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多很多年前,屍狗就是青山四位鎮守裡戰力最強的那個。
隨着時間流逝,現在它更是整個朝天大陸戰力最強之一。
沒有人知道它的境界究竟有多高。
境界越高,離開時遇到的天劫便越可怕。
它與雪姬有些類似,飛昇難度比別的人族修道者大無數倍,即便不至於需要仙人通道也是極難。
相對而言,阿大飛昇就要簡單很多,直接被趙臘月一抱便走了。
屍狗要離開朝天大陸,這座通天大陣便是最好的機會,難怪它一直坐在裡面,根本沒有移開的意思。
——我也想出去看看。
這是所有修道者包括青山弟子在內,第一次聽到屍狗開口說話,就是這樣一句話。
無數年來,除了宗派存亡之際,它從來沒有離開過一刻。
以前在昏暗不見天日的劍獄裡,後來在這塊黑玉盤上。
黑玉盤看着美而壯觀,事實上就是上德峰的廢墟。
它當然想要飛昇,想要去仙界看看,只是青山需要它,所以纔會一直留在這裡。
爲什麼它是青山鎮守?
便是如此。
直至今日青山宗一統天下,它終於提出了離開的要求,卻竟還有些不好意思,那樣的靦腆。
說完這句話,屍狗望向青山羣峰,習慣性地想要得到准許,然後纔想起來,井九與卓如歲這兩個還活着的掌門都不在。
它的視線在平詠佳與元曲處移過,最終還是停在了南忘的臉上,說道:“我也想代那隻鳥去看一眼。”
那些輩份夠高、活的夠久的修道者知道它的意思,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太平真人、景陽真人、柳詞與元騎鯨在上德峰吃了頓火鍋,便提着劍去了莫成峰。
那一次青山內亂,上德峰一脈能夠奪回道統,屍狗與妖雞這兩大鎮守起了極大的作用。
太平真人承諾過它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南忘那時候還沒有入門,但這段故事不知道聽那兩個師兄說了多少遍,此時被屍狗勾起回憶,小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俱往矣。
她把那張仙籙擲了過去,說道:“慢走。”
屍狗咬住那張金光閃閃的仙籙,踏空而起。
無數年來,它一直在上德峰。
便是上德峰被那場大戰碾壓成餅,它也沒有離開。
今天它終於離開了,倏忽間便超越了天光峰的高度,離開青山大陣的範圍,來到了極高的虛境裡。
它望向彷彿沒有盡頭的天空,幽冷的眼眸裡映照着淡淡的藍。
下一刻,它毫不猶豫咬碎了仙籙,眼裡的那片碧空也碎了。
轟的一聲響!
一道十幾裡方圓的巨大光柱從青山羣峰間生出,射入碎裂的天空裡。
彭郎背起雙手飛入光柱中。
蘇子葉緊隨其後。
雀娘踩着一面鏡子凌空而起
元曲牽着玉山的手最後出發。
就在這道巨大光柱射入天空的同時,天穹便生出了極其劇烈的反應。
遙遠的虛境之上,閃電不間斷地出現,甚至延伸至數萬裡之長,而且是無數道同時交匯在一起,形成了恐怖的電網。
電網沒有直接落下,而是驟然收斂,與霧狀的未知事物一道,形成狂暴的漩渦,其間藍光幽然,白光猙獰。那些狂暴的雷電漩渦,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聚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極其巨大的漩渦,從南至北,由東向西,竟是覆蓋了整個天空。
看着覆蓋整個天空的雷暴漩渦,感受着撲面生寒的威壓氣息,青山羣峰裡的修道者們緊張得不再言語。
平詠佳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確認自己沒有見過如此可怕的天劫,竟與師父當年離開時的場景差不多。
這等層級的天劫自然是因爲屍狗與彭郎,蘇子葉等人絕對撐不住,好在此時在通天大陣裡,不需要直接面對。
轟的一聲巨響,巨大的雷暴漩渦裡轟下無數道閃電,照亮了整個天地。
狂暴的能量隨着萬餘道閃電同時落在通天大陣光柱的表面,竟是沒能打穿。
那道黑玉盤上方的巨大光柱變得暗了些,表面流淌着無數狂暴的氣息,甚至隱隱能夠聽到空間擠壓的吱呀聲。
地面的一茅齋書生以及各宗派的強者,紛紛施展出威力最大的道門玄功,激發那些法寶的威力。
數百道法寶光毫變得更加明亮,勉強支撐住了那道光柱。
彭郎看着天空上方那道如山般的黑色身影,不知道屍狗能否承受住天空的壓力,右手握住了腰間的佩劍。
“暫時不要動。”雀娘在下方喊道,清秀的面容被光柱外面的閃電照的有些蒼白。
天劫還在持續,雷暴漩渦落下越來越多、越來越粗的閃電。
黑玉盤射出的巨大光柱微微顫抖,不知道還能撐多長時間。
如果那些法寶以及晶石裡的天地元氣被盡數消耗完畢,天劫還沒有結束,通天大陣便會崩塌。
從現在的情形看來,通天大陣不足以支撐到那一刻,難道以雀孃的算力加上各宗派的推演,居然也會犯錯?
