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節因爲小辮兒和楊九不在,總感覺沒了往年的熱鬧;所幸家裡多了個兒媳婦,又懷了身孕,夫人也是有個值得高興的事兒了。一家人現在都捧着咱們少夫人,生怕別衝撞了,仔仔細細地就差給供起來了。
少爺今年也不鬧騰了,往年總要拉着師兄弟幾個玩鬧着,第二天一早僕人淨忙活着去給他掃煙花碎屑了!
孕婦也不能勞累,吃過年夜飯就早早兒地回去歇着了,兩個長輩也沒什麼好鬧騰的,明兒一早孩子們纔來拜年呢。
少爺只說新學子們年後的樂理書文放在書院了,去收拾收拾拿回家來,明兒正好可以讓師兄弟們都過來,一塊兒編著。
這都什麼理由,明兒人家來拜年的,誰和你一塊兒編著。
這也就是小珍脾氣好,由着他去,囑咐了半天兒要多穿衣裳別受涼,早點回來;這滿心滿意都是他。
少爺神色淡淡,只讓她早點休息就好;轉身拿上披風就走了。
大年下的能有什麼好忙活的,給小廝們也放了假,他自個兒騎馬慢悠悠地向書院去;也不過就是找個藉口,一個人呆會兒,感受這外頭家家戶戶的熱鬧。
一路行來,家家戶戶都掛着大紅燈籠,門口的福字還有宅院裡孩童的嘻笑都讓少爺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玩笑不知愁。
如今也不愁吧,比起許多人來說他已經幸運的不得了了;出身名門生活不愁且不說,雙親健在,兄弟和睦,家有嬌妻,將迎愛子,還有什麼不滿意呢。
只是怕冷而已。
記得那天自個兒還對玉溪說,要順其自然。
但真若彼岸有所愛,伐盡天下紅梅樹,獨栽翠竹刻姓名。
可惜啊,彼岸空無一人,滿城風雪霏霏。
哪裡是什麼智者順天,分明是無可奈何。
經過了街角,炮竹店的老闆正拉下剪窗,走到門邊像要打烊了。到這個時辰也沒什麼生意了,不用再等,趕緊打烊關店和家人們過年纔是!
少爺不自覺地拉住了繮繩,停在門口。
他還沒開口說話,這店老闆就看見了他,停住了手裡的動作,笑道:“少爺來啦!”
歡喜的聲音把少爺從出神中拉了回來,揚起笑下了馬,給老闆拜了個年。
這老闆該有六十了吧,一家老小三代做炮竹生意,少爺從打醬油的年紀就來他們家買炮竹玩兒了,這都多少年了。
店老闆笑着,一如既往的親切:“少爺又來買炮竹玩兒了?”
少爺頓了頓,道:“是啊,您給我包一些煙火吧。”
“好好好。”店老闆轉身進門招呼他進屋裡,道:“我這就包,快進來躲躲雪!”
少爺跟着進了店,就在櫃前站着,帶着溫和的笑意。打量着店鋪的每一處,還和從前一樣,擺設裝潢是一點兒也沒變,小時候喜歡玩兒的煙火棒子也在桌面兒上擺着,還有火信子上頭也貼着花樣。都是些孩童玩的小東西,卻勾起了他眼底一片溫熱,果然這長大了,心就軟了。
店老闆手腳麻利地包着煙火,嘴裡也沒停下,喜笑顏開地:“你吶,來得正好,再晚一點兒可就關門咯!嘿嘿,還記得從前年紀小的時候,你就喜歡我們家的煙火棒子和炮竹,有一回來晚咯,沒趕上,硬是哭了半天兒請人敲開我家門來買的…”
都是孩子最率真可愛的時候,雖然讓人哭笑不得但也讓人心疼得緊;聽着老闆的嘮叨,少爺垂眸微笑着,這年少的一幕幕從眼前一閃而過,像是昨日的事兒,近在眼前,但早就遙不可及了。
比如那煙火,哪裡是他喜歡,只不過聽陶陽說了句“大餅哥的煙火棒可好看了”,於是他就頂着雪出來買,誰知還關了門,一下就急得在地上哭了起來。
少爺看着煙花棒,拿了兩根在手裡玩着,露出些笑意;原來自個兒從小就犯傻啊,比不得神童,從小就聰明。
老闆包好了煙火一轉身就遞了出來,掛着老者慈愛的笑意,道:“回頭啊,帶陶少爺一塊兒過來,都給你們留着!”
