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珍的葬禮辦得簡易,或許就是所謂的厚養薄葬吧。德雲書院的學子們,盛京城中的世交名家也都派了家中晚輩前來沉痛哀悼,以表追思。畢竟小珍是晚輩,也不是世家大族,只不過因爲當了幾個月的少夫人所以葬禮才被人所重視,長者自然也不會來。
楊九在人羣中,沉默不語,沒有泣不成聲的悲慟也沒有溫和有禮的怡然;來了許多人,也說了無數次節哀順變的話,少爺憔悴的樣子被人們當做了痛失愛妻的情深,而真正悲慟得不能自已的只有李家父母。
無論就多少眼淚都改變不了的此生遺憾。
楊九看着這一切,心裡頭說不出的沉悶;人啊,到這人世間走一遭都是爲了什麼呢。生而苦痛,無人珍愛,逝去多年後人們想起來也就是感嘆一句紅顏薄命罷了,甚至人們都想不起來名字,只記得有個人曾在這世上生活過,出現在身邊兒過,然後就走了。
丙市街的東巷那一戶人家專是倒賣些假藥物,聲稱能治百病能生龍子,能護胎養容;李家父母在哀泣女兒命苦時,把那些憤恨與難過盡數撒在了那些人身上,見官判刑是不用說的,只是做再多又能彌補得了什麼呢。
葬禮尾聲,上門哀悼者都陸續告辭。楊九還在接見女眷的和輝堂呆着,垂眸微皺着眉,微不可聞地嘆息着。
二爺陪在少爺身邊兒看着葬禮事宜,玉溪一早來後院幫忙着,見楊九不大安好的樣子,遞了杯茶給她。
“九姐姐,累了就歇會兒。”
楊九接過茶,搖了搖頭示意沒事兒,視線放到了不遠處痛哭流涕的李家人身上;聲音低低地:“都是命啊…”
“對她來說,是好的。”玉溪聲音微沉但有着說不出的肯定。
楊九轉頭看她。
她道:“命裡無時莫強求,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本來就是與天勉強。”
“命裡無時…”楊九重複着這句話,覺着有些恍惚。
玉溪挽着楊九手臂去角落裡歇腳兒,坐在了長椅上,道:“與其活得沉重費心,不如放手自由,以後再不用討好任何人了。”
這話按道理去論,在葬禮上說人家死得應當,實在是罪孽。但楊九覺得,玉溪沒錯。若是今日,不是葬禮而是小珍孩子的滿月慶日,她只怕會更不高興吧;小珍的愛,太過於沉重,太過於不顧自我,說是愛又何嘗不是一種傷害。她生前做的事,他們都知道,少爺也知道,只不過由着去而不問不管而已。
畢竟摯愛不再,生亦無歡。
要是沒有這回事兒,少爺的一生也是痛苦的,做不得拋妻棄子的人物,只能做頹廢消沉的醉鬼。
想想當年師孃勸她和二爺定親時,對她說:要是連枕邊人都算計,那得過得多累啊。連要相扶到老的夫妻都不是真心以待,又怎麼奢求被這世間珍愛;就像大林在她病牀前說的:願來世,遇良人喜結緣,安穩快意共餘生。
這又何嘗不是他自個兒的心願呢。
但對自己不愛的人,自然,後邊兒還有着那半句:我配不上你。
你很好,只是來生,我們不要再糾纏了。
不愛就不要互相傷害了,各自安好,不念過往,不負未來,如此就好。
想想也就明白了。
楊九低頭,嘲弄一笑,自個兒怎麼就變得這麼多愁善感起來,是因爲心疼少爺還是因爲年紀大了眼窩兒淺?
