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喝得盡興,也沒有勸二爺喝酒,都明白他身子不好不宜飲酒。但轉念想想,如今他纔是最幸福的那一個吧。
酒盞空空,人也醉醉;夜幕已落,不願看他們再喝下去,二爺結了賬就讓人扶着這倆人上了馬車。
倆人雖喝得不少,但酒量過人,倒也沒有神志不清的地步。只是腳步顛顛,一昧地朗聲笑着,若沒有那滿臉淚痕,連二爺自個兒都要相信他們真的是兄弟相聚開懷暢飲而已。
馬車兩邊的簾子掛了起來給這兩人醒醒酒氣,二爺坐在正中,看着兩邊兒酒品不錯的少年郎。
有一句古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從前他一直覺得是說一罈美酒天上有的意思,如今長見識了,分明就是有人想借酒一醉罷了;醉了就不用持身自重,不用穩重得體,不用強顏歡笑。
你笑了,人家說你醉了。
你哭了,人家說你瘋了。
堂主喝得急,嗓子裡乾啞的很,坐在車裡難受得咳了又咳。二爺擡手給他順了順氣,遞過來一杯水給他。
堂主倚在二爺側肩上,眼睛裡有些孩子氣的朦朧,接過水卻不喝,杯子在手裡轉了幾圈兒,看了又看。
二爺低頭問:“怎麼了?”
“今生無緣,天各一邊。”堂主看着杯盞,一字一句地說着,嗓音裡有着難得的清醒,手一歪杯盞,茶水一點一滴地緩緩滑落,伴隨着他的聲音:“各自安好,再也不見。”
二爺聽清了每個字,蹙眉閉上了眼。
回頭想想當時在西北,他重傷未愈時以爲自己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讓姐姐給九饢找個好人家的時候也是心疼得生不如死,但卻不得不逼自己放手,那種言不由衷的感受。
最不同且幸運的事,就是他重生了,又把握住了一切。
少爺閉着眼,安靜乖巧地靠在窗邊,像是睡着了。
車駕一停,小廝送車外掀開了布簾,二爺擡眼就看見周九良皺着眉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但這眼神在看到了一身酒氣滿臉淚痕的堂主,一下就心疼的不行了。
他從十幾歲就跟在堂主身邊,敬他爲兄,雖然平日裡看起來沒大沒小鬧騰的不得了,但真要說誰最瞭解孟鶴堂,最心疼孟鶴堂,就數他周九良頭一號。
幾人搭手忙活把堂主從車裡扶了出來,堂主歪歪扭扭地靠在周九良身上笑着,說着醉話:“誒—周狗糧!哈哈哈你怎麼來了呀,咱倆喝!不去吃人家的,阿!咱倆喝!”
“你給我消停點兒!”嘴裡罵着,眼眶卻是紅紅的,但今兒自個兒替他去赴宴了,實在沒辦法陪着。轉頭看向車裡的二爺,感激地笑着:“師哥,辛苦您了!”
二爺搖了搖頭,囑咐道:“交給你了。”
送了孟鶴堂之後就是回家了,車駕又動了起來,一晃一晃的,少爺仍舊一動不動地睡着。
吹了些風進來,二爺放下窗簾,給他披上了薄毯。就是此時的近身一瞧才發現這人的眼角也沒幹過,隨着車駕顛簸晃動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眼淚。
二爺挽着袖口給他擦了又擦,皺眉嘆了口氣,低聲說了一句:“阿陶沒有對不起你。”
少爺呼吸穩穩,沒有半點聲響,依舊安靜睡着。
不過一刻,車駕一停就到了家門口。
二爺差了幾個小廝把大林送回院子裡,囑咐着給他煮醒酒湯,好生照看着彆着涼生病了。
回了院子,屋裡燈火明亮。
二爺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裡頭人影閃動;他喜歡這種有個人在家侯着的感覺,屋外風雪與她無關,她只與他有關。
擡腳進了屋,楊九意料之中地在屋裡等着他,每天都是寸步不離的,直到要歇息了纔回各自屋裡;今兒是從西北迴來後頭一回出去喝酒到天黑。
楊九一看他回來了,站起來,走近擡手解開了他滿是雪氣的披風,動作一氣呵成,嫺熟自然。
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二爺給抱了個滿懷;在他肩頭聞到了一陣酒氣。
嘆了口氣,道:“聽小廝說,您和孟哥去喝酒了?”