少爺站在原地,眼眶有些紅紅的;一聽這名字就覺着心口頓了一下,泛酸。
壓下情緒,扯出生硬的笑容來,道:“您還記得他啊。”
“那怎麼不記得!”老闆笑着,一副聽了傻話的樣子,這方面赫赫有名的京劇神童怎麼不記得?道:“你們倆小時候還不是老一塊兒出來玩兒嗎,有一回偷懶沒去書院被先生捉回去罰了不是嘿嘿…”
那時候是因爲他調皮,不願意每天待在書院裡悶聲讀書,拉上陶陽一塊“揭竿起義”了,回了家,他屁股是紅了,陶陽抱在被褥裡睡得可香了呢…
這些事,他都記得。
少爺付了錢,離開的腳步有些倉惶,害怕自個兒就這麼在外人面前露了怯;丟人無所謂,可怕的是原本塵封多年早已滿是灰塵的往事,陳舊得連他自己都以爲已經忘了的事兒,旁人隨口一提立刻就一幕幕無比清晰地涌上了腦海之中,霧了眼。
哪裡會有人沒有軟肋呢,只是沒戳到心口上而已。
新年夜路面上並沒有什麼人,騎着馬不過一刻就到了書院。
書院北苑通火通明,是院裡那些個離家遠的學子們正熱鬧着。
少爺拿着煙火,避開了人羣,走了一條不見光亮,只聞竹香的路。
站在西側院門外,聽着風掃竹葉,還覺着沒那麼孤寂了。少爺擡腳走了進去,感覺腳下碎雪的聲音在院子格外清晰。
把煙火放在院子裡,向裡走,推開裡屋木門,裡頭漆黑一片;也不知爲何,明明沒人點火,但一靠近這裡他就覺着沒那麼冷了。少爺熟門熟路地走向書架,打開左邊兒下層的抽屜,拿出了裡頭的火信子。
在院子拆開了油紙包兒,把裡頭的煙火都拿了出來在地上擺放好。
沒有立刻點燃,少爺蹲在了一邊兒愣愣看着眼前的煙花,不知想到了什麼。
肩頭落着細雪,有些涼;看着煙火,又覺着有些暖。
少爺把煙火都湊到了一塊,引線相臨着,離的近些就可以一連串兒地盛開,不用一個個地點燃。
點燃引信,火花滋生。
夜空霎時亮了起來,盛開了一朵又一朵的煙花,光芒璀璨一瞬,再散落人間無跡可尋。
少爺站得近,煙火炸裂雪空的聲兒在耳邊隆響,散落的煙火碎屑細細碎碎地打在他肩上。
花火的光亮把少爺的臉閃出些蒼白的樣子,再那麼一閃,又看見了鼻翼兩邊兒滑下的水珠。眼睛裡不酸,也不難過,就只是突然掉眼淚了而已,這可不關他的事兒。
少爺看着煙火,脣瓣動了動,像是呢喃着什麼。
嘉陵關新春雪夜,有一場比這更盛大的煙火;當年想說的話一句都沒說出口,但有句話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孝心,良心,赤子之心,都與你無關。
你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奈何我的一切都是你。
“有沒有把披風攏緊點兒?”少爺一笑,眉頭卻有些皺皺的,加上眼角的溼潤,煙火一閃的光亮讓人心疼的不行。
他哪裡會心疼自己,只會想些不該想得而已。
“我不在,不要生病。”
攏不着披風,抱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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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愛喝桃花酒,愛吃醉魚
你愛唱戲,愛古琴
你愛翠竹,愛白衣
我會買酒會做魚會唱曲會彈琴還會種竹
你能不能也愛我。
——嘉陵關雪夜,煙花易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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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說出口的話,再不會說出口了。各自安好,我只怕做不到了,願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