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這樣,父母在堂,良人相伴一生一家人坐一塊吃個飯,閒話家常莫不靜好。
吃過了午飯,李家人也不着急走,總歸來了,也得給人家母女說說心裡話的時候。夫人拉着親家母聊了聊,就藉口午休,讓她們倆母女聊着去了;大先生和李先生自然是一塊說說學問上的事兒了。
房裡也沒有外人,母女倆也用不上矯情,自然是問了又問,小珍含羞帶臊,一遍遍應和母親說少爺對她很好。
李夫人也就放了心,看看自家閨女也是一副新婚小婦人的樣子;大先生府裡又不缺吃少穿,一家子也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講規矩的很,自然也不會讓小珍受委屈;這麼一想,也沒什麼可擔心。
李夫人握着小珍的手,帶着笑意,低下了聲音道:“那…又沒有消息了?”
原本沒有明白過來母親的意思,仔細一想就反應過來,臉當下就紅了,低着頭道:“娘…哪有那麼快!”
這才成親兩個月左右,着什麼急啊?
“自個兒心裡得有數!”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提醒着:“新婚燕爾,正是好時候!從前我懷你的時候,也不過兩三個月的事兒,得多上心!”作爲郭府長媳,自然是要香火爲重,以後爺們忙起來見不着人怎麼辦?這會兒正是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得時候,李夫人便想提醒閨女多上心。
小珍自然明白母親的意思,但夫妻房事哪裡能拿出來說的;低着頭默了默,對母親笑道:“大林哥如今正是忙的時候,我們都不急。”
李夫人張了張嘴,原本還要說些什麼。
“娘,您放心!”小珍趕緊接了話,沒讓開口母親開口,笑道:“只要一有消息一定和您說!”
這話一鬨,才見母親高興了些。
後邊兒兩母女又說了許多體己話,小珍都一句句應答着,時不時地說兩句少爺的好;眼神微閃,有些心不在焉,母親走後更是一個人在屋裡呆坐了許久。
母親總是爲兒女好的,話一點兒沒錯;小珍皺着眉,手指扣着桌案,她確實該爲自己打算打算了;有一個和大林哥的孩子,也是一種福分啊。
少爺一心撲在了書院哪裡會想那些,猛得閒了下來,留在家裡又不知該作什麼來解悶了。索性老舅今兒閒在家裡,不如去他院子裡坐坐,看看雪。
二爺自然是歡迎他的,擺下桌案就給他泡了茶,楊九也坐在一旁,難得他們三個聚在一塊,平常總是有一個忙着的。
說笑了幾句,屋外一陣風過,竹葉上的碎雪被掃下大半,少爺看着外頭,眼底溫柔暖意。
二爺擡手給他續了茶,笑道:“感激我了吧,要不這時候不定在哪燒成灰咯。”
話雖然無厘頭,但少爺自然是明白意思的;也不知是不願意聽還是聽不清楚,神色淡淡沒有笑意,拿起茶盞仔細晃了晃,在鼻尖兒上薰了薰,才淺嘗了一口。
倒也沒說他矯情,二爺看着他有想起從前陶陽在的時候說等空閒了煮茶來喝;想想真是無奈啊,這世間真沒有幾個比得。
楊九吃着糕點,倒沒注意少爺身上那股子悲涼,舔了舔脣角,道:“聽說你着涼了?”
少爺一愣,道:“你怎麼知道?”
“廚娘說的。”楊九喝了口水,繼續吃着,有些口齒不清:“咱少夫人一早去廚房給你煮湯嘞!”
“你不也一早給我老舅找吃的。”少爺看着眼前甜如蜜糖的倆人;二爺正擡手十分自然地把楊九嘴邊的一點兒糕屑給擦了,沒有半點兒打小怕髒的習慣。
摯愛在懷,軟玉溫香,真好啊。
二爺眼裡總看着九饢,自然不會去注意少爺的神色;只是坐在一塊聊着,總想勸他兩句,正說着:“後天就是陶伯父的生辰,帖子早早就送過來,去嗎?”