“嗯。”二爺聲音悶悶的,應和了一聲。
“他一定很難過吧。”楊九淡淡道,往常要是這人敢不顧身體去喝酒,她老早就過去把人給揪回來了!但今天的原因,她也只能選擇理解了。
“喝醉了。”二爺道。
楊九點了點頭,沒覺得意外:“孟哥打小就認識郝小姐,一心一意都是她。可不都以爲倆人能成嗎!偏偏還嫁給了別人,白瞎這麼多年的情分了…”
“天命不可違,兒女情長太過幼稚。”二爺鬆開了懷抱,揉了揉眉心,緩緩道:“郎有情妾無意有什麼用,各自安好,互不打擾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楊九覺得心裡難受,鼻子一酸道:“這都什麼事兒啊,這一年纔剛開頭,怎麼就這麼不順心呢!你看大林也是,還有陶師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二爺嘆了口氣,也是無奈。但人總歸是要長大的,一帆風順稱心如意的人生不叫人生,大夢初醒是經歷,百感交集是沉澱,最後剩下的纔是靜和餘生。
楊九看着他,似乎被自個兒帶得有些傷感起來,見不得二爺難過的樣子;楊九收了酸澀,打趣道:“你看吧,那一個個兒都沒留得住!就我死心塌地守着你,以後可得對我好點兒!”
二爺一笑,又抱住了她:“幸好你在…”
他雲長弓不需要留住什麼人,除了楊九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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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忽夢少年事。
本該醉倒在牀榻的少爺並沒有睡下,小廝們都收拾妥當後在院子裡守夜打盹兒。
少爺不在房裡,穿着件單薄的褂子蹲在院子裡,蹲在那一堆坑坑窪窪的泥土間。
竹子已經被挖走了,移栽去了二爺的院子裡;少爺沒交代小廝種別的,只說想騰地兒出來,這一塊地就被剩了下來。
他看着這些坑和被翻起的泥土,覺着心裡頭也像這泥土一般空落落的,一顫一顫地疼着。
雙手伸進泥土裡一遍一遍地翻騰着,像個愛玩兒不怕髒的小孩兒。
“阿陶你快來!我買了好多竹子!”
“沒事不念書,種竹子幹嘛呢你?”
“你不是喜歡竹子嗎?嘿嘿~”
“書院竹子夠多了!”
“別呀,我也種!以後你回來陪我住,就能看見啦!”
“讓小廝種得了,別忙活了!”
“我不!我就要種!嘿嘿,等以後竹子長高了我就砍下來給你做長椅,夏天兒你也能涼涼快快的!”
“得了吧你,還信你能養活它…”
稚嫩率真的孩童語氣一遍遍迴響在耳邊,只覺得胸口越緊,疼得喘不過氣來。少爺趴在地上刨着泥土,一下一下越來越急,在刨到一小頭剛要冒頭的竹尖兒,他終於清醒過來,頹廢地坐了下去。
夜空落雪,心涼似霜。
少爺一笑,似乎完全感覺不到指尖的半點兒疼痛,一聲聲笑着,越笑越是殘忍高聲。
脣如雪白,沒有半點血色;指尖血色如燭,沒有半點疼痛;心口如似泥窪,稀碎空蕩。
雪夜安靜,只剩下少爺孤獨寒冷的笑聲。
眼淚打進土裡,指尖一點兒一點兒地向外泛出血水。
他一句一句呢喃着:“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沒有對不起我。”
你當然沒有對不起我,只是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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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手持利刃,僅僅不愛,
我便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