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教授,我聽到一些傳言,說你們化工系在經費使用上有點小瑕疵,現在已經影響到我們這邊的經費了,您看是不是可以做些調整?”
“屈老,你可是把我們給害苦了!”
“老屈,你這件事幹得可不太地道,有點晚節不保啊!”
“屈壽林,你特喵知道不知道啥叫廉恥啊!”
“……”
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到了屈壽林的辦公室,有委婉勸解的,有善意批評的,有興師問罪的,也有一上來就直接罵街的。當然,最後一類肯定都是匿名的,估計是有些實在氣不過的人,也顧不上給老屈留什麼面子了。
在此前,屈壽林挪用王宏泰名下的經費,與其他人毫不相干,別人就算是知道,充其量也就是在背後嘀咕幾句,不會直接向屈壽林發難。但重裝辦凍結所有的經費,情況就不同了,這是直接動了大家盤子裡的奶酪,大家不急眼纔怪。
國家現在還很窮,能夠撥給高校用於科研的經費十分有限。許多老師申請到重裝辦的這筆裝備科技基金,幾乎就是久旱逢甘霖,受苦受難的農奴見到了金珠瑪米。一些老師指望着用這些經費做點有價值的成果出來,發幾篇不錯的paper,提高一下自己的學術聲譽。還有的導師讓研究生用這些項目來作爲自己的畢業設計,項目一旦被凍結,這些研究生就畢不了業了,這簡直就是毀人前途的事情。
最關鍵的是,對於大家來說,這件事完全是無妄之災,明明是屈壽林他們做的孽,卻要由大家來買單,誰還能保持淡定?
也不是沒人想過要向重裝辦提出申訴,表示自己的課題並沒有出問題,不應當凍結自己這部分經費。但隨即就有人解釋說,重裝辦此舉也是有道理的,化工系出了這麼惡劣的事情,人家不可能不懷疑整個學校的管理體制都有問題,先凍結整個學校的經費並不奇怪。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件事必須讓屈壽林出來承擔責任才行。
自從高辛未向屈壽林講過凍結經費這件事情之後,屈壽林就在等着重裝辦的人來和他理論。他甚至準備好了一整套的說辭,自信能夠把重裝辦那些他認爲的“僞專家”們說得掩面而走。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重裝辦並沒有出面,反而是學校裡的其他老師前來找他理論了。
接到第一個質疑電話的時候,屈壽林覺得有些意外。面對老朋友的指責,屈壽林很耐心地把爲反駁重裝辦專家而準備的那番話說了一遍,聲稱自己並未黑心挪用年輕人的經費,而是受系裡的委託,幫助年輕人完成國家的重點課題。要做課題研究,少不得就得動用一些經費,同樣一筆錢,自己這個資深專家來使用,肯定會比一個年輕講師使用更有效率,這也是在爲國家節約經費嘛。
好不容易把第一個電話應付過去,沒等屈壽林喝口水潤潤嗓子,第二個電話又打進來了,還是同樣的指責,以及真誠的規勸。解釋完第二遍,緊接着又是第三個電話、第四個電話……。電話之間的間隔如此短促,讓人懷疑在剛纔電話佔線的時候,打電話的人是在一刻不停地重撥着號碼,直到能夠接通爲止。爲了罵一個人而如此鍥而不捨,屈壽林不知道自己是該覺得榮幸還是覺得憤怒。
屈壽林的耐心很快就消耗殆盡,而打進電話的人似乎也越來越暴躁,他們根本不願聽屈壽林的辯解,上來就是一針見血地指責屈壽林此舉是明目張膽地欺壓年輕人,是爲老不尊的行爲。屈壽林終於也急了,在電話裡便與人對吵了起來:
“你怎麼能這樣說話,我們化工系怎麼做事,還需要你們電子系來教嗎?”
“你們化工系做事,影響到了我們電子系的項目,我怎麼就不能說你!”
“凍結你們經費的是重裝辦,不關我們化工系的事情。”
“是你們一顆老鼠屎壞了我們學校的一鍋粥!”
“你說誰是老鼠屎?”
“你自己心裡明白!”
“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我做科研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呢!”
“你資格老又能怎麼樣,老而不死謂之賊!”
“你你你……噗!”
急火攻心的屈壽林只覺得嗓子眼裡一甜,一口老血從嘴裡噴了出來。聽筒咣噹一聲掉在地上,屈壽林連人帶椅子摔了個仰面朝天……
“馮處長,出大事了!”