少爺一笑,有些苦澀又強裝輕鬆:“誰收的帖子誰去唄。”
這幾個孩子們從小就住在郭府,陶陽從前住在郭府的時候也比在家的時候多得多了,在外人眼裡這就是一家人哪還分什麼姓。孩子們都乖巧,兄弟之間有不能割捨的淵源,長輩們都是看着他們長大的,有什麼重要日子就隨意讓小廝送個帖子或傳句話就成了,這幾個都得乖乖地上門去。
聽咱大少爺這話,是把自個兒給摘乾淨了。
“他不回來。”二爺道。
少爺笑了笑,道:“跟這沒關係,只是最近忙着書院的事,脫不開身。”說着轉頭又把視線擱在了院子裡,像是賞景。
這雪在哪裡不能看,總有比雪更好看的。
二爺不緊不慢地喝了茶,又拿起壺續着,動作輕柔,語氣也跟着輕飄飄起來:“我又沒說是誰。”
少爺一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按着往常的脾氣,這會兒該翻個大白眼給他,但嗓子一癢,又是咳了幾聲。
二爺露出一些得逞得笑意,果然阿,太年輕不經逗。
楊九忽地站了來,擡手散開袖口在倆人中間兒使勁地甩了甩!
少爺有些不明就理,問:“嘛呢?”
楊九嚥下嘴裡的點心,才騰出嘴來氣道:“遠着點兒!別傳給你老舅!”
“你行啊你!”少爺一下就被氣笑了,但人家夫妻同心,你也實在是無可奈何不是?自覺沒趣,起身告辭:“我走我走,在這呆着就是給你倆礙事兒的。”
二爺卻覺着楊九可愛得緊,也知道咱們少爺這是難得有個好心情說笑,揮揮手,道:“慢走不送。”
少爺被他那一副護犢子的樣兒給逗樂了;想想,如果換成了自個兒也應該和老舅一樣兒護犢子吧,心愛的人就那麼一個,若是不護着給弄丟可怎麼辦?
有一個人值得你去愛,住在你心上,陪在你身邊兒,管着你護着你有時也會嫌棄你兩句但又心疼你;想想就能讓人忍不住高興地揚起嘴角來。
但命運弄人,有時候傾盡所有,也留不住,相隔千里也護不着。
陶伯父的壽宴,他到底是沒去;陶家他去了不知多少次,裡頭的院子就像自家院兒裡一樣熟悉,閉着眼都能摸清路。可正是因爲太熟悉了,纔不願意去。
但出於晚輩心意,還是備了禮讓人送去,就說這兩日病了,不便出門。其實也不算藉口,但卻當做了藉口。
那天從老舅院裡出來沒走兩步就下雪了,那會兒剛吃過午飯,正熱乎着,就沒穿披風;這一出門就落雪披肩,滿頭銀花了,這少爺也不知哪裡生出來的多愁善感,在雪地裡一站就是許久。入夜之後,整個人就不大舒服了,但也沒吭聲,既不吃藥也沒說半句不爽利的話,仍舊強撐着在書院忙活着。
雲磊下午出了門去陶府拜訪,又親自送了禮,陪着長輩吃了飯順便還替咱少爺開脫了兩句,這就算忙活完了。
吃過了飯,在宴席間兒被幾位長輩拉着問了些話,也沒着急走;等到出了陶府大門的時候已經近黃昏了。
上馬車前,聽小廝說了句少爺病了。他這才知道原來是真病了,問了一通才知道是落雪寒氣入侵,加上這兩天也沒吃藥光在書院忙活了,更是勞累;午飯那會兒直接就在書院暈倒了,燒的迷迷糊糊。
“去書院。”二爺對着車伕說了句。
車伕便立即改道兒,向書院方向快馬加鞭去了;只盼着半山路上可別被雪給擋住了路,那可就上不去了。
去看看那小子,要是好點兒了,就一塊回家;要是沒好,就讓他在書院睡着,總歸也不是頭一回,只要和家裡人說一聲就成了,也沒什麼要緊的。
