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是不辱使命。”
在從山北返回京城的火車上,徐曉娟向沈榮儒和馮嘯辰說道。她臉上帶着微笑,但那笑容之中分明夾雜着幾分苦澀。
程元定這一回的確是萬劫不復了。分餾塔的質量問題只是一個引子而已,羣衆反映的那些幹部作風問題更爲嚴重,或者說,在紀檢部門看來是更爲嚴重的。在徐曉娟他們離開的時候,紀檢部門對程元定的調查還沒有結束,不過據經委紀檢組的幹部向徐曉娟透露,程元定最輕的處分也是撤職,如果查出什麼經濟問題,沒準還會有牢獄之災。
邊廣連在關鍵時候拋棄了程元定,交出了一些足以證明程元定瀆職的材料,算是在程元定這條破船上又紮了幾個窟窿。因爲舉報有功,他受到的處分比較輕,被降職擔任後勤處的副處長,這是個閒差,估計未來也就在這個位置上直接退休了。
化工部從其他地方給北化機調來了新廠長,又從中層幹部裡提拔了新的副廠長,北化機很快恢復了正常,這也是各級部門所希望看到的結果。
徐曉娟到山北省來調查分餾塔質量事故,羅翔飛雖然沒有向她明說,但她也能猜得出,羅翔飛是希望能夠敲打一下程元定的,以維護重裝辦的權威。徐曉娟說不辱使命,指的正是這一點。
但她心裡依然存着一個疙瘩,明明可以憑着質量事故的問題來處分程元定,到最後卻不得不依靠挖出程元定的其他劣跡來達到目的,這未免有些不夠光彩。但她又能怎麼辦呢,按時下的企業幹部管理模式,程元定給國家造成了多大的損失都不重要,要想讓程元定受到處罰,只能是找其他的藉口。
“這就是管理體制上的毛病啊。”徐曉娟忍不住向沈榮儒吐槽道。
沈榮儒點點頭,道:“是啊,企業負責人的權力和責任不對等,憑着個人好惡就可以肆意地浪費國家財產,而出了事僅僅是做個檢討就了事了。如果沒有其他的問題,甚至連撤職都辦不到。”
“正因爲他們不需要爲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所以他們纔會越來越任性。”馮嘯辰評論道。
“任性,這個詞用得好。”沈榮儒誇了弟子一句,“程元定這些人的行爲,的確只能用任性來描述。”
祁瑞倉在旁邊插話道:“用西方經濟學的概念來說,他們犯錯誤所需要付出的成本太低,而能夠獲得的收益卻很高,所以就無法阻止他們犯錯誤了。”
丁士寬道:“必須要提高企業負責人犯錯誤的成本,應當建立一套企業負責人的責任書制度,如果因爲他們管理上的問題造成了國家的經濟損失,他們必須要承擔相應的責任,甚至可以判刑。”
“我覺得這都只是隔靴搔癢,要解決問題只能是搞私有化。如果這一千多萬是程元定私人的,你看他會不會這樣任性胡來。”祁瑞倉說道。
聽祁瑞倉講到私有化,徐曉娟不敢聽了。她裝出頭疼的樣子,爬到自己的鋪位上蒙着頭睡覺去了。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就是祁瑞倉敢說了。他的立場倒是很堅定的,那就是堅決地主張走私有化的道路。
沈榮儒沒有斥責祁瑞倉的大膽,他只是擺了擺手,說道:“小祁,私有化是不可能的,我們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不可能的問題上。我想,北化機的這個案例非常典型,暴露出來的問題也是很有代表性的。我們國家目前正在搞擴大企業自主權,在擴大企業自主權的大背景下,如何約束企業負責人的‘任性’行爲,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課題。怎麼樣,小祁,小丁,小馮,你們三個回去以後,就這個問題寫一個調研報告,我爭取幫你們遞到中央領導那裡去,你們看如何?”
“讓我們寫?”丁士寬有些驚愕,“沈老師,我們行嗎?”
