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這個從何而來?”賀知府魂不附體,王賢不是把賬冊都退還了麼?怎麼手裡還有原冊?
“哎呀,說來真是抱歉。”王賢難掩臉上得意之情道:“當時時間太緊,忙中出錯,居然把謄抄本當成原本還回去了。不過府臺大人的手下也夠粗心的,居然沒發現。”心裡卻暗暗得意道,也不看看老子是在什麼出身的,僞造變造公文賬冊,那是胥吏的看家本領。
“這,這都可以?”賀知府汗如漿下,他第一反應是把這冊子吃下去,但看到那厚厚的一摞,能把人活活撐死,才只好作罷。
“仔細看看吧,需要算盤麼?”王賢冷冷道。
賀知府頹然搖搖頭,嘶聲道:“不浪費上差的時間了,上差直接報數吧。
“也好,聽仔細了。第一次徵發,各縣的牛車馬車騾車總計三萬三千輛。第二次徵發,總計是三萬一千輛,第三次是兩萬九千輛,每次的運量,連發運糧草數目的一半都達不到”王賢緊緊盯着賀知府道:“請問那多出去的一半,是拿什麼運走的?莫非官軍也有劉子進那樣的高人,會五鬼搬運之術?”
“沒,沒有……”賀知府萬萬沒想到,王賢居然如此輕易就戳破了他們的謊言。殊不知王賢上輩子是於什麼的,審計這種程度的賬目,什麼花招在他眼裡,都是一目瞭然。
“就算你們會五鬼搬運,爲什麼不長教訓丨明知道有叛匪劫道,還每次都要滿載給人家送糧?正常來講,應該是先把叛匪剿滅於淨,保證運輸安全,才能再重啓運糧吧?”王賢卻主動跳過了這一難題,繼續發問下去。
“這個,不是下官能決定的。”賀知府用袖子胡亂擦擦汗,艱難道。王賢前一個問題,已經擊破他的心防,他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不管是誰決定的,一次次去給叛匪送糧食,還有六萬頭牲口,無數盔甲兵器,弓箭槍炮”王賢重重一拍案道:“都逃不了資敵之嫌”
像是被拍案聲嚇到,賀知府猛地一哆嗦,官員資敵那可是要掉腦袋的。更何況,劉子進阻攔的是給皇帝大軍輸糧的糧道,資助劉子進就是大逆不道,是要抄九族的
“以你的官職,應該不是主事兒的。”王賢直起身子,湊近了賀知府,聲音低沉而語重心長道:“就算真要擔責,也不該你來承擔主要責任,你是打算用全家人的性命,替他們都扛下來呢?”頓一下道:“還是戴罪立功,把首惡揭發出來,本官保你免除牢獄之災……”
“我,我……”賀知府囁喏着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當然不能輕易把張春和晉王賣了,因爲他知道王爺還有後手,王賢能囂張一時,卻翻不了盤可他又無法對王賢的問題自圓其說,只好緘口不言。
“不知該怎麼回答了?”王賢也不意外,他是做了盤腸大戰的準備的,早就想到賀知府這個關鍵人物,不可能輕易就撂在這兒的。哪怕自己把他逼到死衚衕,他一樣可以像現在這樣保持沉默。
“……”賀知府果然不吭聲了,反正王賢不能對他用刑,他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就是了。
“那好,咱們換個話題,”王賢也不着急:“聊點別的。”
“好好。”賀知府求之不得呢,怎麼說他也是個有頭有臉的,裝死豬的滋味實在太憋屈了。
“咱們說說汾陽趙知縣案子吧。”王賢呷一口茶水,擱下茶盞道:“他生前是在你手下吧?”
“是”賀知府嘴角不自然的抽動兩下,心說實在是…哪壺不開提哪
“講講他的情況吧。”王賢緩緩道。
“其實嚴格講,他也不算我的屬下,汾州是直隸州,不歸太原府管。只是運糧期間從全省抽調於員,才把他抽調到我手下。”賀知府道:“不過當時我手下這樣的幫辦,足有十幾個之多,他又沉默寡言,性情孤僻。每日辦完差事,便回驛館閉門讀書,從不參加同僚應酬,所以下官對他也瞭解不多。”
“他當時負責哪一塊?”王賢問道。
“入庫。”賀知府道:“因爲他做事很細心,我便分配他負責接收各地運到太原的糧草,主要差事就是清點入庫。”又輕聲道:“上差審過賬目,應該在上面見過他的名字。”
“嗯。”王賢點點頭道:“辦差期間,他出過什麼事麼?”
“沒有,他辦差一絲不苟,從沒出過什麼差錯。”賀知府搖頭道。
“一直是這個差事麼?”