或許,是因爲二爺吧。
差點兒,也錯過他了;楊九到現在都不敢去回想西北戰事,不敢回憶當年在西北見到他時一身血腥昏迷不醒的樣子…要是錯過了,來生遇不見該是多麼可惜的事兒。
楊九擡頭對玉溪笑了笑,道:“你才幾歲,說起話來還一套一套的。”
“隨陶哥哥吧。”玉溪也不客氣,坦然接下這像是誇獎的話,道:“誰讓我們都像師父呢,活得這麼老氣橫秋的。”
楊九一笑,覺着她招人喜歡;想想自個兒像她這個年紀時,正追在二爺屁股後邊請他教太平歌詞呢。
神童家族裡的妹子,就是懂事兒啊,聰明伶俐,看得明瞭。
“我倒是覺着這樣兒不好。”楊九拍了拍她的手,正色道:“在該純真快樂的年紀,太懂事其實是吃虧的。”
陶陽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啊橫着呢!”玉溪湊近了些,假裝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逗着楊九:“這不得在師父面前穩着點兒嘛!”
兩姑娘說起話來自然是樂得快,何況兩個都是那靈動的妙人兒,兩句話的事兒這心情也就不那麼的沉重了。
“你還敢橫!”楊九白了她一眼,想起之前聽說書院裡的少爺們都把她寵壞了,壞笑着:“回頭啊,我讓孟哥收拾你!”這丫頭當時進書院拜師的傳言可是無人不曉得,雖然沒有後續,但說着說着就想起來兩句笑話她。
玉溪無力扶額,直想仰天長嘆;皺着眉無奈道:“您就不能換件事兒笑話嘛…”
“那怎麼了~”楊九倒覺得挺有意思的,道:“都有勇氣去書院拜師了,還怕這個兒啊?”又頓了頓,問道:“和咱孟哥就沒點兒進展?”
玉溪氣惱着:“什麼和什麼嘛!”
想了想,還是覺着得和楊九說一聲纔好,流言歸流言,但這內家兒裡頭還這麼以爲的話,可就亂套了。
楊九好笑地看着她,一副你隨便兒編着,能圓過去算你厲害的樣兒。
“堂主有一回去三裡橋設教講課,許多人都去了。我的閨友餘家小姐餘荌十分仰慕他,拉着我一塊兒去了,給人家送了親手做禮物還往臺上扔戒指…”說着說着,玉溪自個兒都要笑了,那生的這麼好玩兒又膽大的姑娘,繼續道:“堂主說了句禮物很用心,她就被姑娘們盯上了,一個個兒的上趕着看她是誰,同乘一輛馬車,她跑去躲了,衆人就認成了我!”
楊九原本也是饒有興致地聽着,越聽越覺得好笑,又不是聽戲,還往臺上扔戒指…腦海中都浮現出一個小姑娘樂得羞紅了臉但又慫氣地躲起來的畫面兒。樂得不行了,看着玉溪的眼神也有些可憐她,怎麼就背了這個鍋呢。
難怪,她什麼都沒做,否則真要爲了孟哥來的,憑着她的才學和出入書院兒的便利,怎麼也不能一點兒進展都沒有。
“你啊你…”楊九樂得紅了耳根,道:“被人追着這麼久就沒動心?”
玉溪眼睫閃了閃,道:“少夫人不也是費盡心思嗎…”
楊九一頓,收了笑意仔細打量起她的神色來。
她眼神有些空,呢喃細語着:“緣分就是這樣兒,有時候你喜歡的就是塊青石,但喜歡了,青石也變得光芒萬丈了。”
楊九抿脣,露出瞭然的笑意;愛一個人無關風華絕代與否,惟守一心不變而已,她怎麼會不懂。
“這是有喜歡的人了?”楊九道。
玉溪一笑,一本正經地:“等有了,會和您說的。”
感情裡光有喜歡是不夠的,若是不能相愛相守,一腔熱血地去喜歡其實就是一種折磨。值不值得另說,但總歸是有負此生,對不起所有人也對不起自己。玉溪的想法也很簡單,若她成了“楊九”,就與心愛之人白首偕老恩愛如新;若她成了“小珍”,那就放手離去,瀟灑快意,給他留一個此生難忘的背影;但她絕不會是“陶陽”,心有所愛者無所畏懼,天不遂我願,我自逆天而行。
楊九也不勉強,倆人只管閒話着,這一年之初啊,已經有了幾件兒讓人不痛快的事了;有時候心裡頭總要多多掛念着點兒美好的事,纔能有盼頭。
命不遂人意,我便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