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司衙門沒有自己的監獄,故而將犯人關押在蘇州府衙的大牢中。
王賢是衙門裡混的,雖然第一次來蘇州府衙,還是輕鬆拜對了廟門,見到了蘇州府的牢頭,兩人一番親熱的攀談,加上一點小小心意、不成敬禮,牢頭很痛快答應,帶他去探監。
來到光線昏暗、臭氣熏天的大牢中,牢頭打開一扇柵門道:“販私鹽的,有人來看你們了!”
王賢便和帥輝進去,看裡頭或坐或歪在草堆上的,正是司馬求、周洋,和開生藥鋪的陸員外,還有他們的幾個夥計。
幾人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見是王賢,全都驚喜交加。司馬先生更像見到救星一樣,撲過去泫然欲泣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來了……”
讓帥輝把帶來的食盒打開,王賢道:“這段時間委屈諸位了,先吃點東西祭一下五臟廟吧。”
不用他說,衆人看着食盒中的燒鵝、烤雞、燻肉,早就口水直流了。便一擁上前,也不管手髒不髒,便你撕我拽,大嚼大咽起來。
王賢見狀心裡很不好受,“慢點吃,這陣子我天天來送。”
本來一句安慰的話,卻讓衆人登時噎住了,司馬求嘴裡含着雞屁股,巴巴問道:“我們還得繼續坐牢?”
“不會的。”王賢忙安慰道:“這次我來,帶着鄭藩臺和周臬臺的親筆信,不愁運司衙門不放人。”
“那還好……”司馬求這才把心放下,見衆人已經把燒鵝吃光,只剩一個鵝屁股,登時大怒道:“老子又不是兔爺兒,吃那麼多屁股幹啥!”
風捲殘雲,滿滿一食盒肉食,轉眼進了衆人肚子,一個個滿足的靠在草堆上。這時候陸員外才想起自己是有身份的人,卻也跟餓鬼投胎似的搶食吃,不禁羞赧道:“牢飯實在是太難吃了,我整天夢見大肘子……”
“員外受苦了。”王賢理解的笑笑,問道:“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我們也不知道。”陸員外撓撓頭道:“這趟一開始都挺順利,湖廣那邊的糧食賤如土,哪怕是春荒季節,一兩銀子也可以買三石稻米。我們運去的絲綢和茶葉,也是大受歡迎,雙方一拍即合,敲定了長期合作。”
“湖廣的糧商很熱心,幫我們辦好了布政司的批條,因爲擔心家鄉糧荒,我和司馬先生押着頭批糧船返程。”陸員外接着道:“手裡有湖廣佈政司的條子,在兩湖、長江暢通無阻,一直到了這蘇州滸墅關,納了稅,剛要過關,鹽運司的人又要搜查。我本以爲他們是想訛一筆,便使了錢。誰知他們竟說我賄賂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船上一定有私鹽。”
“然後就搜船,結果真如火眼金睛一般,在糧食堆裡,發現了好幾包粗鹽。”司馬求一臉見了鬼了的表情道:“然後就憑這幾包粗鹽,把船扣下,我們也被抓到牢裡來。”
“我押着後一批糧船,比他們晚到三天,”周糧商苦着臉道:“遭遇卻跟他們如出一轍,也是被鹽運司搜出了私鹽,然後扣船抓人……”
“你們是被冤枉的吧?”王賢輕聲道。
“從湖廣販這些糧食,咱們最少淨賺一萬兩銀子。幾包私鹽才幾個錢,誰會爲個芝麻丟西瓜?”周洋委屈無限道。
“是不是下面什麼人夾帶的?”王賢問道。
“不可能,浙東產鹽,湖廣不產鹽,就是要販私鹽,也該從浙東販往湖廣,而不是倒過來!”陸員外一臉鬱悶道。
“過堂了麼?”王賢微微皺眉道。
“沒有。”司馬求搖頭道:“此事蹊蹺無比,我懷疑我們中了人家的圈套,之所以沒有過堂,也是因爲栽贓太過拙劣,怕一見光就露了餡……”
“這是在訛詐麼?”王賢輕聲道。
“不像。”司馬求以權威的口吻道:“要是敲詐的話,早就該有人傳話,讓我們破財消災了。但到現在對我們不聞不問,哪像是敲詐的樣子?”
