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大漠,獨洛河(今圖拉河)。
風雪白衣如雪,像陽光般金黃的如雲秀髮隨風飄舞,坐下汗血寶馬猶如一片雪白的雲朵,在綠色的原野上冉冉飛來。
慕容風駐馬立於河堤之上,望着越來越近的風雪,臉上露出了慈愛的笑意,眼睛裡盡是喜悅和快樂。
奔牛原一戰後,和連殺死了慕容風所有的親人,他已經沒有了子嗣,風雪就是他的最愛,就是他心裡唯一的牽掛。當年鮮卑大軍殺進丁零時,所到之處燒殺搶掠,人畜不留。慕容風在一個熊熊燃燒的帳篷裡發現了這個尚在襁褓裡的孩子,於是他把她抱了起來,留在了自己身邊。風裂非常喜歡這個漂亮的嬰兒,不由分說把她從慕容風身邊帶走了。爲此慕容風至今還在感激風裂。如果不是風裂當初的蠻橫,風雪已經和慕容風的家人一起死去了。
風雪美麗的面孔因爲連日的奔跑顯得非常的憔悴和疲憊,一雙碧藍的令人沉醉的眼睛裡裝滿了無盡的悲傷和憂鬱。她在柯比熊和闕昆的簇擁下緩緩走到了慕容風面前,輕輕地喊了一聲“阿爸”。慕容風心靈戰慄,動情地張開雙手,把風雪緊緊地抱在了懷裡。這一刻,他心裡十分的滿足和寧靜,擁有了風雪就如同擁有了生命,擁有了鮮卑族和自己的生命。風雪霎時間淚如雨下。
去年風雪要再一次離開大漠到扶餘國去,慕容風很傷心,一言不發。直到風雪離開大帳時,他才說了一句話,“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爲何還要離我而去?難道這是上蒼對我塗炭生靈的懲罰?難道上蒼讓我親族死絕,至死都孑然一身嗎?”風雪悲慟不已,哭拜於地,“阿爸不在了,你就是我的阿爸,你永遠都是我的阿爸。如果阿爸要我留下,我就再也不離開阿爸一步。”慕容風長嘆道,“你想回來的時候就回來,我年紀大了,留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如果你能忘了豹子,你就早點回來陪陪我。”
風雪回來了,在慕容風最想看見她的時候回來了。
“你是不是知道我想你了……”慕容風伸手擦掉風雪臉上的淚水,小聲說道,“我很想見見你,這一仗也許是我今生的最後一仗,也許是我活在這世上的最後幾天……”
“阿爸……”風雪悲聲說道,“你爲什麼一定打這一仗?你可以後退,一直退到北海,那裡有你丁零族的朋友阿古羅叔叔,有丁零族的數萬鐵騎,你可以不戰而勝,你爲什麼一定要和豹子哥哥打這一仗,爲什麼?”
慕容風擡頭望着川流不息清澈見底的獨洛河水,苦澀地一笑,“爲了鮮卑。”
“阿爸,如果你當年不讓豹子哥哥回大漢,何來連番戰禍,何來今日鮮卑之危……”
“小雪,北疆的連番戰禍,鮮卑今日之危,不是因爲豹子的武力,而是因爲大漢國的強悍。一個人的智慧和力量能有多大威力?豹子的武力又是從何而來?”慕容風長嘆道,“是因爲大漢國,是因爲虎踞天下的大漢國啊。大漢國的實力太強了,沒有豹子,他們還有皇甫嵩,還有鮮于輔,還有徐榮麴義張燕這些驍勇無敵的大將。只要給他們足夠的軍隊和信任,他們一樣可以擊敗我們。”
站在慕容風后面的柯比熊臉色大變,失聲驚呼道:“大人,那這一仗……”
“我已經說了,這一仗我們即使殺死了豹子和他的鐵騎,也不過只能給鮮卑國贏來十年的喘息時間。十年後,大漢國依舊無敵於天下。”慕容風轉身看着驚駭不已的柯比熊,“你看看匈奴人,他們在最強大的時候,也沒能打過長城,而我們呢?我們在最強大的時候卻被大漢國用了短短數年時間就打垮了,這就是最好的例證。”
風雪神情痛苦,垂首不語。慕容風憐愛地摸摸她的頭,輕聲說道:“你還是想着豹子?”
