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沈榮儒請出來嚇唬人,是馮嘯辰的無奈之舉。
面對北化機佈置的攻守同盟,他只能利用人員的恐懼心理去進行分化瓦解。華菊仙是個普通臨時工,她最大的軟肋就是兩個孩子的前途,所以馮嘯辰放出風聲,說華菊仙這次惹了大事,孩子的前程也會受到影響,果不其然,華菊仙一下子就是崩潰了。
對康水明這些人,馮嘯辰要故伎重演,但一時還找不出他們害怕的事情,於是就把沈榮儒推上了前臺,並把他的身份浮誇了一通。沈榮儒的確是那種能夠與中央領導談笑風生的人,但要說他會直接找中央領導去告康水明他們這樣一羣普通工人的黑狀,那就天大的笑話了。可是,康水明他們並不瞭解這些事情,別說沈榮儒被中央領導稱過老師,就算他只是給中央領導沏過茶,這個身份也足夠讓他們害怕了。
“各位師傅,大家不用緊張,我這次到北化機來呢,主要是來做一些研究的。請各位到這裡來,是想了解一些有關分餾塔焊接過程中的問題。我本人是學經濟學的,不懂工業技術,我的這位學生小馮同志,接觸過一些工業上的事情,所以我就委託他來向大家發問了。”
沈榮儒做了一個簡單的開場白,然後便把說話權交給了馮嘯辰。
“各位師傅,大家剛纔已經聽沈教授說了,我們是來做一些研究的,未來的研究報告,可能會直接作爲內參送到中央領導那裡去。所以,請大家一定要嚴肅地對待這次談話,不能說假話,否則的話,那就是欺騙中央領導了。”馮嘯辰一改此前那溫和的神情,沉着臉向衆人警告道。他分明看到,坐在對面的那些電焊工臉色也都變了,有好幾個人的腿已經在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們中間有誰參加那座分餾塔的焊接工作?”馮嘯辰問道。坐在一旁的祁瑞倉和丁士寬二人各自攤着一本工作日記,在飛快地記錄着。沒辦法,這二位也是學經濟出身,對於工業技術瞭解不多,如果讓他們來問話,肯定是問不下去的,於是他們就只能噹噹會議記錄了。
電焊工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康水明替大家回答道:“馮同志,我們這裡每個人都參加了焊接工作,各人完成的工作量不一樣,在臺賬上都有記錄。”
“嗯,是這份臺賬吧?”馮嘯辰揚起一份資料,向康水明晃了一下。康水明認得那正是他們班組的工作臺賬,封面上還有他的簽名,便點了點頭,表示承認。
“在焊接之前,你們有沒有看過工藝文件?”
“看過。”
“是否充分了解文件上的內容?”
“是的。”
二人一問一答,不覺便談過了十幾個問題。馮嘯辰翻開從北化機帶來的工藝文件,選出其中一段唸了一遍,然後問道:“康師傅,工藝文件上說明這些編號的焊接作業需要使用75號焊絲,你們是否清楚?”
康水明心中一凜,下意識地轉頭去看自己的工友們,衆人也都用複雜的目光看着他。他遲疑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道:“當然……是清楚的。”
“75號焊絲和43號焊絲之間的區別,你們瞭解嗎?”
“這個倒是不太瞭解。”
“那麼從操作規程上說,用43號焊絲替代75號焊絲,是不是允許?”
“這當然不允許。”康水明知道這些問題都非常犀利,他的每一個回答都可能是在向一個深坑裡前進,但事到如今,他也沒別的辦法了,只能一句一句地回答着,不知道對方會在什麼時候提出什麼致命的問題。
“然而,根據秋間會社的檢測,北化機提供的這座分餾塔,指定的這些焊縫都是使用43號焊絲焊接的,違反了工藝要求,你們如何解釋呢?”馮嘯辰盯着康水明的眼睛問道。
康水明被他盯得有些發毛,他挪開目光,支吾着說道:“這是因爲倉庫發錯了材料,我們去領75號焊絲,結果倉庫送來的是43號焊絲,這兩種焊絲看起來差不多少,所以我們就弄錯了。”
“是嗎,大家都沒看出區別來?”馮嘯辰把目光轉向衆人,冷笑着問道。
“沒有!”
“我們怎麼看得出來?”
“這兩種焊絲本來就差不多嘛……”
衆人紛紛回答道,不過所有的回答都有些猶豫不決,顯然是底氣不太足。
馮嘯辰呵呵笑道:“不會吧,你們各位都是有經驗的電焊工,康師傅有30多年的工齡,李師傅也是行業裡排得上號的電焊技師,你們就算從外觀上看不出焊絲的差異,只要一打着火,焊上一條焊縫,還能分辨不出兩種焊絲的不同?”
