦良玉的弟弟)率領,從陸路走到通州,坐漕船南下增援濟南。至於遼東前線的安危,就只能指望關寧軍和遼西將門的忠誠了……順便又命令秦翼明召集滯留在京師郊外的外省勤王軍,把這幫麻煩鬼也都一股腦兒打包塞過去,拼拼湊湊大概有兩萬人。關於該如何駕馭這幫來自五湖四海的烏合之衆……就讓朱大典頭疼吧!
同時,又下詔督促已經抵達太原的三邊總督洪承疇,儘快率秦軍翻越太行山,繼續東進京畿,然後與盧象升的天雄軍配合作戰,以最快速度清剿北直隸的流寇和民亂,還京師一個朗朗乾坤。
此外,爲了緩解朱大典在濟南被兩面夾擊的壓力,崇禎皇帝猶豫了半天,終究還是放下了面子,派遣老臣徐光啓前往濟南,設法談判招撫登州鎮,至不濟也要拖住叛軍的攻勢,讓朱大典能夠騰出手來對付聞香教妖人。或者勸說陳新這個叛賊停止對天津港口的封鎖,允許南方的販糧船隊走海路運糧進京。
第三,關於從南線抵禦聞香教妖人,進剿竄入中原的陝西流寇,還有黃石率領福寧軍扯旗作亂之後的福建戰事,由於距離遙遠、消息不暢的緣故,北京這邊其實已經沒法遙控指揮了——此時登州叛軍封鎖了海路,聞香教妖人堵塞了運河,至於陸路麼……朝廷本來就在前兩年裁撤了天下驛站,國家的公文傳送體系早已癱瘓。如今又有大股陝西流寇翻越太行山,侵襲北直隸與河南省各府縣,結果害得從南方進京的信差,即使走陸路北上也很不安全。故而眼下京師這邊收到的各方消息也是時斷時楸,常有錯漏出現。
在這樣的情況下,身在北京的崇禎皇帝饒是有着再怎麼強烈的掌控♂欲,也只能放權給下面,把希望寄託在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和南京守備太監韓贊周的身上,盼着他們能夠辦事得力,儘快傳來好消息了。
最後,還要設法平抑京師的糧價、穩定人心……想到這裡,崇禎皇帝頓時又感到一陣無力:京師眼下短缺的可不是一萬石、兩萬石糧,而是數以百萬石計的糧食——因爲朝廷要負責解決宣化、薊北、遼東的十餘萬邊軍、京中十餘萬官吏、宮中上萬太監宮娥和至少三四萬匹軍馬的口俸給食問題,僅僅是供養這麼多的非農業人口,一年的口糧加上抵達京師之後的陸路運途耗損,就需要三百多萬石糧米。
原本京師四周的燕冀平原,也是北方非常重要的產糧區,這也是明成祖遷都北京的依仗。雖然隨着歲月流轉,土地兼併得厲害,京畿地區好一點的田莊都掌握在皇親國戚和豪門權貴的手裡,朝廷收不上什麼賦稅,但至少會有不少餘糧被販運到京師,可以解決相當一部分京中百姓的口糧問題。
然而最近的這兩年,陝北、河南固然是千里赤地,北直隸這邊同樣也是旱澇災害不斷,建奴流寇更是接二連三地來串門,京畿鄉村不要說將餘糧供給京師,甚至還有幾百萬嗷嗷待哺的難民等着朝廷賑濟呢!
如此一加一減,更是使得京畿的糧荒危機雪上加霜、火上添油。偏偏眼下海運漕運一齊斷絕,即使江南有糧也無路北運——雖然從理論上說,還可以從湖廣產糧區橫跨整個河南省,再經過大名府,走陸路往京師輸送糧食,但就是在漕糧運輸最低潮的年份,京師也要從南方調入約三百萬石糧食。以載量十石的馬車計,三百萬糧食需要三十萬大車、六十萬匹騾馬、三十萬名車伕來運輸,這麼龐大的馬車排成一長列,行走在驛道上,前後將形成大約五六千里的長隊……而這還沒考慮騾馬和車伕一路上自身消耗的口糧
不要說是崇禎年間的殘破亂世,就是國力鼎盛的永樂年間,大明帝國也撐不起這般誇張的荒誕開銷!
所以,在海路和運河都沒有被打通的情況下,變不出糧食的崇禎皇帝,眼下根本沒有辦法來平抑糧價,甚至連一套糧食配給制度都無法建立起來……如今,京中官員的俸糧已經只能全部折銀髮放(當然是按照平時的糧價),還得打個折扣。宣化、大同、薊北、遼東諸軍的口糧,更是早已停發、減發數月。京師的豪門權貴在這種時候還要囤積居奇,哄擡糧價,偏偏根本沒辦法下手懲治,弄得崇禎皇帝鬱悶不已。
總之,崇禎皇帝很快就發現,在海運和漕運被打通之前,京師的糧食危機就只能靠百姓勒緊腰帶苦熬。這種無可奈何的無力感,讓皇帝感覺很沮喪,不過近年來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倒也讓他見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