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時師孃親自備了菜樣兒包了糉子,算着時辰讓人一煮熟了先送到書院來給小子們吃頭份兒。
別的也不懂,只記得一句詩:每逢佳節倍思親。尤其是端午啊、中秋啊這些個一家團圓的好日子。
書院裡的小子們都是半大不大就來了,盛京人士極少,多得都是各地慕名而來求學的好孩子,要不就是家境貧寒得先生收留,這些年都是兒子一般的孝順着,夫人做師孃的自然也心疼。
她不是個悶性子,一向爽朗大方,有話直說,對人好自然也是放在明面兒的。
其他學子先不說,內院裡那幾個都是她一把手帶大的,小時候拉着她衣角兒一塊兒上菜市買菜的,有什麼好的自然頭一個想到他們去。
往年讓書院來人拿點什麼吃食,來得都是小廝,今兒稀奇,來得還有個姑娘。
看着年紀小,還未及笄呢。
夫人正好打從後廚出來,一擡眼就看她正在側門處和守門小廝聊着。
夫人向書院管家招了招手,笑道:“哪兒來的小娘子,怎麼都沒聽說。”
書院一向是不留女的,真要有也就後廚的兩個廚娘了,都嬤嬤的年紀。
管家規規矩矩地行了禮,一笑起來兩側泛白的鬢髮都一動,道:“表少爺從幷州帶回來的,說是孤兒。”
“今兒領她過來認認路,雖然手腳笨了些,但也還算是乖巧。”
婢女嘛,以後少不得這來回走幾趟。
“大楠啊。”夫人呢喃了一聲,有些疑惑。這小子什麼時候還懂得憐香惜玉了,還能大老遠帶個姑娘回來,這平日裡不就會和張九齡打得熱火朝天嘛。
“這小子不會是…”點到即止,心照不宣。
管家一愣,擡頭看了看夫人的眼色就明白過來了。隨即一笑,搖了搖頭,道:“想是您多心了,少爺們只把她放在了堂院做灑掃婢,連話也沒見多說過。”
真要有別的心思,哪裡會不管不問。
算了,孩子都大了,有自個兒的一番思量,她沒事兒操什麼閒心。無所謂地笑了笑,道:“那你多照看,書院都是些小子,別讓人欺負了她。”
“是。”管家笑着應和。
該交代的事兒都交代完了也就沒什麼好停留的了,管家讓小廝和莊兒拿上糉子,回書院。
莊兒上了馬車,擡手撩起了窗簾兒,說不清是羨慕還是讚歎。
車馬不慢,說兩句話的功夫就到書院了。糉子都是剛起鍋就送來的,這會兒正是好吃得時候。一下馬,管家就分了分,讓這幾個人給少爺們送去。
“小莊。”管家這麼喊着。
總覺得叫“莊兒”太過親暱,那是年輕人的喊法兒,他一個老頭實在開不了口。他年輕那會兒,只管自己的夫人名字後頭加個兒,顯得親近。
“誒。”莊兒應答着,規矩站着等吩咐。
管家手一撈,一竹筐就從車裡拉了出來,道:“把這個,送二堂那去。”
劉筱亭是七堂的,這兩日因爲二堂有事都在那幫着忙,這一去二堂,必定會遇上。
想到他那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樣子,莊兒就抖了抖。兩日前不過就是衝着楊九和二爺行了個禮,他就說不懂規矩,讓婆婆罰了她還教了一夜的規矩,第二天兒一早就起來幹活,累得她差點病了。
這樣的人面前,不管你溫柔如水還是楚楚可憐都不頂用。
莊兒實是怕的很,見了劉筱亭都要繞着走,實在不敢招惹,不像九龍他們一樣會對她心軟。
想想也是可憐,她也是沒見過王九龍打張九齡的時候。
莊兒端出一副怯生生的樣子,說是二堂人多,東西也多,怕半路沒拿好給摔了,還是送七堂的份兒吧。
她原本就是七堂的灑掃婢。
管家只是隨口這麼一吩咐也沒想多,這一聽她說也就明白了,這便把七堂的糉子給了她去。
莊兒拿着糉子進了七堂,熟門熟路地進了內堂,少爺們正好下課,一聽師孃送了糉子過來都高高興興地圍了過來,人手一個吃得開心。
