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偏生又颳起了風,風助火勢,火借風力,剎那間就引燃了大半燈市,將夜空映照的血紅一片,也映紅了五鳳樓上皇帝的瞳仁
“萬邦有罪,罪在朕躬”朱棣這才從驚怒交加中緩醒過來,這位大帝懼怕的事情不多,唯有天地異象,讓他感到深深的恐懼。?因爲天子受命於天,水火蝗災、地震瘟疫,都被視爲上天的示警,朱棣原本是不大相信這個的,但幾年前發生的一件事,讓他噩夢連連,龍體也每況愈下,也就漸漸迷信起來。
對永樂大帝來說,眼前這場大火是天王老子的警告,對御前街上亂成一鍋粥的民衆,則是如墜地獄一般。無邊的恐懼迅速蔓延,人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奔逃,相互碰撞擠壓踐踏着不計其數整條御街上,都是爺孃喚兒聲,妻子尋夫聲、慘叫呼痛聲……
“官人,快放我下來”林清兒仍在王賢背上,她已經被嚇壞了,噤若寒蟬道:“我會拖累你”
“閉嘴”王賢罵一聲,反而用腰帶將兩人緊緊捆住,“要死也死在一起
“官人……”林清兒把螓首深深埋在他肩上,同生共死的幸福,一下將恐懼沖淡了許多。
可王賢並不想死,更不想讓林清兒去死,他緊緊把林姐姐綁在背上,不過是爲了逃命。經歷過那麼多生死瞬間,他已經可以時刻冷靜的審時度勢,他知道最大的威脅不是來自火災,而是人羣的恐慌——這御前街空曠廣闊,其實正是最佳的避難場所,那火勢熊熊、看起來很是恐怖,但不過是一一座座彼此相連的燈山被引燃,實際上沒有吞沒人羣的能力。可是恐懼如潮水般蔓延開來,人們都已經失去思考能力,哪怕有像他這樣冷靜的人,也必須要跟着慌亂的人潮隨波逐流,否則任你武功多高,都會被撞倒在地,踩成肉餅……
但隨波逐流也是極危險的,只要前頭有人不慎跌倒,就會絆倒一片,後面人就是提前看見了,可四面八方都是人牆,根本躲不開,只能眼睜睜被絆倒,然後被後面人壓上……
在人潮中兇險萬分,王賢心中焦急,一邊拼命抵禦着四面八方的壓力,一邊使勁想辦法,但此時他才感到人力之渺小,竟然完全沒有辦法……唯有保持萬分警惕,祈求前面人不要摔倒。這時他看見人羣紛紛向兩邊分開,原來一座燈火輝煌的燈山亙在眼前那燈山有三丈多高,地下的架子自然密密麻麻,人們忙着逃命,哪顧得上腳下,兩面都有人被絆倒。後面人又前赴後繼的壓上去
轉眼間,王賢也被擠到燈山前,向左還是向右,他必須要馬上做出抉擇,結果王賢的選擇是……向下。他竟一個懶驢打滾,揹着林清兒滾到了架子底下。旁人只以爲他不下心摔倒了,誰也沒料到他竟然還敢往燈山下頭鑽……就算有人料到了,也不敢跟着他鑽。因爲人們還沒意識到,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火災,而是他們自己。
外頭人驚慌失措,各自逃命,王賢卻把腰帶解開,讓林清兒和自己並排躺在地上歇口氣。揹着林清兒倒不累,但剛纔實在太緊張了,竟嚇出了滿頭大汗
“奶奶個……”王賢剛想罵一句,又硬生生把髒字憋回去道:“出來看個花燈也能遇上火災。”
“官人,這座燈山不會着火吧。”林清兒一邊用袖子小心給他擦汗,一邊小聲問道。
“說不好。”王賢看着被人羣擠得搖搖晃晃的燈山,上頭懸掛的數百盞花燈都在動搖西晃,裡頭裝着的油燈隨時有傾倒,引燃絲絹竹篾爲材料的花燈的可能。不禁苦笑道:“本來沒什麼事兒的,再晃悠下去非着了不行。”
“那咱們怎麼辦?”林清兒雖然願意跟夫君同生共死,但她不想死,更不想讓王賢死。
“彆着急,我看看……”王賢四下瞅瞅,這燈山底下雖然僅有一尺左右的空隙,但透過密密麻麻的毛竹竿,能看到上頭間距很大,形成一個巨大的中空。他不禁鬆口氣道:“我們就待這兒不動了,即使這燈山真燒起來也不打緊……好吧,已經燒起來了……”在外面人潮不遺餘力的推動下,終於有花燈被裡頭的油燈引燃了,登時變成一個火球,人羣驚恐聲陡然增大數倍,拼了命的要離開這危險的燈山,又不知踩踏幾凡。
林清兒登時驚恐萬狀,緊緊摟着王賢,王賢趕忙脫下她的外套,鋪在地上,然後將一臉不解的妻子放在上面,合身壓在她身上……這本是很旖旎的動作,卻讓林清兒淚流滿面,心說,官人你這是何必呢,你若死了,我又豈會獨活
王賢又把自己的大氅,蓋在自己背上,將兩人嚴嚴實實矇住,嘿嘿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索性眼不見爲淨。”
這時掛燈的毛竹竿也被引燃了,繼而又引燃了更多的宮燈,又將更多的毛竹引燃,燈山還快變成了一座火海。王賢和林清兒趴在地上,卻一點不覺着冷,反而都熱出一身汗……
“官人,”林清兒以爲在劫難逃了,抱着王賢哭道:“咱們被燒死之後,人家還能認出咱們是兩口子麼?”