嚴寒氣喘吁吁地跑到馮嘯辰下榻的招待所,向馮嘯辰通報着學校裡的情況:“屈教授吐血住院了,情況非常不妙,聽說已經神智不清了。”
“不會吧?這老頭這麼不經罵?”馮嘯辰咂舌道。
這一場戲的幕後總導演,自然便是馮嘯辰了。在瞭解到王宏泰的事情之後,馮嘯辰就在琢磨着如何破局。他最先想到的當然是去和化工系協商,用重裝辦的名義說服或者強迫化工系改變不正確的做法,把經費還給王宏泰。但這個辦法未免太過消極,化工系有可能會以各種名義拖延,也可能會陽奉陰違,口頭上答應保證項目經費得到合理使用,實際上卻我行我素,讓你乾着急卻毫無辦法。重裝辦不可能派人常駐在學校裡盯着經費的使用,系裡如果想搞點名堂,是非常容易的。
馮嘯辰也想過索性把經費收回去,讓化工系落一個雞飛蛋打的結果。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殺人一千、自損八百。他和吳仕燦對於王宏泰的項目都是非常看重的,因爲屈壽林等人搗亂,就把項目收回去,實在是太可惜了。
在這件事情裡,王宏泰自己的毛病也是很大的。他如果態度強硬一些,哪怕不直接找重裝辦告狀,而是以告狀想威脅,高辛未他們也不敢如此放肆。可這就要說到知識分子的劣根性了,大多數的知識分子是非常軟弱的,有着一種被稱爲“精緻利己主義”的自私心態。面對着強權,他們更多的是採取了明哲保身的態度,這就讓馮嘯辰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
馮嘯辰甚至相信,如果自己拿着這件事去向高辛未發難,王宏泰很可能會站在高辛未一邊說話,讓馮嘯辰的拳頭只能打在棉花上。
嚴寒的一句氣話,給了馮嘯辰啓發。馮嘯辰連夜給羅翔飛打了電話,羅翔飛則找來吳仕燦、郝亞威等人,與馮嘯辰隔着一千多公里開了一個電話會議,確定下凍結浦交大所有項目經費的方案,並於次日一早用電話通知了浦交大的財經處。電話是由郝亞威打的,他是基金會裡負責財務管理的人員。郝亞威當初在冶金局的時候就有“冷麪閻王”的惡名,一旦認真起來,那種嚴肅的態度隔着電話線都能夠讓人感覺到冷峻。他沒有說明凍結經費的原因,只是強調了事態的嚴重性,給浦交大這邊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也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
與此同時,嚴寒在馮嘯辰的指使下,在研究生中展開了宣傳,把王宏泰的事情傳得人人皆知,並暗示說重裝辦凍結經費正是因爲這件事的惡劣影響。這樣一來,大家的意見就都被吸引到屈壽林、吳榮根等人身上去了。用不着馮嘯辰親自出馬,衆人的唾沫星子就足以把屈壽林等人淹沒掉。
屈壽林被人罵吐血了,吳榮根也好不到哪去。他一天之內接到了十幾個質問的電話,讓他深深體會到了什麼叫人言可畏。如果面對的是重裝辦的吳仕燦等人,他們根本不會在意,因爲他們能夠用各種理由爲自己辯解。但馮嘯辰發起的是羣衆攻勢,人民羣衆一旦急眼了,是根本不會跟你講理的。你傷害了別人的利益,別人就會找你算賬。你是個什麼大牛,關人家屁事。你再牛能比秦始皇牛?老陳和老吳不也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嗎?再說了,真正的大牛有這麼無恥的嗎,哪個老教授的悼詞上沒有“德高望重”一句?你們這麼缺德,也配自稱大牛?
聽說屈壽林、吳榮根他們的遭遇,高辛未在第一時間就找到了王宏泰,質問他是不是在外面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王宏泰對於這件事一無所知,自然是矢口否認。高辛未察顏觀色,認定王宏泰並無作僞,也就是說,屈壽林、吳榮根他們受到圍攻的事情與王宏泰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他想遷怒於王宏泰都找不着理由了。
事情鬧到這個程度,學校也不得不介入了。副校長焦同健親自前往醫院,看望臥牀不起的屈壽林。屈壽林躺在病牀上,出氣多於進氣,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讓人看着好不心傷。
“屈教授,有些風言風語,您不必在意。您放心,對於那些傳播謠言的人,學校一定會追究他們責任的。”焦同健坐在病牀前,口是心非地向屈壽林保證道。其實他哪不知道這些所謂傳言都是事實,在他的心裡,同樣是把屈壽林給恨得要食肉寢皮的,但人家老爺子都這樣了,身爲學校領導,還能說啥?
“唉,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啊……”
屈壽林沒有搭理焦同健的安慰,只是在嘴裡反覆地念叨着這句話,眼角都有些晶瑩之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