沈榮儒笑道:“你們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自己行不行呢?放心吧,我和艾老師會給你們把關的,你們儘管放開了寫,把你們的聰明才智和想象力都發揮出來。”
艾存祥叮囑道:“沈老師讓你們放開了寫,可不是讓你們違反原則去寫。基本的原則還要堅守的,那就是公有制這一點不容改變。小祁,你剛纔那些言論很危險,這些話在這裡說說也就罷了,可絕對不能寫到調研報告裡去。”
“我明白!”祁瑞倉應道,他好歹也是奔三的人了,智商情商都不算低,哪裡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落在白紙黑字上的。
“這一次,小馮的表現實在讓我們開眼界了,難怪沈老師好幾年沒招研究生,這一次還破例招了你呢。”艾存祥把頭轉向馮嘯辰,用讚歎的口吻說道。馮嘯辰在處理這次事件中所發揮的作用,社科院的師生們都是清楚的,對他不禁都有了一些佩服之意。
以師生們的智商,要想出一些歪招損招來對付程元定,倒也不是做不到。但這些人都是在象牙塔裡呆着的,本能地牴觸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招術。可看到馮嘯辰這樣做之後,他們又覺得非如此便無法解決問題,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似乎也是對的。
丁士寬道:“小馮,你過去在重裝辦的時候,也是這樣做事的嗎?”
馮嘯辰道:“只能說有時候會這樣做吧。在實踐部門工作,接觸的是不同的人,對什麼樣的人,就要用什麼樣的辦法,所以有時候也得動點歪腦子,否則就做不成事情。”
“老幺是個聰明人,這一次的事情幹得漂亮。”祁瑞倉讚了一句,隨後又說道:“唉,這就是咱們中國人的悲哀啊,老幺這樣的聰明才智,卻不得不用到這些左道旁門的地方。如果是人家西方國家,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了。”
馮嘯辰無語了,這位祁兄算是被西方學說給徹底洗了腦了,言必稱西方,而且不管什麼事情,他都能夠歸於中國人的劣根性。不過,時下這種人還真不算少,馮嘯辰如果碰上這種事都要去計較一番,恐怕早就累死了。
丁士寬反駁道:“老祁,你這扯得也太遠了。我倒覺得,隨機應變是咱們中國人的優良傳統,兵法裡不是說過嗎,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打仗要奇正相生,搞經濟建設也是如此。其實西方人在商場上搞陰謀詭計也不少,商場如戰場,哪有一切都按規矩做的。”
這樣的話題一旦扯起來,可就是無邊無際的。還好,因爲沈榮儒、艾存祥他們在場,研究生們也不便太過於肆無忌憚,隨便聊了幾句,就轉到其他話題上去了。
分餾塔事件的結局,震驚了整個化工行業。早在聽說北化機的分餾塔被日方退貨的時候,各家簽過保證書的企業便把目光都投向了重裝辦,想看看重裝辦會不會拿着保證書去與北化機算賬。大家有一個共識,那就是重裝辦肯定不可能兌現保證書的條款,因爲如果這樣做,北化機就會背上一千多萬的債務,這些債務足以把北化機壓垮。
國家能讓北化機垮臺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那麼,在不可能讓北化機垮臺的情況下,重裝辦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新陽二化機的廠長奚生貴與程元定的私交不錯,在諸多事情上都頗有一些共識。兩年前重裝辦要求各家企業分包大化肥設備,並與重裝辦簽訂保證書的時候,奚生貴原本也是打算消極抵抗的,後來迫於壓力,不得不籤。在私底下,奚生貴與程元定嘀咕過不止一次,說這份保證書其實也就是一張廢紙,真的出了什麼問題,國家還能讓他們這些特大型企業破產嗎?如果不能讓企業破產,你籤這個保證書當個小蔡啊?
分餾塔的事情發生後,奚生貴第一時間就和程元定通了電話。程元定在電話裡信心滿滿地告訴他,自己已經把事情處理好了,就等着重裝辦的調查組過來走個過場,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老程,你可小心點,重裝辦那個羅翔飛一直都惦着要找咱們的麻煩呢。”當時,奚生貴用開玩笑的口吻提醒道。
“我還巴不得他來找麻煩呢。他要找麻煩,我就把全廠4000多人都交給他,讓他管去。”程元定牛烘烘地應道。
自那次通過電話之後,已經過去了十幾天,奚生貴忙着處理一些廠子裡的事情,也沒顧上問一問北化機的事情。今天,他總算是閒下來一點,坐在辦公室裡百無聊賴,隨手抄起電話,讓廠裡的總機幫他接通長途,聯繫北化機的廠長辦公室。
“喂,老程嗎,我是老奚啊。”
電話接通,聽到對面傳來“喂”的一聲時,奚生貴大大咧咧地說道。
“請問你找哪位?”對方用平靜的口氣問道,聲音是奚生貴所不熟悉的。
“咦,這不是老程的辦公室嗎?”奚生貴詫異道,“我讓總機接的就是北化機的廠長辦公室啊。”
對方似乎聽明白了奚生貴的意思,淡淡地應道:
“哦,你是找程元定同志吧?他已經不在這個辦公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