“那就是另有原因了……”王賢嘆一聲,又問了當時的情形,具體是哪個官員帶隊之類,直到他們把知道的吐露乾淨,才起身道:“你們再忍耐幾日,我會盡快把你們撈出來。”
衆人緩緩點頭,心裡卻並不抱多大希望。因爲經過方纔鞭辟入裡的一番交談,他們也明白了,這是有人在暗中使壞,而且能影響到兩浙鹽運司的,一定是高官顯貴,王賢這樣的小蝦米,想要和人家鬥,豈不是蚍蜉撼大樹……
“對了,縣裡怎麼樣了?”分別時,司馬求問了句。
“還有六天,官庫裡就斷糧了。”王賢滿嘴苦澀道:“那些大戶都屯着糧食,磨刀霍霍、等這一刻了。”
周洋和陸員外聞言十分羨慕,旋即纔想起來,自己運糧食回去,就是爲了避免百姓賤賣田產的。登時擺出正義的面孔道:“趁人之危,實在太無恥了!”
“放心吧,官府已經停止民間交易田產了。”王賢嘆氣道。“又拿出新開的官田來出售,不會讓老百姓賤賣了田產的……”
“大老爺宅心仁厚……”周洋和陸員外贊起來:“富陽百姓攤上大老爺這樣的青天,真是造化啊!”
王賢不禁大翻白眼,球,老子就這麼被華麗麗的無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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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牢,王賢又跟那牢頭攀談幾句,在他的引薦下,見到了府衙刑房的典吏,請其到觀前街吃酒,又奉上白銀一封,那典吏才爲他指點迷津道:“此案確實蹊蹺,按例,都轉運鹽使司沒有拘捕審判之權,查獲私鹽販子,都是由府衙審訊。但這次鹽運司的人特意知會我們司刑,將此案押後一個月審訊。”
“蘇州府事務繁重,刑房一天收到的案子何止百起,是以押後一個月是很正常的事情。”那典吏抿一口小酒道:“這背後有什麼道道,跟我們沒關係,我們也不想知道,反正是鹽司的案子,他們想啥時候審就啥時候審唄。”
“能設法提前麼?”王賢問道。
“不可能的,”典吏眯眼看看他道:“兄弟也是同道中人,我也不瞞你,鹽運司可是我們刑房的大主顧,司刑大人萬萬不會得罪他們。”
“呵呵……”初次見面,能打聽出點有用的消息,已經很不錯了,王賢根本沒指望能靠他辦事。要是對方大包大攬,他反而要起疑心,好在人家看他是同類,還講了點情面,沒有坑他。
請那典吏吃完飯,王賢便讓田七帶着自己,去長洲縣衙投帖拜見。
哪裡的衙門門房都是死要錢,王賢遞了門包,又將一封書信奉上道:“我是浙江省杭州府富陽縣的書吏,奉我家大老爺之命,來給你家大老爺送書信。”
看在門包的份上,門子請他在門房裡稍坐,便持信進去通報,須臾出來道:“我家大老爺正好有空,你跟我進去吧。”
王賢便跟着他進到後衙,在外簽押房候着,不一會兒,一名身材矮小,面容清秀的三四十歲官員,穿着七品常服出來,王賢趕緊大禮參拜。
“起來吧。”那官員便是長洲知縣許銘。蘇州府城分兩個縣,其中一個便是長洲。前世不修纔在省城當縣官,蘇州雖然不是省城,但衙門之多、關係之複雜,比別省的省城還痛苦。
不過許知縣對王賢倒還和氣,讓他坐下說話,自己在正位上坐定道:“你家大老爺的信我看了,你既然是他的貴門生,便不必以公門之禮參拜。”頓一下道:“我與他是同年同鄉,交情非比一般,你便喚一聲師伯吧。”
“師伯。”王賢受寵若驚道,心裡不禁暗歎,贛黨真他孃的強,到哪都有自己人……
“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許知縣淡淡道:“富陽糧船被扣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前日還寫信告知你老師,也幫他想辦法了……”
“讓師伯費心了。”王賢恭聲道:“不瞞師伯說,我富陽官倉只剩下數日存糧了,一旦斷糧,百姓就要賤賣田產。就算百姓們忍氣吞聲賣了地,也會憋一肚子怨氣。這股氣朝誰撒?肯定是那些搶他們飯碗的災民,還有我家師尊……”魏知縣在信裡沒說自個開田這茬,王賢自然不能多嘴。
“嗯。”許知縣頷首道:“我也是縣官,對此感同身受,”頓一下道:“前日我找鹽運司的同鄉說情,他偷偷告訴我,此案是他們同知親自下令扣船,沒有他的命令,他們不敢私放……”
天下有七大鹽司,其中蘇州和浙江同屬兩浙都轉運鹽使司。其長官乃都轉運使,以同知、副使佐之,衙門設在杭州。兩浙鹽司之下,又設四分司,蘇州府歸屬蘇鬆鹽運分司所轄,因其地位異常重要,由鹽司衙門二把手,同知大人坐鎮。
這次攪風攪雨的,正是這位兩浙鹽司二號人物……
“我看這件事,還應該着落在你們杭州,”許知縣瞥一眼王賢道:“看看能不能讓省裡跟都轉運使說說,通融一下,總比我這個縣官說話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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