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她偷偷逃出木府,恰意的躺在荒野之上,嗅着花香,享受着暖意融融的陽光。
有一個男子,騎着高大的白馬,帶着一個穿着紅色花布衣裳的小女孩兒停駐在她的面前。
而在馬上俯身瞧着她的男子,高大威猛,卻十分狼狽,他的影子打在她的臉上。
那時,她只覺自己眼前一黑,而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個明朗的男子,他的皮膚黝黑,是青城男子都沒有的膚色,他溫和的看着她,微微的笑着。
那時,他說:“姑娘,你可知道青城木府如何走?”
世人皆知,木府子弟身上都會佩着青雲遮月的玉佩,而她的身上就佩着這樣的玉佩。可是那男子卻裝作不識得玉佩的模樣。
當她將男子帶回木府之後,那男子竟然故作震驚的說道:“子湛竟不識得姑娘乃是木府仙姑娘!”
她瞪着男子,心裡默默地嘟囔了一句,“子湛,子湛,真是智障!”
後來,母親告訴她,鬆湛乃是她的未婚夫婿。
雖然,她對此人並不排斥,卻也說不上好感。每當她看着鬆湛的眼眸,她總覺得那裡充滿了算計,讓人不喜!
鬆湛告訴她的母親,戰火毀家滅園,他們鬆氏一門只剩下他和妹妹鬆淑。鬆湛帶着妹妹鬆淑跪在木府祠堂之外,懇求母親收留。
那時,她便覺得那個叫鬆淑的小女孩兒,眼眸之中噙着恨意,是對她的!可是她從未離開過青城,爲何會招來這個小女孩兒的恨意呢?
母親雖然收留了鬆湛兄妹,卻覺得沒有世家背景的鬆湛,已經不是木府二姑娘的良配了。
鬆湛是個很識時務的人,他入府不久,便主動向母親退婚。母親欣然答應,並允諾一定不會虧待鬆贊兄妹。
鬆湛是個極聰明的人,母親交給他的一應事務,他總是能完美的完成。
慢慢的,她的姐姐木潔便對這個皮膚黝黑,聰明機靈,高大威猛的男子,心生愛意。
那日,姐姐欣喜的告訴她:“仙兒,我覺得我愛上了一個人!”
她呆愣的看着欣喜的姐姐,擔憂無比,沒有母親的允許,木府的女兒是不可以愛上任何一個外姓男子的!
可是看着自己貌美如花的姐姐,情竇初開,她最終還是沒能說什麼!
可是壞就壞在,她最終沒能說什麼呀!
母親常常對她說:“仙兒,你是木府最聰明的孩子,機靈又勇敢,心裡是有大想法的人兒。可是慧極必傷,母親總是希望你不要那麼聰明的……”
時光飛逝,不覺十年便輕輕鬆鬆的過去了。木府沒有人知道鬆湛與姐姐私會的事情,只除了她,無人知曉!
十年的時光,那時身着紅色花布衣裳的小女孩兒也長成了妙齡少女。
鬆淑不在像初見她那般,對自己滿滿的敵意。她說起話來,軟軟糯糯,一點也沒有寒武州女子身上的豪爽之氣,行爲舉止都和她的姐姐木潔很像!
聽說,她和姐姐的父親是萬水國的世家子弟,名喚舟佑,性格軟弱,初入木府的時候,便帶着尚在襁褓之中舟硯。
母親常說,木潔身上溫文爾雅的氣質,像極了她們的父親。木潔更像南方的女子,柔情似水,一點也不似這青城的女子,狂放不羈!
……
艙房之中,小仙兒擡眼看着遠處,天邊彷彿燃起了大火,一輪紅日緩緩下落,河面之上,浮光躍金。暮色黯淡,殘陽似血,刺的人眼睛生疼……
舢板之上,舟硯似乎有些酒醉,他無力的晃着腦袋,笑呵呵的看着司辰,說道:
那人來了,騎着白馬來,帶着一個小女孩。
我曾以爲寒武州是世間最美麗的地方,如今,我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鬆湛如我一般,因戰火失了家園。
我的哥哥原是萬水國的世家子弟,名喚舟佑。而如今誰也不知道萬水國曾經有個舟家,萬水國的百姓早就忘記了永樂年間,是誰舉一族之力護衛萬水國了。
那時我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哥哥帶到了青城。那時萬水國的好山好水,離我太遠。寒武州的冰雪荒原卻離我很近。
整個木府,待我極好的,便只有仙兒和鬆淑。
哦!對了!鬆淑就是鬆湛的妹妹!鬆湛卻是頂着仙兒未婚夫婿的名頭入了木府的!