“阿爸呢?阿爸難道一定要殺死豹子哥哥?”
“殺死豹子……”慕容風低聲沉吟道,“誰知道是我殺死他還是他殺死我?”
斥候飛馳來報。
漢軍一分爲二,一部由豹子統帥,抄小路飛速撲向盧朐河畔的飛星谷,一部由徐榮統帥,正在向獨洛河方向疾馳而來。
慕容風聞訊大喜,“好,豹子分兵了,此仗勝券在握。”
“大人沒有看錯宴荔遊,他總算在最後一刻幫了我們的忙。”熊霸高興地說道,“豹子在奪下飛星谷擄掠大量牲畜後,肯定會認爲自己已經穩操勝券了。我們在缺乏食物的情況已經無法繼續北撤,大軍全部陷在了落日原上,走投無路。豹子勢必要利用這個機會,以最快的速度從狼居胥山的西麓殺進落日原,切斷我們的北撤之路,然後和從西面趕來的徐榮部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慕容風捋須笑道:“豹子這個前後夾擊之策倒是不錯,可惜他中計了。立即派人稟報大王,說豹子已經掉落陷阱,請他立即在落日原以東擺下戰場。”
“告訴彌加,請他保持和徐榮的距離,儘快把他誘過獨洛河。”
“傳令大軍,急速渡河進入落日原。”
獨洛河以北,狼居胥山以西的廣袤原野就是落日原。
已經率部到達落日原的落置鞬落羅接到慕容風的軍令後,命令大帥崇素領五千人留在落日原西南方向,會合東部鮮卑大人彌加和中部鮮卑大帥熊霸,集結兩萬鐵騎阻擊漢軍的徐榮。命令自己的兒子落羅嬰領五千人於落日原中部會合慕容風。
落羅嬰三十多歲,是個英俊偉岸的高大漢子。自從他哥哥落置鞬諦敖和一萬西部鮮卑鐵騎在大燕山被慕容風、彌加等人聯手殲滅後,他就成了西部鮮卑大人的繼任者。他看到自己的父親要帶着一萬鐵騎到落日原東面會合大王魁頭,急忙勸阻道:“阿爸,還是我去吧。如果不出意外,豹子的大軍將從落日原東面殺來,那裡是主戰場,廝殺將非常激烈。”
落置鞬落羅搖搖頭,神態堅決地說道:“你留下和慕容風在一起。這次和漢軍決戰,慕容風不僅要殺豹子,還要趁機剷除異己,爲將來他雄霸大漠做準備。所以你不管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事,你都要和慕容風在一起,都要聽慕容風的,不要輕舉妄動。”
落羅嬰冷聲道:“慕容風已經殺了宴荔遊叔叔,律日推演叔叔也死了,我們西部鮮卑的實力已經三去其二,他還想怎麼樣?難道他還想趕盡殺絕,把阿爸也殺了?”
落置鞬落羅落寞地笑笑,低聲嘆道:“今天大漠的局勢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務必要以大局爲重,要以鮮卑族的生存爲重。你也許對宴荔遊的死耿耿於懷,但犧牲狼頭老弟的確是無奈之舉啊。難道我不想救他嗎?狼頭老弟恨我,他恨我出賣了他。但你要想想,如果他不死,豹子怎麼會相信他的話?怎麼會分兵突襲飛星谷?豹子如果不分兵,我們哪有足夠的實力殺死豹子全殲漢軍?”