堂主不在,應該在書房裡備着月末出院設教的事兒。莊兒拿了幾個就往書房去了,在這住了幾日,堂主看着是個親和風趣的人,應該是好說話的。
書房門外的木廊通向七堂少爺們的住所,莊兒走到門口時與正從拐角兒處走出的九良撞了個對面兒。
“周爺。”莊兒笑道。
“嗯。”九良仍舊那副樣子,不冷不熱的,從沒見他對姑娘有個笑臉。
眼皮一搭,看着都像嫌棄得不行。
原本要進屋的腳步一頓,九良看了看木盤上的糉子,還冒着熱氣兒呢。
“師孃送來的嗎?”九良笑了笑,像是想起了年少的回憶:“你先送去清宵閣吧,我和孟哥去前院兒吃。”
老秦如今愛出門了,總和燒餅出門去聽小曲兒喝燒酒,隔天再叫上張九泰,轉頭又拉上了九良,這會兒八成要找筱亭了。
吃點糉子,讓他醒醒酒。
孟哥兒可就不打緊了,不管想吃什麼,九良會自個兒陪着他的。回家做飯也行,沒什麼可矯情的。
這都陪了半生,也不差事兒。
“秦爺那有人送了。”莊兒隨口道,大不了一會兒再補上。笑道:“夫人送東西來,二爺自然頭一份兒,別的主子自然也是也少不了。”
當真會說話。
九良眼眸一沉,未做回答。
莊兒又像想起了什麼,恍然開口:“對了,前兩日,堂主見我咳了兩聲還交代去看宋大夫,莊兒也是想來道謝呢。”
前兩日,她被筱亭給罰了,婆婆教了一晚上規矩,沒閤眼就趕着天亮幹活,委屈得紅了眼眶,碰見了堂主也不好意思直說,就說是女兒家身子不舒服,堂主隨口讓她去找住在書院的宋大夫看看。
七堂的人,總不能太沒臉面。
這話聽她這麼一說,怎麼就讓人心裡不痛快呢?九良一背手,眉心莫名就蹙了起來。別有深意地說了句:“他囑咐你看大夫去啊…”
“是。”莊兒點頭,笑得有些羞怯。
不能這麼說,她也沒去啊。
“堂主關心了。”她十分善解人意的模樣,像個吃苦耐勞又貼心的好姑娘,正說着呢:“小病,莊兒是奴婢,哪裡用得上去找宋大夫呢?”
看啊,這梨花又開放的笑意正甜。楚楚可憐的模樣,真是見者心軟啊。
多懂事的姑娘啊,病了也不敢去看大夫,覺得自個兒卑賤,一心只顧着照顧好主子呢。懂事識禮,心懷感恩。
“他讓你去…”九良掛着冷笑重複着,一把拿過了莊兒木盤上的糉子,提高了嗓門兒兇了句:“那你去啊!”
手裡抓着糉子,一腳踢開了書房的門兒,轉身又重重地給關上了。
莊兒自知沒趣,摸摸鼻子退了出去。
書房門重重一響可把桌案前的堂主給嚇了一跳,一擡頭看九良氣鼓鼓地走了進來,有些不明就裡。
堂主這放下筆剛站起身,九良就走到了桌案前,一把將手中的油糉給摔了個滿桌兒,別的不說,他的文章算廢了。
“怎麼了這是?”堂主也沒見生氣,只覺得有些好笑,走到他身邊兒,戳了戳他腦門兒。
真是個小孩兒,怎麼養都長不大。
“吃吃吃!”九良正生氣呢,看都不看他一眼,叉着腰好不正經。
今兒是端午,這糉子哪兒來的一想就知道,堂主被他這一副孩子氣的樣子又給逗樂了。
明明氣得要命,還強忍着不罵人,也就周九良這麼個脾性了。
都說是孟門周寶兒了,裝什麼大人,這會兒又沒外人在。
“好啦。”堂主耐心哄着,道:“我這不是忙着嗎,你想吃什麼我晚點兒在陪你去。”
原本九良也是想拉他回家吃飯的。
忙歸忙,咱得有時有響啊。
原來他也想到了,這才誤會這通脾氣是因爲好幾天沒一塊兒吃飯了。
雖然還生氣着,但聽了這話,九良心裡頭還是高興的。
他是誰啊,他可是孟哥兒養大的,孟府除了孟哥就他說了算!那是外頭一般的野花野草能比得嗎!
“您忙!”感動歸感動,氣還沒消:“您好好忙,啊!我呀就不打擾了!”
這是真生氣了。
堂主趕忙勾住他肩膀,不與他笑鬧了,正色道:“好端端的,誰惹你生氣了?我這確實忙啊,你看,寫了半天的,被你這麼一打墨汁兒,我還得重來!”