還有一個更可怕的問題,天地間的無數靈氣盡數被通天大陣吸收,會不會導致與上界之間的空間壁變薄,甚至消失?
……
……
黑色戰艦靜靜懸浮在宇宙裡,與黑暗的周遭彷彿融爲了一體。
也只有在這個角度才能明確地看到那片虛無,因爲遠方恆星的光線經過那裡時會有明顯的折射。
破銅爛鐵一般的機器人癱坐在圓柱旁邊,藍光閃爍,無數信息流在看不到的世界裡穿梭。
聽完沈雲埋的又一個電影故事,童顏由無奈轉而淡然,微笑說道:“你們青山弟子真的一個比一個話多。”
沈雲埋說道:“我是真的很好奇你那個女徒弟,看着很年輕啊,你不怕那頭麒麟造反?”
艦載電腦系統正在以最快的速度運轉着,晶態引擎提供的能量供給帶來了明顯的燥意,甚至有些干擾到了維生系統,童顏解開頸間的係扣,沉默片刻後說道:“她叫卓覺曉,我走的時候還在閉關,也不知道現在怎麼就成了掌門。”
沈雲埋何等樣聰明,立刻發現了這句話裡的重點,說道:“卓如歲的卓?”
童顏說道:“覺曉是那個傢伙的私生女,不知何故流落在民間,後來被南忘發現揀了回來,抱着她上了天光峰罵了三天三夜,卓如歲沒法子才躲進洞府閉關,也不知道現在出來沒有,剛纔也不好問她。”
沈雲埋一聽這個故事的開頭,頓時不覺無聊了,問道:“後來呢?”
童顏說道:“後來南忘便把她抱去了清容峰養着,因爲與神末峰離得近,她也經常去那邊竄門,趙臘月也很喜歡她。總之大家有多討厭卓如歲,便有多疼她。有一年師妹不知因爲何事回到大陸,去青山找趙臘月聊天,忽然看着這個小傢伙了,喜歡的沒辦法,就把她帶去了蓬萊那邊,直到十年前又送回了雲夢,正式拜在了我的門下。”
沈雲埋極爲自戀狂傲,但聽着這段話裡的這些名字還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心想這等福澤機緣,這般多不錯的師長,與自己的經歷也差不到哪裡去了,又想着那小姑娘的身世也和自己一樣有些可憐,感慨說道:“貴界真亂。”
童顏說道:“那是卓如歲亂。”
沈雲埋說道:“不錯,而且還亂的沒有顧清好看。”
話音方落,機器人的電腦系統忽然發出嘀的一聲輕響,緊接着無數道像水光般的光痕從圓柱上方落到地面。
這意味着計算已經結束。
童顏流露出極其罕見的不安情緒,看着那片虛無說道:“你確定計算沒有錯?”
沈雲埋也不像平時那般自信,繼續做着複覈,沉默片刻後說道:“邊界與能量強度區間應該沒有算錯,但你知道這是區間。”
區間便意味着會搖擺,搖擺便會不定,宇宙裡有很多無法確定的事,但今天這件事情如果不確定,還真有些不敢做,不然主宇宙與朝天大陸之間的邊界忽然消失了怎麼辦?
不管是高階生命文明留下的太空監獄、那位神明在宇宙之海里拾到的貝殼,不管是黑洞還是不同光速的黑域,總之沒有誰能說得清楚朝天大陸所在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構造,遵守怎樣的基本法則。
雖然不怎麼可能,但萬一出現正反物質相遇然後湮滅怎麼辦?那一刻噴發出來的能量必然要比所謂恆星點燃計劃猛烈無數億倍,人類根本不用再擔心暗物之海的入侵,必然會隨着本星系的億萬顆星辰一道變成虛無。
黑色戰艦裡安靜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沈雲埋與童顏看着那片虛無,忽然同聲說道:“我們可能想多了。”
他們可能真的想多了。朝天大陸所在的世界已經存在了無數年,不管是這個宇宙的射線、隕石、嚴寒還是無所不入的暗能量,都沒有辦法打破那道界線,人類有什麼自信覺得自己能夠做到這件事?