二爺坐在車裡,思緒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麼;有時笑,有時皺了眉頭,有時又低低地嘆口氣。
有時候挺懷念,那個愛吵鬧的少爺。
但想想,或許他也不是真的爲了吵鬧而吵鬧,就像生病了不是藥苦纔不喝。
少爺睡在書院裡他書房內間的暖閣,臉色蒼白得很,不見往日少年笑意;反而又像是瘦了點兒,臉上輪廓更加明顯。
半睜着眼,覺着有些酸澀,又蓋了下去;反覆數次,連眼神都有些模糊不清了,遠遠看着一個人影兒靠近。
沒近身就有一股子油墨香味兒,再一晃,就看見了一身白衣。少爺燒的糊塗,卻努力動了動手指,似乎想擡手握住那個有些飄忽不定的影子。
影子靠近了,留在牀邊兒,對他笑。
少爺眼皮重的很,又閉了下來,可這回又努力掀開眼簾兒,氣息微弱的不像話,整個人連點兒生氣都沒有。手裡一暖,這影子握住了他的手,少爺扯着嘴角想露出一點兒笑容來,呼吸有些微弱地喊了一聲,道:“阿陶…”
或許在夢裡,才能好好的做自己吧。少爺笑了笑,有些嘲諷自己。不能喝醉,喝了就做夢;不敢生病,病了就幻想。真傻啊,自己可真沒出息。
影子有一雙極好看的眼睛,沒有星星月亮,只有他;但不知怎麼了,卻一直掉眼淚,止都止不住。少爺皺緊了眉頭,像是難受極了;想擡手拭去影子眼裡的淚,卻又半點兒力氣也使不上來;心底着急着,可偏偏眼皮子又重重地塌了下來。
這一回,他只能在睡夢裡掙扎着。
自個兒也能感覺到吧,一定昏睡了挺久,但心底就是掙扎着想起身,想睜眼。
少爺清醒過來的時候,整個房裡都是他風寒藥湯的苦味兒,還有一臉擔憂的老舅。
少爺閉了閉眼,像是冷靜下思緒,後睜開了眼,看着牀頂帳發呆。
二爺走近了些,坐在牀沿,低聲喊着:“大林…大林?”
也不知他這會兒是真醒了,還是病着正神志不清;大夫說這得睡到明兒呢,再快也得晚上,這麼這會兒又像是有點清醒呢?
少爺沒有看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牀定帳,眼淚打從眼角滑落進鬢角。
上一次看他哭,也是在病牀上,不過那會兒正是年初從嘉陵關回來的時候;這馬上又是一年了,難得這一年的穩重勤奮,這一病又回到小時候似得。
二爺一急,忙問:“怎麼了?哪不舒服?你說,老舅給你找大夫去!”
只聽少爺啞着嗓子,喃了一句:“他哭了…”
二爺低下了頭,有些不自然;看着他又滿是心疼,該如何安慰也不知道,但其實任何的安慰也都是徒勞無功的。
他哭了,所以你才睜開眼醒了。
這時候本該勸他照顧好身子,別多想,過去的總該過去;但理直,心偏,二爺說不出那樣的話,只是十分心疼:“快好起來,就能去看看他了。”
像哄孩子似得…
少爺眼角不斷有水珠滑落進鬢角里,看着呆愣,但老舅說的話每一字都進了耳;忽地笑了出來,咧着嘴扯出好幾條血絲來,這蒼白的樣子加上脣上的血絲,還有那眼角的淚,少爺笑得讓人不敢看着。
二爺皺着眉,更是擔心了,連喊了幾聲:“大林…”
“見了又能怎樣…”少爺邊笑着,邊一遍遍重複着這話:“見了又能怎樣…”
不知道是在問二爺,還是僅僅重複他當年時在房裡問的話。
但最後,少爺安靜了下來,閉上眼,像是累極了。
想起堂主當初醉酒說的那句話:人家不愛我,我能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