……
說到這裡,舟硯的神色變得十分難看,他飲了一口酒,臉色緋紅,醉眼迷濛,繼續說道:
那時仙兒總是喜歡在我的院中閒逛,木潔清高,不喜歡仙兒大大咧咧的模樣,遇見仙兒也總是教訓仙兒不識禮儀,毫無女孩子家的做派。
只有在我的院子裡,仙兒纔像是一隻快樂的百靈鳥。
後來,鬆湛時常找我喝酒,仙兒便來我的院子越來越少了。
最後,我的院子,仙兒再也不來了,鬆湛的身影便也就消失在我的院子裡。
那時,我還不知道木潔與鬆湛私定了終身,只知道鬆湛迫於木府主母的壓力,與仙兒解除了婚約。
我還記得,那年我攀上雪峰,採回了雪蓮花。邀請仙兒來觀賞,鬆湛不請自來。
那時,我在廊下飲酒,鬆湛站在我的身旁,月華之下,仙兒輕輕的撫摸着雪蓮花的花瓣。鬆湛笑的溫柔,那眼眸之中分明就是愛意濃濃!
我調侃仙兒:“仙兒,我瞧着鬆湛對你情根深種啊!”
仙兒卻不見半點喜色,反倒十分冷漠的看着我,咬牙切齒的對我說:“管好你的嘴!”
那是仙兒第一次對我發火,在那之前,仙兒雖然古靈精怪,但是大多時候還是很照顧我的情緒。那時第一次仙兒對我奚落,自那以後,我的院中,再也不見仙兒的身影。
我剛開始還以爲仙兒瞧不起鬆湛,因爲我將他們二人放在一處,她心裡厭惡,纔會對我發火。
後來,我才知道鬆湛與木潔私定鴛盟。
仙兒爲木潔多番遮掩,事情最終還是東窗事發了……
舟硯說到這裡,突然喘息起來,似乎十分痛苦。煜古依舊風輕雲淡的飲着茶,看着書。秦宣卻看得十分不忍,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司辰沉默的做着一個聆聽者,一言不發。
白浪河上,倒映着桃紅色的雲彩,雲彩隨波逐流。天地籠罩在一片玫紅色中,如夢似幻,好不真實!
艙房之中,小仙兒手中的酒壺墜入河水之中,“撲通”一聲,差點嚇壞了門外打坐的司徒思詩。
司徒思詩感知到艙內的人,安然無恙,才舒了一口氣。然而此刻,她能做的,便是默默守候吧!於是,司徒思詩又坐回遠處,繼續打坐。
斜靠在窗臺之上的小仙兒拿出手中的綢扇,雙手捧着它,看着看着便笑了,笑着笑着淚便流了。
十年,對於一個修武者而言,確實是白駒過隙,不值一提。
可是,那十年,對她而言,是十分珍貴的。
舟硯從雪峰採回了雪蓮花,木府之中無人不欽佩。
舟硯告訴她,之所以要去採摘雪蓮花,是因爲他想送一個女子。
可是木府之中,木府子弟是不允許私定終身,即使舟硯不姓木,可是他是父親的弟弟,長於木府,他的婚姻大事只能母親做主!
舟硯第一次懇求她,“小仙兒,求求你了!對外只說我爲你採摘了雪蓮花,你將它轉贈給鬆淑吧!”
舟硯喜歡鬆淑!他的愛,小心翼翼!
因爲喜歡,所以舟硯不敢連累鬆淑。
在木府私定終身,是要受到極重的處罰的,而這處罰卻是針對女子的。
寒武州,女子爲尊,即爲尊位,就要德配其位,若不尊族法,便是德行有虧,是要經受極其嚴厲的處罰的!