落置鞬落羅擡頭看看碧藍的天空,平靜地說道:“今日的大漠上,沒有人是慕容風的對手。我和他並肩作戰幾十年,他有多大本事我比誰都清楚。只要他說能打贏這一仗,我就絕不會獨自和漢人言和。你看看,慕容風以宴荔遊的一條命,以飛星谷的幾十萬頭牲畜,就換回來豹子的分兵,換回來七萬鮮卑將士必死的決心,你能做到嗎?現在只要徐榮的大軍過河進入落日原,漢軍就生機盡絕,就再也無人可以逃出落日原了。”
“我們雖然慘勝,但我們能趕走漢人奪回大漠,我們還能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我們還能雄霸大漠,所以……”落置鞬落羅看着落羅嬰鄭重說道,“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要衝動,只要你在,西部鮮卑的鐵騎和族人還在,慕容風就不會爲難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落羅嬰當然明白,他面對自己父親凌厲的眼神,連連點頭。
魁頭接到慕容風的消息後,立即命令大軍擺下了密集防禦陣勢。
邪歸逆聽着此起彼伏的號角聲,煩躁不安,他恨恨地對魁頭說道:“大王,慕容風根本沒安好心。他讓大王親率大軍迎戰豹子,明顯就是想殺你。他爲什麼不讓大王指揮,自己率兵在這裡迎戰豹子?
魁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指揮過幾次大戰?你指揮過幾萬鐵騎?我們的七萬鐵騎即將對決豹子的五萬鐵騎,落日原上將有十二萬大軍糾纏在一起連番血戰,你指揮得了嗎?我指揮得了嗎?不要在這裡給我丟人現眼,有本事你把豹子殺了。
邪歸逆憤怒地冷哼一聲,大聲說道:“彈汗山的鐵騎全軍覆沒了,你還能在大漠上做大王嗎?”
“鼠目寸光的東西。”魁頭罵道,“你把眼光放長一點。大帥想的是十年後的事,所以纔有今天的決戰,你懂什麼?”
“我是不懂,可我知道父親因爲慕容風的長遠眼光丟失了性命,鮮卑國因爲慕容風的長遠眼光丟失了大漠,今天我們將因爲慕容風的長遠眼光盡數死於落日原。”
魁頭擡手給了他一鞭,“滾……給我滾……”
飛星谷。
運送這批牲畜到飛星谷的是東部鮮卑木神部落的大帥素利。一千鐵騎,五千老弱族衆,還沒等龐德帶着黑豹義從殺到河邊,素利就帶着部下投降了。
李弘遠遠看到素利,揮手笑道:“胖子,你比六年前更胖了。”
素利嘴裡不乾不淨地嘟囔了兩句,然後大聲叫道:“豹子,這次怎麼殺我?”
李弘着看站在身邊的田重和鄭信,三人會心地一笑。鄭信說道:“象六年前盧龍塞大戰時候一樣,把你一把火燒了。”
素利臉上的肥肉哆嗦了一下,眼裡露出恐懼之色,他色厲內荏地指着李弘說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如果你把我燒了,嘿嘿……”
田重走到他身邊,一邊給他解開牛皮索,一邊笑道:“沒人要殺你,有事你就說。”
素利看看他,疑惑地問道:“你這麼大年紀還打仗?大漢國的男人是不是都死光了?”
田重笑道:“你不要看我年紀大了,殺人的力氣還是有的。”
幾個人席地而坐,象老朋友一樣互相說笑着。盧龍塞大戰已經過去六年了,當年的敵對雙方突然在這裡見面,大家都很感慨。田重調侃素利說,你長這麼胖,一定是吃盧龍塞的牢飯吃出來的。素利氣得罵道,盧龍塞的牢飯是人吃的嗎?我在盧龍塞被你們關了幾個月,掉了三十斤肉。接着他問道:“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鄭信笑道:“這你不用管。我問你,你來飛星谷多少天了?”
素利說:“我已經到了十幾天了。”
“公孫瓚和田楷還在邊塞嗎?”李弘問道。
“我離開火雲原的時候,他們的大軍還在邊塞一帶和我們周旋。不過基本上就是虛晃幾招,大家各自走路。”素利不屑地說道,“那兩個人中看不中用,我走的時候,裂暴雨和槐頭正在商議怎麼打他們一下,估計他們現在己經退兵了。”
素利望着李弘,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豹子,風雪來了。”
李弘心裡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田重和鄭信同時問道:“真的假的?”
