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姐姐,你到底想說什麼啊?”銀鈴湊過來,好奇的問道。
“……”林清兒的臉漲得更紅了,低頭一下下揪着羅帕。等擡起頭來,肚裡的話卻變成了:“你可以不用握雞蛋了……”
“那太好了,”王賢大喜道:“省得老孃整天懷疑我偷吃!”
“呵呵……”林清兒撩下額發,輕咬着嘴脣道:“你,有沒有話,想對我說?”
“沒有。”王賢搖搖頭。
“是麼?”林清兒眯起了眼睛,聲如蚊鳴道:“再好好想想……”
其實從三山鎮回來,她便有一種作繭自縛的困擾……八個月前,王賢向她求婚時,她爲了免受騷擾,說自己曾發誓,誰能爲她家的冤案平反,自己就嫁給誰,爲奴爲婢也在所不惜,否則終生不嫁。
在當時看來,這沒有任何問題,因爲誰也不能相信,王二這樣的廢物點心,有本事將這樁鐵鑄的冤案翻過來。
然而世事之難料莫過於此,雖然方纔張貼的公告上,隻字未提王賢的名字,但全程參與的林清兒,卻知道他纔是扭轉乾坤的那個人!
到底要不要把當時的託詞當真?近日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林清兒。當真吧,這只是託詞,哪裡是什麼誓言?不當真吧,可在王賢聽來,卻是言之鑿鑿的。他要是開口,自己真不知該怎麼迴應。
所以起初,林清兒一直躲在家裡,唯恐被王賢用話拿住。但過一段時間,他卻一直沒上門,只是讓妹妹來借了本《論語》回去看。
林清兒心思細密,琢磨來琢磨去,竟認爲他是用《論語》來提醒自己,爲人要講信用。越想越覺着是這麼回事兒,林清兒覺着臉上掛不住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索性去挨這伸頭一刀……
誰知道到了才發現,王賢借《論語》的目地,竟然真是爲了閱讀……林清兒當時是大鬆了口氣,卻也有小小的遺憾。畢竟女孩子都有虛榮心,王賢放棄到手的權利,就是對她最大的蔑視。
後面的日子,林清兒教王賢寫字,一顆芳心卻片刻無法寧靜,她怕他隨時會提出要求,又氣他一直物我兩忘,書呆子一樣只知道用功寫字,甚至連兩人肌膚相處都毫無反應。難道本姑娘真的毫無魅力?
就在這樣的芳心撩亂中,林清兒心裡的天平,竟漸漸起了變化。越是接觸她就越是覺着,王賢真得變了,變得深沉多智、穩重可靠。和這樣一個上勁的、沉靜的男子廝守一輩子,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漸漸的,她忘了他原先的樣子,眼裡只有現在的王賢……
今日心情激盪之下,林清兒竟要主動將這層窗戶紙捅破,誰知話到嘴邊口難開,何況還有銀鈴在邊上。於是她決定,提示一下王賢。
誰知王賢竟想不起有什麼事,恨得林姑娘想一把掐死他!想到這,她再顧不得淑女的矜持,“本姑娘信守承諾,可不代表我會一直等下去!”
頓一下,她氣沖沖道:“過了這一村,我原先說過的話,統統作廢!”惹得大街上的人紛紛側目。
讓她這一吼,王賢恍然道:“我想起來了!”說着激動的指着林清兒道:“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糊塗蟲……”林姑娘像一朵雛菊花,在金風中不勝嬌羞的垂首道:“小聲點,這麼多人呢。”
“嗯。”王賢點點頭,湊近了壓低聲道:“你答應的那三十貫湯藥費,該兌現了吧?”
“……”林清兒呆滯了半晌,方恨恨的悶聲道:“放心,我這人說話從來都是算話的!”說着冷笑連連道:“不像某些人,慣會食言而肥……”她恨恨的盯着王賢,如果目光能夠殺人,王賢已經死了一百回了。
“你是說我麼?”王賢一臉無辜道:“我原先不懂事,喜歡胡說八道,你千萬別當真。”
林清兒冰雪聰明,怎會聽不出他這弦外之音,原來他沒忘記,只是存心不想再認賬了。
“對了,可不要拿寶鈔糊弄人,我要銅錢,當然銀子就更好了……”王賢不放心的補了一句,卻見林清兒已經抄起道邊攤子上的雞毛撣子,趕忙拉起妹子,落荒而逃。
“哼哼也好,能跟你個無賴潑皮錢貨兩清,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望着王賢逃跑的背影,林清兒心裡大聲讓自己不要丟臉,高高揚起頭來,可淚水,卻已從眸子裡滾滾而下,摔落在石磚鋪就的街道上,紛紛破碎……
。
回家的路上,銀鈴奇怪問道:“哥,你是故意氣林姐姐的吧?”