“這個很難,呃……”
李焊工隨口回答了一句,沒等說完就卡住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事,不由得臉色驟變。與此同時,其他電焊工也都陸續反應過來了,臉上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尼瑪呀,合着這幫京城來的領導是在這等着我們呢!剛纔那個傻乎乎的什麼王建國,分明就是人家派出的“托兒”好不好,我們被他的激將法騙了,說自己只要一看電弧光就能分辨得出焊絲的型號。一夥人試了半天,現在說分不清焊絲型號的差異,這不是當面撒謊嗎?
“怎麼,不說了?剛纔在外面的時候,你們不是很能幹的嗎?”馮嘯辰把眼睛一立,氣勢洶洶地喝問道。
“太不像話了!”王根基也狐假虎威地一拍桌子,轉頭對沈榮儒道:“沈教授,您看到了吧,這些工人就是這樣欺上瞞下的,他們明知焊絲型號不同,卻故意不說出來,這就是有意拆國家的牆角,破壞社會主義建設!”
“王處長……”祁瑞倉聽不下去了,咱們不帶這樣上綱上線的好不好?
“祁同學!”馮嘯辰大聲地打斷了祁瑞倉的話,說道:“我知道你心腸軟,但你不用替他們說情,這一次的損失如此重大,任何人說情都沒用。沈教授,這種明目張膽欺騙國家、欺騙領導、欺騙中央的行爲,您一定要向中央進行彙報,要嚴厲地懲處!”
“我明白,我會這樣做的……”沈榮儒哭笑不得。他當然知道馮嘯辰和王根基都是在演戲,看着眼前這羣工人嚇得臉如土色的樣子,他也有些於心不忍。但他明白,這個時候只要稍稍鬆一下口,對方就會反應過來,屆時馮嘯辰他們布的局就滿盤皆輸了。
唉,誰讓我招了這樣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關門弟子呢,那就陪他瘋一回好了,真是晚節不保啊。
沈榮儒在心裡哀嘆道。
他們這樣一番做作,還真起了作用,電焊工們一下子都慌神了,哪裡還有餘暇去分析馮嘯辰話裡的漏洞。欺騙國家、欺騙領導、欺騙中央,這些大帽子可是會砸死人的,大家都是老實巴交的工人,而且這一回的事情還真的和他們無關,他們有什麼必要去背這個黑鍋呢?
侯彩雲首先就扛不住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地說道:“領導,不是這樣的,我們都是被廠長騙的!”
“彩雲!”康水明喊了一聲,想制止徒弟的曝料。
侯彩雲既然已經開了口,就斷沒有再否認的可能。她對康水明說道:“師傅,咱們也幫邊廣連他們瞞着了,到時候他們沒事,咱們都坐牢去了。”
說罷,她又轉向馮嘯辰,像是怕被別人搶了話頭一般,一口氣都不歇地說道:
“領導,那個43號焊絲,分明就是生產處讓我們用的,廠裡壓根就沒有75號焊絲。我們在燒電焊的時候都知道用的是43號焊絲,根本不是倉庫弄錯了。”
“是這樣嗎,康師傅?”
聽到侯彩雲揭開了內幕,馮嘯辰心裡踏實了。他收起剛纔那兇惡的嘴臉,對康水明淡淡地問道。
康水明像是被抽掉了元氣一般,頹然地點點頭,道:“彩雲說的都是真的,從一開始,生產處就是通知我們用43號焊絲。我們看過日本拿過來的原始工藝文件,上面說的是75號焊絲。我們還問過生產處是不是弄錯了,生產處說,兩種焊絲差不多,廠裡積壓了不少43號焊絲,趕緊用完了纔好重新採購。”
“可是你們向調查組遞交的情況說明上並不是這樣寫的。”馮嘯辰道。
康水明道:“那都是邊廠長讓我那樣寫的,他說讓華菊仙一個人擔責任就好了,如果說是生產處的責任,對廠裡的影響太大。我也是出於爲廠子考慮的想法,所以才欺騙了各位領導。這都是我的錯,和他們幾個沒有關係。”
“康師傅,你也是爲我們好,這怎麼能怪你呢?”侯彩雲辯解道。
郭建新道:“領導,這事不能怨康師傅,那都是程元定和邊廣連他們的事。你們是不知道,這個程元定非常霸道,在廠裡搞一言堂,說一不二。他讓康師傅這樣編,康師傅哪敢不照着做?如果不照着他的話做,他明天就會讓康師傅到三產公司去坐冷板凳的。”
“就是,程元定可厲害了!”
“我們現在說了實話,回頭肯定會被他報復!”
“領導,你們一定要把程元定撤掉,要不我們就沒有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