“瞎說什麼,燒不死。”王賢雖然有些不太確定,但決定還是相信科學。
“嗚嗚,都這時候了,官人不用安慰妾身了,”林清兒哭泣道:“能和官人同生共死,是妾身的福分,只是沒給官人生個孩子,實在太遺憾了。好在寶音妹妹有了……”
“呃。”王賢登時一僵道:“你都知道了?”
“都這時候了,官人還要瞞我麼?”林清兒捶着他的口,傷心道:“妾身要是連自己丈夫在外面於什麼都不知道,這個妻子做的也太失敗了。”
“不是,這個……”王賢沒想到她竟然已經知道了,不禁大窘道:“清兒你聽我說,我可沒想瞞你什麼,不是今天不是過節麼,咱們又才團聚……我打算過完節就跟你說的。”
“嗚嗚……”哪知林清兒哭得更傷心了,嗚嗚咽咽道:“官人竟把我看成那種善妒的惡毒女人了,咱們家有了孩子,我心裡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有不快呢”在這個年代,說起來不管是側室還是小妾所有孩子,都歸在正妻名下
“哈哈,我不是這個意思……”王賢就是這個意思,攏着妻子的秀髮道:“我就是單純的想好好陪陪清兒。”
“官人……”林清兒擡起螓首,淚眼婆娑的望着他:“清兒是不是很沒用
“……”王賢心裡一黯,她果然還是很在意的。忙勸慰妻子道:“這種事兒就是碰茬,碰上那茬一次就搞定,運氣不好可能老碰不上。不過不要緊,多碰幾次、碰啊碰啊總會碰上的。”說着還故作輕鬆的捏一把妻子翹臀道:“這屁股蛋子,絕對能生養”
林清兒讓丈夫的風言風語說得芳心一蕩,旋即又傷心欲絕道:“可我們沒機會再碰了”
“你放心,絕對有機會。”王賢卻信心滿滿道。
“那我們約好了,過奈何橋時,都不要喝孟婆湯好麼?”林清兒直勾勾的望着他,生怕到了陰間會忘記一樣。
“呵呵呵……”王賢露着妻子的纖腰,失聲笑道,“想不到我冰雪聰明的清兒,也有犯糊塗的時候。”
“犯糊塗?”林清兒剛纔是沉迷在生離死別中,對周圍的情形置若無睹了,這會兒讓王賢一點,她登時察覺出異樣來了,恍然道:“對啊,都這麼久了,我們怎麼還沒死?”
“本來就死不了。”王賢笑着掀開罩在頭上的大氅,林清兒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原先大火熊熊的燈山已經基本熄滅,燈山上層已經燒成了灰,但底層靠地三尺一下基本完好,還能看到那些竹筒的半截頭上,有黑紅色的餘燼,被風一吹,不時發出噼啪的脆響,拉出一串串晦明晦暗的火星……
“官,官人,這是佛祖保佑麼?”林清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那麼兇猛的大火,在燒到底座時就停了呢,若非丈夫之前那麼篤定,她真要徹底變成佛祖的信徒了。“官人怎麼知道,火燒不下來呢?”
“呵呵……”王賢也不無慶幸的笑笑。他也在感謝,卻不是在信神,而是在感謝上輩子的小學自然課老師。感謝她讓自己知道了,火焰在燃燒時,由於熱脹冷縮的基本性質,空氣要產生對流,所以整體火焰是向上的,底部溫度要遠低於上面部分,只比常溫高一些。那燈山的火勢雖大,卻是從上部燒起來的,向下燒本來就困難。且整個燈山中空,亦不會有多少着火的東西落下來,引燃不了底座。所以王賢在看到燈山的形狀後,纔會判斷底座下是個避火的好地方。
不過王賢臉上的慶幸得意只是一閃而逝,因爲他聽到了外頭遍地都是哀鴻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