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這一把玩得可有點大了。”
榆北市郊一座簡陋的工棚裡,機器聲震耳欲聾,三四十名工人正在機牀上忙碌着。榆北重機副廠長易耀忠與鍛壓機牀車間主任李國英在工棚裡信步走着,察看着工人們的工作,同時隨口地聊着天。
“潘老頭給你介紹的業務,你居然也敢拿到外面來做,你就不怕穿幫了嗎?”易耀忠笑呵呵地向李國英問道,看他那輕鬆的表情,顯然是對穿幫並不在意的。
李國英道:“我問過了,他也就是聽人家提了一句,所以叫我去和對方聯繫。你還別說,這一聯繫,那邊真的有這個意向。兩臺壓力機,70萬的業務,擱在田老闆這裡做,30萬都用不了,我何苦拿到廠裡去做?如果拿到廠裡去,我能分到幾毛錢?”
李國英說的田老闆,正是這處工棚所屬企業的老闆,名叫田祥生。田祥生原來也是在國營企業裡工作的,80年代中期下了海,自己辦了這家企業,專門從各家國企分包業務。田祥生的企業規模不大,用的是國企淘汰下來的舊設備,工人技術就更提不上臺面了,內部管理也是混亂不堪。這家企業所以能夠生存下來,而且賺錢越來越多,靠的就是田祥生本人的長袖善舞。
田祥生在原來的單位就是做供銷工作的,與許多企業的銷售處、生產處的幹部都是酒肉朋友。他下海之後,與這些人串通一氣,把各家企業裡的業務拿到他這傢俬營企業來做,賺的錢則由雙方瓜分。一家大國企裡流出三萬五萬的業務,根本算不上什麼,但落到一傢俬營企業,就顯得非常可觀了。
田祥生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控制成本,這話聽起來很高大上,但實際上就是偷工減料,靠犧牲產品質量來降低成本支出。在國營大廠裡按常規需要花一萬元成本的產品,在他這裡連五千元都用不了,節省下來的錢,自然就成了他與那些合作者的利潤。
這一回,李國英安排業務員在羅冶拿到了兩臺壓力機的訂單,他沒有交給自己的車間去生產,而是轉到了田祥生的企業裡來。田祥生粗算了一下,表示只要花30萬,就能夠把兩臺壓力機造出來,而羅冶支付的費用是70萬,這就意味着他們能夠從這筆業務中賺到足足40萬的利潤。
這40萬元錢,當然不是李國英和田祥生兩個人所有的。李國英要用榆重的名義與羅冶簽約,繞不開分管生產的副廠長易耀忠。羅冶的設備款打到榆重的賬戶上來,李國英要把這筆錢再轉到田祥生賬上,則需要分管財務的副廠長鄭羣配合。除此之外,還有財務處長、辦公室主任、去羅冶簽約的業務員等等,都是這件事的知情人,李國英肯定要拿出錢來給他們封口的。
這樣的事情,在榆重並不算什麼新鮮事了。在方成舉當廠長的時候,這種事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按照李國英之流的邏輯,這是他們聯繫來的業務,只是借榆重轉一下賬而已,充其量給廠裡交點管理費就行了,能算什麼腐敗呢?
田祥生的企業根本上不了檯面,如果以田祥生的名義去接業務,如羅冶這樣的大國企是肯定不會答應的,所以李國英必須通過榆重來轉手,才能把這筆業務拿到手。由田祥生製造的設備,最終會打上榆重的標記,發往羅冶,在羅冶那邊看來,就是向榆重訂了貨,並且收到了成品,一切手續都是完備的。
田祥生這家小作坊的技術水平,與榆重肯定是無法相比的,再加上偷工減料,設備的質量可想而知。一旦用戶發現產品質量低劣,他們的矛頭只會指向榆重,認爲榆重的產品不行。榆重這些年在國內的聲譽不斷下降,與這種事情也是不無關係的。
李國英唯一沒有料到的,就是羅冶的這樁業務,並不是潘才山道聽途說得到的,而是馮嘯辰與王偉龍事先約定好的。李國英騙潘才山說業務沒有談成,本以爲潘才山無從追究,卻不料馮嘯辰一個電話就把事情給弄明白了。
到現在爲止,李國英、易耀忠一行還不知道潘才山已經發現了問題,他們給合同蓋章的時候沒有通過潘才山,羅冶的材料款進的是榆重的一個秘密賬戶,說它秘密,是指潘才山並不知情。潘才山這次帶來的中層幹部中間,有一位名叫謝美華的女財務人員,被安排在財務處擔任副處長,財務處那些原來榆重的工作人員對她也是嚴防死守,不讓她知道這個秘密賬戶的存在。
