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由平靜到暴亂,最後又迴歸了平靜。沒什麼不同的,都一樣的白雪皚皚,看不清別的顏色,彷彿夜裡響起過的那些馬蹄鐵甲聲都是幻覺。
這雪下的血河與年輕的生命,至此之後,再不見不着日出的時候了。
郭齊麟清掃了叛軍,拿回了護城軍,押了爲首的幾人進宮交由陛下處置。老舅和孟哥都太累了,他們休息的時候,這擔子就是他抗了。
這短短一夜,又像過了半生。
他回家的時候,這東邊兒天際微有了魚肚白,臉上手上的血跡都幹了,院裡院外也只有沿路的拐角兒燭火還亮着。
大家都嚇壞了,也都該休息了。
他一直都有些惶惶不安,原本當做是對平叛所流的那些鮮血而不忍,但如今塵埃落定後,他仍舊是這副模樣兒。
寢屋裡有一盞燈亮着,倒影在剪窗,恍惚能看見裡頭有一清瘦的側影。
少爺站在屋外,感覺這心裡頭一下翻涌起酸澀把呼吸打得十分亂。
不知是巧合還是當真心有靈犀。
剪窗上的側影站起了身,從屋裡打開門來,站在門處一愣。
少爺所有的心不在焉與惶惶不安都止住了,變成了洶涌澎湃的歡喜與安寧。
他站在門處,寒風捲起衣角兒。
少爺兩步上前,撐開了披風把他裹在懷裡,抱得緊緊的。
“阿…阿陶。”
少爺不知道,一張口的是哽咽還是顫抖。但他知道,這個人一出現,所有的不安就都有了平靜的理由。
阿陶。
這兩個字都像燭火一樣明亮溫暖。
“阿陶。”
“阿陶…”
“阿陶!”
陶陽埋在他肩頭,眼眶溼了又溼;見到他這一刻,覺着自個兒箭穿胸膛的傷,都沒有那麼痛了。
“我在。”
我一直都在,不會走;不管去哪都會趕回你身邊兒。
要麼人回來,要麼魂回來。
他不是嚇壞了,是心都死了。他的阿陶不在了,那這世間還有什麼可讓人歡喜的?他的阿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比得天上星辰與人間清風,不可替代。
鬼知道他有多高興。
當他知道計劃的時候。
少爺是第一次發現自己可以這樣自私;這一仗關乎皇室傾覆與德雲安危,各中重量不言而喻。可他知道計劃的那一瞬,不爲可能得勝而雀躍,也不爲護住了兄弟至親安好而輕快,只爲開城門而歡喜感動萬分。
拿下護城軍,打開城門時他像個孩子一樣,又哭又笑的。
醜極了。
因爲他知道,孟哥兒回來了,帶着他的阿陶,回來了。
但他不能停下,迎援軍入城,送他們進宮,他還要去清掃德雲書院外的叛軍,還要助老舅一臂之力,還要爲日夜兼程的援軍善後。
真到了雪停的時候,回到家,站在院子裡卻不敢進門去。
心裡頭的期盼越大,一旦失望,那可就是錐心刺骨的窒息啊。
阿陶。
我不能接受你不在。
聽也不能聽。
陶陽不敢刺激他,一昧地哄着他。對於這個傻少爺來說,什麼都不重要,只要阿陶的擁抱就好了。
陶陽給他換下了帶血的衣袍,讓他舒舒服服地泡個溫水澡;少爺就像剛睡醒一般,怔怔愣愣的樣子,只是死死握着陶陽的手,不許他走開半步。
直到熄了燈,少爺就抱緊了他,窩在陶陽頸窩裡悶聲哭起來。
“誰讓你去的!”這心裡頭憋悶了許久的委屈和氣惱一股腦兒都給倒了出來,使着十分孩子氣的哭腔:“讓你去你就去!你還不告訴我!”
“這不是回來了嘛。”陶陽拍拍他後背,柔聲安慰着:“不許鬧。”
“你不告訴我!”
“你不告訴我!”
他哭鬧着,像個未成年的孩童,聲淚俱下,聽不進半句話去。
聲聲低訴着同一句話。
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初冬,他不聲不響地收拾行囊離開盛京,少爺追到了十里亭,一遍一遍兒地問他,爲什麼要走。
爲什麼要瞞着他。
他可以平山越海留住你,也可以披風戴雪來見你,就是不能接受你藏住心事悄悄離開,把他放在了心頭之外。
“你不告訴我!”
你幫着老舅瞞着我!
陶陽試圖安撫下他的情緒,少爺一動正是撞上了他胸上的箭傷,疼得一下皺緊眉頭,悶哼了一聲兒。
“阿陶!”
他一下就冷靜了,語氣不在委屈,變得急切起來。支起了上半身兒來,連忙查看陶陽的胸膛。
“怎麼了,怎麼了…”
“對不起,阿陶,對不起…”
我真是豬油蒙了心,怎麼能忘了你受了傷,怎麼能忘了你纔剛剛從鬼門關回來。
他慌亂了起來,說着說着眼淚又下來了。在陶陽面前,兩句話都能變成一個愛哭鬼,稚嫩得不行。
所有的委屈都是因爲你的選擇,但和你比起來,卻都是一種微不足道。
少爺一直是懂事的,也是明理守規的人,但他有時候,也只是個剛成年不久的少年而已。
所愛,可安我心,可亂我意。
感情本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說不來,看不見,摸不着,但就是牽心動念。
“不疼。”陶陽握着他的手,伸出指腹在少爺的眼下掃了掃,笑道:“早知道這樣你就聽話了,我就早點疼。”
真是玩笑話也不分時兒說。
少爺早就亂了神兒,哪裡有心思和他說笑,他只要想到,他的阿陶身上的鞭痕還交錯觸目時又受了傷,流了血…他的心啊,就被一股勁兒給攥得緊緊的,又酸又疼,難受得不得了。
他俯身保住了陶陽,在他耳邊兒低聲道歉,一遍又一遍兒,認真而顫抖。
“阿陶,你不要再這樣了。”
“求你了,再也別這樣了。”
“我會死的,真的會的。”
陶陽擁着他,試圖給他溫暖,但這出口的話,聽着就是讓人覺得不開心:“少爺,就算沒有我,你要好好的。”
人,總是要走的。
“不會!”
少爺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情緒又涌了上來,歇斯底里地吼了回去!
復而低首與陶陽額頭相抵,眼淚打在陶陽眼側,聽他濃聲道:“不會好的,阿陶,你不能這樣兒,不能看着我不好。”
陶陽抿了抿脣,這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換成了安慰。
“好,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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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你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