“哎呦喂,這得多勤快啊。”九良白了他一眼,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您有空閒去關心人姑娘看大夫了,還沒點空閒備文啊?”
“什麼姑娘啊?”堂主忍不住笑出了聲,他養的周寶兒這也太可愛了。
九良轉過頭去不看他,孩子氣地哼了一聲兒。
看着鼻音兒和動作,應該是沒那麼生氣了。堂主還不瞭解他嗎,真要生氣都不帶理你的,哪裡還輕輕哼一聲兒。
九良也心思也簡單:既然不記得就是不放心上,沒什麼可氣的。還算有良心,他要真記得,那咱就三個月不理他!
堂主想了又想,這兩日也就和那一個姑娘說過話了,隨即捂臉笑得十分無奈。
“你這一天天都想什麼呢。”堂主拍了下他後腦門兒,笑道:“七堂的人,我還能不聞不問?隨口一句話的事兒。”
“行行行,您是腕兒,堂主嘛。”九良心口不一地附和着,神色裡滿是不滿,白眼是一個接一個。
“你和一個新來的計較什麼。”堂主無奈扶額。轉身解開了一顆糉子,撥開糉葉吹了吹,明知不燙但看手法是早早習慣的動作。
遞到了九良嘴邊兒。
“今兒是端午節。”孟哥笑着。
“哼~”九良嘟囔着哼了一聲,仍是張嘴咬了一口糉子。
咱大度。
這不就高興了嗎?堂主笑得猶如慈父長兄,就着那一口,自個兒也咬了一口。
師孃做的糉子就是好吃。
“我…我就是不喜歡她嘛。”九良嚼着糯米里的細肉,出口的聲兒都有些模糊。
“你啊。”堂主笑着搖了搖頭。
有什麼可在意的,咱周爺喜歡過誰啊?別說一個新來的侍女,外頭那麼多德雲女孩捧着他追着他,也沒見他多喜歡人家。
回回躲得都不行了。
出門設教,人家收場都得聊兩句,再和姑娘們說說笑笑的。他倒好,趕着回家生怕鎖門似得!
堂主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真的啊!”九良看他一副不往心裡去的樣子,氣得直跺腳。道:“她和那些姑娘不一樣,看着溫和無害,心眼可多了!”
“好好好,我信。”堂主隨口應着,拿着糉子又往他嘴邊兒遞,喂糉子比回話兒可走心多了:“再吃一口。”
“阿嗚!”九良原本要脫口而出的話,這一張嘴就咬了口糉子。
“你…”滿嘴的糉子,他嘟囔半天也沒說句整話兒來,就瞪着他孟哥兒。
堂主看着他,拿着帕子給他擦了擦嘴角兒,覺得好笑:“不喜歡就不喜歡唄。”
不回話,這祖宗可就沒完了。
九良嚥下了糉子,吧唧嘴兒像個孩子。
道:“她和我說了:這糉子,辮兒哥頭一份兒。”
堂主吃掉了最後一口糉子,彷彿聽不懂的樣子,不在意地笑了笑。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吹了吹遞到九良嘴邊兒:“喝了。”
吃糉子,粘牙。
九良喝了口茶,自個兒擦了擦嘴角兒,嫌棄道:“聽聽這話,以爲自個兒多聰明吶?”
“十三歲的小孩兒,懂什麼。”堂主笑着,喝了口茶,道:“你就當聽着玩兒,不樂意聽就趕走,隨你。”
七堂我說了算,我讓你說了算。
“哼!我回頭就找大楠說去!”九良氣鼓鼓的,一副這事兒沒完的樣子:“怎麼想的,把這種人給帶回來。”
出身才學咱都不看,你不能不當人啊。
這世上可恨的不是敵人,是有人打着愛你敬你的名號兒,害你。
堂主笑得眉眼彎成了月亮,看着就讓人動心的溫潤如玉。
“你啊,要是多忍忍,還能看些好戲。”
“啊?”九良一下沒反應過來,有些傻愣愣:“怎麼個意思?”
堂主含笑,神神秘秘地搖了搖頭,轉身走進桌案裡收拾着桌面狼藉。
“你不回家吃飯啊…”
“這可是你砸的啊。”
“那…寫到什麼時候啊。”
“明兒寫。”
“噢,那今兒呢?”
“回家吃飯。”
“噢…啊?好!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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辮兒哥自然是頭一份兒,小時候犯了錯,可就他頭一份兒了!
兄弟之間嗎,誰捱打都一樣。
可不就他頭一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