這些年,國內許多地方三角債嚴重,很多企業欠着銀行的貸款長期不能歸還。銀行爲了回收貸款,對這些企業的賬戶進行了嚴密的監控,一旦發現賬戶上有餘錢,就馬上划走用於還債。企業爲了避免流動資金被銀行截走,經常會在基本戶之外,開設一大堆一般賬戶,用於日常週轉。李國英他們使用的秘密賬戶,就是這些一般賬戶中的一個。這個賬戶,過去方成舉是知道的,而且也利用它洗過錢,但潘才山來了之後,易耀忠、鄭羣等人心照不宣,把這個賬戶給瞞下來了,目的就是爲了應付現在這種情況。
“老李,以後這種事情還是要謹慎一點。老潘這傢伙,我找人瞭解過,他過去是在冷水礦當礦長的,作風非常強勢,萬一栽到他手裡,可沒好果子吃。”易耀忠隨口提醒道。
李國英不屑地說道:“強勢又能如何?榆重一萬多人,他一個外來戶能翻起什麼大浪?這些天,他忙上忙下的,搞什麼內部管理整頓,純粹就是瞎胡鬧。榆重已經完了,除非國家能夠投一兩個億進來,再保證足夠的任務,否則任憑是天王老子來當廠長,也別指望能把榆重救活。我這個車間主任,現在說起來還是個處級幹部,等到榆重垮臺了,連個叫花子都算不上。現在不趁着手上還有點權力趕緊弄點錢,以後我一家老小喝風去?”
易耀忠頗有同感地點點頭,說道:“是啊,現在臨河這邊的企業形勢越來越差,有很多企業已經連70%的工資都發不出來了,直接宣佈破產的也有好幾十家。咱們榆重家大業大,一時半會不一定會破產,可日子肯定是越來越難過的,現在不趕緊掙點錢,以後就沒機會了。”
“易廠長,我跟老田算過了,這樁業務下來,你拿五個走。”李國英壓低聲音向易耀忠說道,所謂“五個”,就屬於江湖黑話了,也就是五萬元錢的意思。李國英把廠裡的業務拿到外面來做,沒有易耀忠首肯是不行的,所以每逢這種時候,他都得向易耀忠上貢,這也是慣例了。
易耀忠擺擺手,道:“你看着給就行了,也不能讓你和田老闆吃虧了。還有,這兩臺設備,質量上還是得要說得過去的,不能太差了。否則萬一羅冶那邊鬧起來,紙裡就包不住火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也是個老鉗工出身了,質量上的事情,我還是有譜的。”李國英連聲說道。
正聊到此,只見業務員喬勤匆匆忙忙地向他們跑過來了。這位喬勤正是此前李國英派到羅冶去與王偉龍簽約的人,也是李國英的心腹。今天他原本是在榆重呆着的,卻不知爲什麼會跑到這裡來。
“喬勤,出什麼事情了,你怎麼來了?”李國英向喬勤大聲地問道。
“李主任,易廠長,出了點事。”喬勤跑到他倆面前,小聲說道。
李國英一指外面,說道:“走吧,出去說。”
三個人出了工棚,來到外面一個稍微僻靜一點的地方,喬勤說道:“李主任,羅冶的人來了,說想看看生產情況。”
“什麼?”李國英一愣,“爲了兩臺壓力機,他們專門派人跑到榆北來看生產情況?”
喬勤搖搖頭,道:“倒不是專程來的,他們是到冷水礦去談自卸車的事情,順便繞到榆北來。對了,來的人就是跟我籤合同的那個羅冶的副廠長,叫王偉龍的。”
“這可麻煩了。”李國英皺着眉頭道,“他這一來,不就穿幫了嗎?”
易耀忠卻想到了更多的事情,他問道:“喬勤,羅冶那邊的人有沒有提到潘廠長。他們既然是去冷水礦辦事的,是不是和潘廠長也認識?”
“這個倒是沒提。”喬勤道,他想了想,說道:“我去羅冶的時候,他們也沒提過潘廠長的事情,估計是跟潘廠長不認識吧。我聽說潘廠長從冷水礦退休已經好幾年了,人家不認識他也是正常的。”
李國英道:“沒錯,那天老潘跟我說起羅冶這樁業務的時候,也是說他只是聽別人說起的,看來他和羅冶那邊的人並不熟悉。”
“如果是這樣,那就好辦了。”易耀忠頗有一些運籌帷幄的大將風度,當即安排道:“喬勤,你問好他們到榆北的時間,把他們直接從車站接到廠裡的招待所,千萬不要跟他們提潘廠長的事情,也不要讓他們接觸其他人。至於說他們要看生產情況,到時候我安排一個車,把他們拉到這裡來,就說這是咱們的一個車間,他們又能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