她記得的那個月夜,舟硯炫耀的邀請她去觀賞他採回來的雪蓮花,那花兒潔白無瑕,是世間最美的花朵。
木府人人都說,舟硯是個疼愛侄女兒的好叔叔,卻不知道舟硯採花的初衷卻是爲了別的女子,她只不過是個掩護,罷了。
可是,那夜鬆淑沒有來,鬆湛卻來了。
鬆湛站在門廊下,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她心如擂鼓,卻被嚇壞了!
她分明在鬆湛的眼中看到了愛慕,那是他從沒有投注在姐姐身上的眼神,而那種眼神卻是姐姐常常投注在鬆湛身上的眼神。
她第一次感到害怕,她覺得鬆湛在欺騙姐姐的感情!
舟硯對她說:“小仙兒,我覺得鬆湛是喜歡你的!”
舟硯的話語,如同驚雷在她的耳邊乍響,那是她第一次對舟硯大動肝火,因爲舟硯捅破了她心頭的疑慮。
讓懷疑在她的心底漫流成河,洶涌澎湃!
小仙兒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頭疼,她“啪”的丟掉了手中的綢扇,冷漠的看着漸漸退卻的殘陽,眼中卻是怒火騰騰!
夕陽柔和明亮,向廣闊的河面投射下耀人眼睛的光波。
慢慢的,那河面之上彷彿出現了幻影,是很多年前的人事光影,都是她記得的,都是她想忘記的!
她記得,她請求姐姐不要再相信鬆湛的花言巧語,可是姐姐憤恨的打了她一巴掌。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姐姐,面色兇狠,眼眸之中噙着恨意。
她對木潔說:“姐姐,不要再和鬆湛來往了!他不愛你!”
木潔冷笑着看着她,尖厲的手指狠狠的掐着她的臉龐,嗤笑着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想告訴我!鬆湛愛你,從來都是愛你的!”
一直都是端莊的姐姐,那日就像一個瘋了一般,恨不得掐死她的樣子,讓她心驚膽戰,她不明白,總是溫柔的姐姐,爲何變得毫無理智!
木潔冷漠的看着她:“仙兒,你總是陪着我和鬆湛外出遊玩,你看着我們互訴衷腸,你看着我們愛意濃濃,你看着鬆湛如珠似寶的對我,你作何感受呀!”
那是她第一次覺得怒火燒的心肝兒都疼,她嘶吼着對木潔說道:“姐姐,你到什麼時候,纔會清醒!”
木潔淒厲的笑着,“仙兒,你總是太過理智!有的時候,我都覺得你是個沒有心的人!你爲我和鬆湛多番遮掩,你知道他看你的眼神從來都不一般的!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怎麼做到對他視而不見的!”
司徒思詩最終還是由於過分擔心,走入了艙房,她將一身孤寂無助的小仙兒摟在懷中。
小仙兒無力的靠在司徒思詩的懷中,臉上掛着淚痕,“小司徒,你的懷裡真暖!從前,我的母親的懷抱,也是這般的!”
司徒思詩一言未發,只是輕輕的拍着小仙兒的後背。
小仙兒呵呵的笑了笑,笑聲之中充滿了落寞,“小司徒,其實我有一個姐姐,和你的姑姑倒是有幾分相似!”
司徒思詩安靜的笑了笑,溫柔的說道:“姑姑真是好福氣!”
“呵!你姑姑,那是倒黴呀!才長了和我姐姐三分相似的臉蛋!不然我也不會無理取鬧的找她麻煩呀!”
小仙兒嘆了一口氣,“小司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啊!”司徒思詩柔和的回答。
“我的姐姐,名喚木潔,她愛上的男子愛上了我!我告訴她,及時回頭,爲時未晚。她卻恨我奪她所愛!”
“我的姐姐說我,冷情冷性!問我爲何對一個高大威猛的男子的深深愛意視而不見!”
“那是第一次,我對姐姐失望之極,我對她說:‘不愛!他憑什麼得我真心!’。”
“姐姐哈哈大笑,彷彿我就是一個笑話!”