也許那道界線是神明的領域。
他們只需要試着向裡面灌注足夠多的仙氣,維持朝天大陸的靈氣數量,同時幫助那座大陣就好。
問題是仙氣從哪裡來呢?
那顆恆星太遠,他們就算是仙人,也沒有能力移過來,不然這就是神話小說了。
戰艦的晶態引擎發出輕微的嗡鳴聲。
破銅爛鐵般的機器人也發出相似的聲音,緩緩站了起來,向着艙外走去。
童顏說道:“確認你來?”
“雖然我的承天劍陣學的不錯,但必須承認,那玩意兒更適合破壞,你們中州派的陣法適合掌握。”
機器人走到艙門,提起一臺最新式的融蝕設備,忽然緩慢轉身,望着童顏說道:“你看,不管我在哪裡,哪怕是這口被放逐的黑色棺材裡,他們也不會忘記留下一臺融蝕設備在我的身邊。”
童顏站起身來,看着他沒有說話。
沈雲埋的聲音繼續從機器人裡傳出:“因爲在井九出現之前,整個宇宙就只有我最擅長做這件事情,換句話說,我家那個老頭子當年把我創造出來,就是用來做這些事情的。”
他的聲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散慢狂傲,有的時候甚至顯得那般邪惡,淡然裡帶着一些悲涼。
童顏沉默了會兒,說道:“你不是被創造出來的,你是你媽生出來的。”
那臺機器人沉默了會兒,忽然爆發出沈雲埋的狂笑聲:“你他媽的這叫安慰人嗎?”
……
……
破爛的機器人伴着笑聲離開了黑色戰艦,飄向了那片虛無。
童顏也來到寒冷的宇宙裡,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雙手在身前比了一個手式,開始施展道法。
一道極其穩定又極其飄渺的玄意,從他的手指間散出,慢慢地跟住了那臺機器人。
機器人來到那片虛無的邊界外,在計算好的位置坐下。
控制室裡的那個人頭被遠方經過折射的恆星光線照耀,有些蒼白。
耳釘微微閃光,一個行李包出現在機器人的手裡,然後被打開,露出一個球狀的事物。
那是蒼龍的胃,裡面裝着不知道多少顆多相核彈。
沈雲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用另一隻機械手提起融蝕設備,有些粗暴地扯掉裝置後方的核動力爐,向着身後扔去。
哪怕是最新式的超微粒子化核動力爐,也沒有足夠的功率——融合一小截空間裂縫可以,卻無法穿越那道界線。
核動力爐飛到童顏的身前時,那道陣意也落在了機器人的身上。
無數道極其微小、微妙卻又高階無比的陣紋,瞬間塗滿了機器人的每個部位。
沈雲埋沒有理會這些變化,只是專注地看着那片虛無,操控着兩隻粗壯的機械臂,握緊了融蝕設備。
不知何時,裝滿多相核彈的蒼龍之胃已經連在了融蝕設備上。
那些陣紋忽然被遠方的恆星光線點亮。
破銅爛鐵般的機器人變得神聖起來。
就像是開槍一樣,機械臂的手指啓動了融蝕設備。
就在完全同時,那座雲夢陣也點燃了蒼龍胃裡的核彈。
沒有聲音,卻彷彿有巨大而恐怖的轟鳴響起。
就連那裡的空間彷彿都發生了輕微的扭曲。
那些多相核彈足以毀滅一顆星球,現在被蒼龍胃與陣法封在瞭如此小的空間裡,一旦噴射而出會有怎樣的威力?
融蝕設備前端,噴涌出一道難以想象的、無比壯觀的光熱洪流!
機器人劇烈地顫抖起來,機械臂卻在沈雲埋的超強神識控制下,保持着可怕的穩定。
如果是戰艦的話,只怕已經在如此恐怖的能量風暴裡到處亂飛,甚至可能解體。
“應該研發專門的基臺。”
“引力場發生裝置的超微粒子化是解決這些破問題,讓自己免於風險的最好途徑。”
“去他媽的,我是真的瘋了嗎?”
沈雲埋的腦袋裡瞬間出現了這些念頭。
兩隻機械臂的表面已經開始融化,金屬液體形成的小球不停飄着。
沈雲埋的眼底深處亮起無數道劍光。
那些金屬液體小球驟然變成無數道小飛劍,在童顏佈下的雲夢陣裡,再次擺出了一個劍陣。
青山劍陣!