“小丫頭,不要太早熟。”王賢瞪她一眼,呵斥道:“你才十一歲,說話行事要像個蘿莉的樣子!”
“蘿莉是什麼?”
“就是你這樣的。”
“書上說的?”銀鈴知道哥哥最近一直在用功,學問突飛猛進。
“嗯。”
“怎麼說的……”
“蘿莉有三好,咳咳……”王賢又瞪她一眼,罵道:“哪來那麼多問題?”
“那好吧,最後一個問題……”見二哥似乎心緒不佳,銀鈴只好先把‘蘿莉’的問題擱一邊,執着問道:“林姐姐到底要說什麼?我總覺着,不大可能是雞蛋……”
“……”王賢看道邊有賣麥芽糖的,從襪子裡摸出一文錢道:“你要是閉上嘴,就給你買糖吃。”
銀鈴登時化作小貓狀,可憐巴巴望着着二哥道:“閉着嘴咋吃糖?”
“吃東西不算。”王賢無奈的把錢丟給妹妹,看着她蹦蹦跳跳去買糖,深深嘆了口氣。回過頭來,只見街上人來人往,卻已沒了伊人的芳蹤。
他豈是不通風情的魯男子?自然知道只要當時開口,林清兒就是自己的了。可是他相信,這只是因爲這個年代的人重信守諾,林清兒作繭自縛罷了,並非真的看上自己……因爲在別人眼裡,自己就是一隻癩蛤蟆。他本來以爲自己二世爲人,應當相當淡定纔是。可當日在碼頭上,那刁小姐的冷嘲熱諷,還有街坊鄰居那些‘癩蛤蟆竟然吃上天鵝肉’的議論,都深深刺痛了他!讓他如芒在背、如鯁在喉,不拔不吐,便難以安寧!
他不願意被人看做癩蛤蟆,就算要吃天鵝肉,他也要先讓自己變成雄鷹才行!
他要讓富陽縣的人們重新認知自己,他要讓那些鄙夷的目光去見鬼,他要成爲那隻翱翔在富春江上的鷹!
只是心底裡,難免有揮不去的惆悵……
。
時間一天天過去,林清兒果然沒再出現,王賢每日裡所臨的字帖,也再沒換過樣子,仍是林姑娘當時爲他寫的那幾張。看着那雋永的字體,他眼前時常浮現出那個人淡如菊的瘦弱女孩,可惜,就這樣錯過了……
每當夜深人靜睡不着,他也會狠狠罵自己幾句,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該自我安慰一輩子……
第二天洗完褲衩後,他都會加倍用功的練字。老孃看他身體已經好了,本打算攆他出去找份工,別老在家裡吃閒飯,還這麼廢紙。但見兒子這股勁頭,也就忍着不說了。
到了九月末的一天,王賢正在屋裡寫字,突然聽銀鈴一聲尖叫,嚇得他趕緊跑出去一看,便見老爹戴一頂破氈帽,揹着個包袱,笑眯眯的出現了……
“爹啊爹,嗚嗚嗚嗚……”從驚訝中回過神來,銀鈴便撲到老爹懷裡,抱着他的脖子放聲大哭道:“爹啊爹,是你麼,是你麼……”
老爹最疼這個女兒,摸摸她的腦袋,眼圈發紅道:“閨女,是爹啊,是爹啊……”目光卻望向正屋門口。
只見老孃肩倚在門框上,眼眶通通紅紅,她不想在子女面前哭出來,最後還是忍不住抽泣道:“死鬼,你終於回來了……”
“孩他娘,我回來了。”老爹點點頭,沉聲道:“再也不走了……”
一家人還沒說幾句話,街坊鄰居便絡繹不絕過來看望。當天下午,街坊們才湊錢,從飯館裡叫了三桌席面,給老爹接風洗塵。街坊們輪流敬酒,老爹也是來者不拒,他們高談闊論,笑語不斷。久違的熱鬧聲,重新出現在這小小天井裡……
夜幕快降臨的時候,田七揹着個沉重的包袱,扶着個瘦弱的書生,出現在王家門口。
那書生自然是林榮興,一進門,他便噗通給王老爹跪下,重重磕頭道:“卑鄙人林榮興,來給恩公請罪了!”
王老爹趕緊上前,爽朗大笑道:“林相公哪裡話。都是血肉之軀,衙門裡的刑具,誰能扛得住?我可從沒怪過你……”說着扶起他來,硬拉他入席道:“來來,難友一場,一起喝一杯!”
他這話說得極漂亮,不僅街坊們喝彩連連,林秀才更是感動的熱淚盈眶:“恩公寬宏大量,學生慚愧……”
“不說那些了。”王老爹給他盛一碗黃酒道:“喝了這碗酒,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吧!”
“嗯!”林秀才雖然不勝酒力,還是端起酒碗,咕嘟嘟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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