小仙兒停頓了下來,緊緊的鑽入司徒思詩的懷中,彷彿想要汲取更多的溫暖!
小仙兒開玩笑的說道:“我果然不適合極寒之地的寒武州,還是父親生活的萬水國是個養人的好地方!”
小仙兒的眼眸黯淡,那些塵封的往事,實在令她開心不起來,她繼續說道:
我的姐姐,笑的涕泗橫流,“仙兒,你真的是冷漠起來,連自己都會欺騙呢!”
姐姐的話,讓我心慌不已,難道她在告訴我,其實我也愛鬆湛!
真是無稽之談!
我負氣離去,發誓再也不管姐姐和鬆湛的破事。
之後的日子裡,我閉門不出。可是,一件壞事卻發生了!有人看見了木府小姐和鬆湛私會,只是那人並未看清木府小姐的樣貌。
只是抓住了鬆湛,同時木府小姐慌亂之中落下的青雲遮月的玉佩成了證物,一併交給了母親。
母親盛怒,一氣之下,打斷了鬆湛的腿骨!
嚴刑拷打,卻並未從鬆湛的口中問出與她私會的木府小姐是誰。
青雲遮月的玉佩,闔府上下,只有兩枚,一枚是姐姐的,一枚是我的!
母親只知道這兩塊玉佩長得一模一樣,卻不知道我十分任性,因爲姐姐不喜歡和我用一樣的東西,我便偷偷在自己的青雲遮月的玉佩的月亮上,刻了一個淡淡的痕!
那年冬雪,來的十分的早,紅梅一夜之間全都盛開,在白雪的映照之下,顯得格外刺目。
我和姐姐跪在木府祠堂之中,面對合族親長的逼問。
母親怒意騰騰,命人對我們搜身,卻沒有找到另一塊玉佩,姐姐那時已經被嚇傻了,不管別人問她什麼,她只會說不知道!
母親問我,“仙兒,告訴母親實話,你的青雲遮月玉佩,在哪裡!”
那枚玉佩被我藏在舟硯院子裡的雪蓮花的根下,我自認爲誰也不知道,卻是天意弄人!
看着姐姐可憐的模樣,我咬緊牙關只說自己的玉佩丟了。
我知道母親生性多疑,若是我直接說她手中的玉佩是我的,她一定不會相信的。如今,也只有這樣,才能護着姐姐,保全我自己。
那時,我只希望被監禁的鬆湛能夠頂天立地一些,不要將姐姐供了出來。
青城百姓,人人都知道,木府的兩位小姐時常和鬆湛結伴外出,踏馬遊山,瀟灑肆意。若是讓他們說出到底是哪位小姐和鬆湛私定終身,他們倒是不好下定結論。
我和姐姐,在祠堂跪了整整七日。姐姐每日以淚洗面,那是我見過姐姐最脆弱的時候,她愛着身陷牢籠的男子,但是卻沒有膽量站出來去拯救那個男子。
我的姐姐一門心思全都撲在了鬆湛的身上,全然不在意陪她受罰的妹妹。好似我陪她吃苦,好似我保護她,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說到這裡,小仙兒有些激動。她從司徒思詩的懷裡掙了出來,雙手緊緊的掐着司徒思詩的肩膀,臉色有些蒼白的問道:“小司徒,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了!”
司徒思詩輕輕的拍着小仙兒的小手,溫柔的說道:“仙姑姑,重情重義,你做的極好!”
小仙兒自嘲的笑了笑,又躺進了司徒思詩的懷中,繼續說道:“我以爲,只要我們三個人不鬆口,母親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很快就會淡卻。”
七日滴水未進,姐姐又因爲幽思深重,早就體力不支的倒在我的懷裡。我抱着她,苦苦的挨着,心裡堅信,捱過這幾日就好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可是,七日後的清晨,晨曦打在我的身上,我卻覺得冰冷異常。
鬆淑來了,她穿着和她初到青城那日一模一樣的紅色花布衣裳,來到我的面前,眼裡噙着初見時一模一樣的恨意,對我說:“木仙,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