“我帶她來的。”素利說道,“到了飛星谷後,風雪就去找慕容風了。”
彌加和熊霸站在獨洛河北岸,望着對面鋪天蓋地一般衝來的漢軍鐵騎,臉顯驚駭之色。
“豹子、顏良、劉冥和樓麓的戰旗都在這裡。”彌加目不轉晴地望着,大聲說道,“快,快稟報大帥,事情出了變化,突襲飛星谷的只有趙雲一營鐵騎,其餘漢軍主力都在獨洛河對岸。”
“豹子越來越狡猾了,這一招竟然被他識破了。”熊霸懊喪地說道,“如今牲畜盡數被漢軍擄掠,他們食物充足,我們卻只有繼續北撤了。”
“快叫大帥馳援飛星谷,也許還來得及。”彌加急切地催促道。
“來不及了。如果豹子沒有接到飛星谷的消息,他不會突然打出所有的戰旗,他這是擺明了要逼着我們北撤。”熊霸面色蒼白地說道,“大帥和我們都忘記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
“這五萬鐵騎和我們一樣,都是鮮卑人、烏丸人、匈奴人和羌人,他們只要有食物,就能把我們一直趕到北海,他們不象漢人那樣不能耐高寒,更不會象漢人一樣深入大漠後會水土不服嚴重減員。我們太疏忽了。”熊霸連連搖頭,懊悔不迭。
“現在怎麼辦?”
“撤,後撤三十里。”熊霸大聲叫道。
漢軍到達獨洛河岸,立即紮下營帳。大營連綿數裡,旌旗飄揚,蔚爲壯觀。
暮色降臨,陳鳴帶着一隊斥候飛馬衝進轅門。
“大人,我們沿獨洛河而上往東六十里,已經肅清了鮮卑斥候。”陳鳴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說道,“我們在中途碰到鄭信鄭大人,他說狼居胥山西麓一帶的鮮卑斥候也已經被他們肅清,大軍可以連夜出發趕到狼居胥山了。”
徐榮點點頭,對麴義、閻柔和劉豹說道:“立即出發吧,儘快趕到狼居胥山和將軍大人會合。”
麴義拍拍徐榮的肩膀,笑着說道:“這裡就交給你了,你要多加小心。”
徐榮笑道:“你放心,黃河我都渡過去了,何況這條小河。”
慕容風接到彌加和熊霸送來的消息後,稍稍思索了一下,對傳令兵說道:“命令彌加和熊霸立即趕到河邊,做出迎戰姿態。”
“命令斥候,嚴密注視狼居胥山方向的動靜。”
“派人告訴大王和落置鞬落羅大人,請他們日夜警戒,防備漢軍夜襲。”
慕容風焦慮不安,揹着手在大帳內來回踱步。現在箭已上弦,即使豹子不分兵夾擊,自己也要和他決一死戰。如果豹子執意不分兵,他的攻擊方向到底是哪裡?是獨洛河還是狼居胥山?慕容風想了很久,命人喊來風雪、柯比熊和闕昆。
三人匆匆走進了大帳。慕容風遞給風雪一個精製的短刀,“小雪,你連夜趕到紅水河(今鄂爾渾河),讓你阿古羅叔叔立即帶着鐵騎到落日原來,要快。”
第二天清晨,魁頭送來消息,說狼居胥山方向的斥候遭到漢軍斥候攻擊,死傷慘重,他估計漢軍的攻擊方向是狼居胥山西麓。上午,彌加送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漢軍大將張燕率兩萬步卒趕到了獨洛河。這些步卒都騎着戰馬,還帶來了大量的弩炮和糧草輜重,估計他們馬上就要開始強行渡河了。
慕容風冷笑,立即下令大軍往獨洛河方向靠攏,請大王魁頭和落置鞬落羅兵出狼居胥山,繞到漢軍後面發起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