狂暴的光熱洪流落入那片虛無,然後歸於沉寂,沒有任何變化發生。
機械臂融化的越來越厲害,就連融蝕設備的前端也開始出現崩解的徵兆,只是被兩座陣法強行束縛着。
難以想象的高溫,透過機器人的護甲,傳到了控制室裡。
沈雲埋的臉變得越來越紅,眼裡的神情卻是越來越瘋狂。
童顏的聲音在機器人的控制室裡響了起來,帶着一些佩服,帶着一些打趣。
不管是佩服還是打趣,對他來說都是很罕見的事情。
“你好像一個焊工。”
以前在黃玉二號行星的空間裂縫前,井九也說過類似的話。
沈雲埋用沙啞的聲音罵道:“你們這些鄉下人都是白癡嗎!”
童顏說道:“我是說想你很帥氣。”
沈雲埋說道:“你懂個屁!我在老宅看過的那些電影裡經常會有類似的畫面。主星那個城市裡還停着那多舊式的汽車。是的,我要說的就是這他媽的不是他媽的燒焊,這是在加油!”
……
……
黑玉盤上的數百件法寶散發着光毫。
巨大的光柱表面到處是能量風暴形成的漩渦。
畫面看着異常恐怖,而且令人不安。
羣峰間的修道者們感受的非常明顯,天地間的靈氣正在急劇減少,而這座通天大陣也已經快要崩潰。
在巨大光柱的高處,蘇子葉忍不住回頭看了雀娘一眼,卻見到她臉色蒼白,眼神卻非常平靜。
就在那些法寶即將變成廢物、黑玉盤上的金色圖案將要淡至不可見的關鍵時刻,伴着羣峰裡的無數聲驚呼,天空裡的最高處忽然落下了一道明亮至極、散發着無窮光與熱的洪流!
不管是天劫的雷暴漩渦,還是遠在虛空裡的太陽投影,在這一刻都被襯得暗淡無蹤。
那道洪流準備直接開出一條通天大道嗎?
兩個世界就此相通,會發生怎樣的驚天后果?
不,那道洪流只是非常純粹的能量,而且看似狂暴,實則非常精確,落在天空的那個點後,便再沒有任何偏移。
那道洪流就像是磨鏡、琢玉……緩慢而細緻地、極其堅硬卻又柔軟地把那一點天空在慢慢削薄。
彭郎看着那處,知道洪流來自天外,握着劍柄的手指微微敲擊,思考應該怎樣幫助對方,也是幫助自己這行人。
通天大陣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下一刻便崩塌,就算那道洪流打開一個小點,也會出事。他與屍狗可以輕鬆離開,蘇子葉與雀娘便有些麻煩,至於元曲與玉山……
在這最後的關鍵時刻,青山羣峰乃至大陸各處的人們都望着天空,根本沒有人會留意到別的任何畫面。
比如池塘裡的魚兒們被嚇死了,草原裡的獸羣緊張地身體僵硬倒在地上,西海里的深水蚌忽然張開殼吐出了珍貴的海珠,過不了多長時間,那裡的海底就會變成晶亮的世界。
再比如天光峰頂,破廬之前,那個已經沒有石碑、卻依然趴在那裡的石龜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它看着那道投入天空的巨大光柱,看着最上方那道正在對抗着天劫的黑色身影,蒼老的眼裡流露出微嘲的情緒。
——我纔是青山最老的鎮守,在這裡趴的時間比你長多了,我都不急,你急什麼呢?就像那隻鳥,一朝想不明白便道消身殞,最多也就是像貓一樣,腆着臉讓人抱出去,還不是被人擼的命。
它想着這些事情,慢慢地張開嘴,打了一個呵欠。
無數道閃電落在了天光峰頂。
難以想象的狂暴能量同時落下。
然後消失無蹤。
它緩緩閉上嘴巴,打了一個嗝,然後再次閉上眼睛,變成了石頭一般。
……
……
很多人注意到天劫落在了天光峰,震驚舉首望去,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彷彿那道天劫是假的一般。
緊接着,人們纔想起通天大陣裡的那些人,回首望去卻只見到一片碧藍的天空。
那道巨大的雷暴漩渦消失了。
天劫結束了。
那些人也不見了。
朝天大陸與外面的空間壁依然存在。
無數靈氣正在緩慢地回到天地裡。
來自那座石龜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