“是,直到結束。”
“那他平時吃酒麼?”王賢問道。
“好像不喝。”賀知府搖頭道:“這人甘於清苦,連茶都不喝,更別說酒了。”
“那他臨死前那天晚上,爲何會喝醉?”王賢緩緩道。
“哦?”賀知府沒想到,王賢也沒調閱按察司的檔案,就把案子瞭解得這麼深。既然是檔案上有記載,賀知府自然沒什麼好隱瞞,答道:“那天是差事結束,藩臺大人舉行了送行宴會。第二天,官員們就要回各自轄區了,是以趙知縣雖然不喜歡這種場合,也沒法缺席。”頓一下道:“那天藩臺、臬臺們興致極好,頻頻勸酒,趙知縣沒法違背,只好破例吃了一些。後來同僚們又紛紛與他吃酒,趙知縣已然破戒,再沒法拒絕,只好又吃了一些,直至酩酊大醉。後來他醉倒了,有人把他送回去,第二天早晨,就聽說他被人施法害死了。”
“那我又不懂了。”王賢目光幽幽道:“方纔府臺說他一直管入庫,可以說是跟白蓮妖人最沒有關係的,怎麼就成了他們動手的目標?”
“這,我就不知道了。”賀知府搖頭道:“案子雖然發生在太原,但因爲他曾是我的下屬,所以下官按例迴避,是由臬司衙門辦的。”
“你不清楚,我卻知道一些情況。”王賢冷冷一笑,從桌上拿起一份檔案,緩緩誦讀起來:
“六月廿,收到本省所籌軍糧五十萬石,悉數入藩庫。”
聽到這一句,賀知府那顆不怕開水燙的石頭心,竟再次緊緊揪了起來,他無比震驚的望着一次次震驚自己的王賢,幾乎忘了呼吸,只聽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
‘廿五,收到陝西解運三十萬石,十五萬石入藩庫。
廿八,收到山東解運五十萬石,二十五石轉入藩庫。
七月初一,收到河南解運軍糧七十萬石,二十萬石轉入藩庫。
初三,收到河北解運七十萬石,三十萬石入藩庫。
初八,收到湖廣解運軍糧二百萬石,轉入藩庫五十萬……”
頓一下,他最後念道:“共計收到軍糧四百七十萬石,轉入藩庫一百九十萬石。”王賢唸完,合上檔案,幽幽望着賀知府道:“府臺大人,聽出我念的什麼了麼?”
“……”賀知府動動嘴,只覺眼前一黑,竟一下暈厥過去。
“府臺大人?”王賢喚一聲,立在賀知府身後的周勇上前看看,稟報道:“大人,他真暈過去了,還小便失禁了呢。”
“這老小子,看着跟塊牛皮糖似的。”二黑嘿然道:“沒想到膽子這麼小
“有時候,暈死也是一種解脫。”王賢卻淡淡道:“這種老狐狸的心思,你我很難猜測的。”
“潑醒他?”二黑提議道。
“不必,”王賢搖頭道:“潑醒他也沒用,又不能給他上刑。”
“大人怎麼這麼老實了?”二黑奇怪道:“您不是會好多種花樣麼,隨便用個看不到傷的法子就是了。”
“那樣的話,他隨時可以翻供,在這太原城我們會更被動。”王賢搖頭道:“先把他弄下去,看押起來,等他醒了告訴他,我這不是拘禁他,只是請他回答問題,回答上我那些問題,他即可就能離開。”
“是。”周勇領命揮手,兩個侍衛便把死狗般的賀知府拖出去。
“把那位趙知縣請過來吧。”王賢活動下筋骨,再次擺出端坐的身姿道。
很快,陽曲知縣趙有德,便被從隔壁帶過來,再次向王賢跪拜。明顯能看出來,他這次的跪拜中,多了很多敬畏的成分在裡頭事實上,他在隔壁把王賢和賀知府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坐。”王賢淡淡道。
“上差面前,哪有下官坐的份兒。”趙有德忙遜謝道。
“讓你坐你就坐”王賢冷聲道:“方纔的對話你也都聽到了,還要跟我虛頭巴腦麼?”
“我……”趙有德登時像吃了黃連一樣,苦着臉道:“下官什麼都不知道啊。”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還不想辦法自救,我看你真是活膩了”王賢的聲音很低沉,卻充滿了讓人信服的力量道:“你知道這裡頭的水有多深?你個小小的知縣,真想摻和進來?”
這話正中趙有德的軟肋,他不禁嘆氣道:“下官這個芝麻綠豆官,只能依命行事罷了。”
“那你就等着當他們的擋箭牌和替罪羊吧。”王賢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