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一天都在書院裡忙活着,午後去西側院替師父拿三絃兒,從前那人留下的如今都用來教習新進的好苗子了;總歸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物盡其用。
本就舉手之勞而已,也花不了多長時間。這西側院外的鵝卵石有幾塊,院裡的竹子有幾株,順着路面走進來得走幾步,他早就爛熟於心了。可偏偏今兒不知道怎麼回事,從午後進去,拿了三絃就一直坐在屋裡,一動不動。
眉頭緊鎖着,也不像是故地重遊,心緒難平的樣子;手在袖口裡緊緊攥着衣角,若不細看那額頭上冒的細汗,你也只當他是坐着發呆罷了。
直到黃昏最後一抹餘暉落了紅,夜色漸近,少爺終於鬆開了掌心站了起來,看了眼窗外竹苞松茂的翠林,笑了笑,徑直走了出去再沒停留。
把三絃兒交給師父後,就直接回府了。晚飯也沒吃,回了院子早早兒沐浴後,坐在剪窗邊兒上納涼着。
也不過就過了半年,少爺整個人都像長開了似得,輪廓明顯許多,做事也穩重成熟了不止半點。但仔細看看,也不過是人瘦了,不愛鬧了,做事也只是一本正經地做事來着的。
師兄弟們都說他越來越有少當家的樣兒,從前也好,但畢竟是少年,總是鬧騰些少了點氣勢,壓不住外頭那些人。
已經夏末入秋了,明兒就是中秋節,這日子可過得真快。彷彿昨日還是大雪封山的寒冬臘月,或許人一忙碌起來就真容易忘日子吧,操辦幾場教壇於宮牆外,再參與新進學子的考覈,還有書院新加的幾堂院分配…這半年還真是做了不少事兒啊。
老舅和孟哥一直擔心他,總覺着他繃着一根筋,不吵不鬧的生怕哪天就壞事兒。前倆月二爺還專門找人看着他,就擔心着別出什麼問題。日子久了,笑成爲了習慣,大夥兒也都放下心來了,當然也成就了楊九背地裡埋怨少爺沒心肝的起因。
外頭人們從一開始的刮目相看,到人口稱頌說他虎父無犬子;其實本事一直都有,只不過換了個方式,人們就覺得有不同的眼光了。——就像沒打磨過的紫玉,看着就是不如鑲嵌好的招人喜歡。
少爺倚着窗,鬢角的髮絲因爲沐浴而沾了水,晚風一吹倒有點涼涼的感覺。他一側頭就能看見桌案上擺着的禮盒,那是母親讓人送來,說是大婚賀禮。
他並不着急打開,盯着禮盒看了一會兒,歪着腦袋突然露出嘲諷的笑容來。
又是一陣晚風吹過,少爺攏了攏領口。從窗沿上跳下來,走到桌案邊,拆了綢布打開木盒,一股子熟悉的油墨香味就淡淡地飄了出來。
他拿起裡頭的紫玉,仔細翻了翻又放了回去,蓋上木盒再纏上綢布,彷彿從沒打開過的樣子。
最後一個綢布結打好了,他的手還擱在上頭,目光沉沉,挑着嘴角唸叨着:“珠聯璧合。”
少爺眸色微紅,看不清是生氣還是難過,半張臉在陰影裡顯得暗沉許多。語氣分明是淡淡的,就像一句自言自語的話一樣,沒有情緒。
可說完了這一句,少爺猛地擡手將眼前自個兒有打包纏好的香木禮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厚響稀碎。
少爺站在那,呼吸粗重抑制着胸口起伏,眼眶在燈火下終於一覽無餘地顯露了水波盪漾的通紅。
年幼時師父教習漢書,曰:日月爲合璧,五星如連珠。——珠聯璧合。
“這意思呢就是指兩個十分美好的人在一塊,或是人才事物等強強聯手。明白了嗎?”
“師父師父!就像我和阿陶一樣對不對呀,嘿嘿~”
“那你還差點兒,雲聖可比你用功多了。”
“那你讓阿陶和我睡嘛,我就和他一塊兒用功~好嘛師父~”
“少來,憋着偷懶呢吧!”
“纔沒有!我就是怕冷而已~”
————八歲。
算一算,也有十年了。
旁人或許都忘乾淨的事兒,怎麼就自個兒還記着呢?他就是不高興了,就是心裡不痛快了。
“有本事你親口對我說。”
少爺看着地上摔得稀碎的禮盒,淚珠子一顆一顆地打在上頭,眼神冷冷的,一字一句道。
年初那會兒,老舅也是在這屋裡,問他,見了又能怎麼樣呢?
不能怎樣,就想見。
有些人就是這樣,在你的生命裡出現,融入你的生活,控制你的喜悲,然後輕飄飄地轉身離開連背影都不留。
你放下了,長大了,成熟了,一步步活成了人家所期盼的樣子。玉樹臨風,談笑自若,不爲晴喜不爲雪悲,從容自如地應對現實。
然後你發現,他一出現,你又被打回了原形。這也不對,不用出現,一個禮物一句話,你造就的“現實”就崩塌了。
少爺緩緩蹲在地上,一言不發。把那紫玉原石的一角攥在掌心裡,石角尖銳的一方立即讓掌心生了一道血痕出來。少爺一握,鮮血順着指縫流出來,滑過紫玉落在地上,一滴一滴。
“哈哈哈哈哈哈”少爺靠着桌角,一聲聲笑得歇斯底里,瞳孔裡滿是血絲,濃厚的悲腔一聲更比一聲啞,一遍遍地呢喃着:“珠聯璧合,珠聯璧合…”
夏末晚風從剪窗入屋,掃過額發灌入體膚,薄月銀輝更是涼薄,少爺抖了又抖,又想起初冬的雪來。靠着桌角神色漠然,眸中無光,消瘦的輪廓更顯冷冽,心不甘又怎敵得過秋風蕭瑟掃皺眉。
今生無緣,天各一邊,各自安好再也不見。
少爺歪着腦袋木偶狀挑脣一笑,想起孟鶴堂當時含笑淚眼,洋洋灑灑地敬過往雲煙一杯醒酒茶。
但他呢,偏愛桃花酒,醉意兩朦朧;這濃酒阿,就是不醉人,只醉心只築夢,越喝越恍惚,恍惚覺着夢裡的人就在跟前兒。
見之心疼,不見心死,罷了罷了,疼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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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是我大夢不醒,只是夢醒不見你,有什麼可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