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上,長安。
驃騎大將軍趙雲急召光祿勳卿張、大司農卿田豫、司隸校尉張遼到麒麟殿議事。
尚書令田疇把天子的聖旨低聲誦讀了一遍,“現在的情況很明顯,大將軍命若懸絲危在旦夕,京師暗藏危機,陛下根本不敢回長安,而他在中原又無法得到州郡和軍隊的支持,南下征伐因此嚴重受阻。無奈之下,陛下只好建行臺,打算把皇權控制在自己手上,繼而提高自己的威信,統都中原州郡和軍隊……”田疇看看衆人,把聖旨放到了案几上,“這事看起來順理成章,但仔細想一想卻玄機重重,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釀成朝廷分裂之禍。”
“天子在中原建行臺,朝廷中樞隨即遷到天子大營,此刻天子行臺和三公府、九卿諸府之間的協調,則由留在長安的驃騎大將軍和尚書檯居中處理,這樣天子可以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指揮大軍攻打叛逆,而長安朝廷則可以全力給大軍籌措糧草輜重。但問題是,天子不僅僅想打仗,他還想利用這個機會甩開長安朝廷,直接指揮中原州郡和軍隊,以便有足夠的實力應對因爲大將軍病逝後引發的一系列震盪。也就是說,建行臺的真正目的是獨攬權柄,這嚴重損害了晉陽和長安的利益。”
“長公主成爲大將軍夫人後,實際上執掌了大漢權柄,她還政於小天子,讓小天子親政,純屬無奈之舉。因爲她必須要代替大將軍鎮制西北兩疆和大漠,她分身乏術,只能這麼做。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長公主是大漢實際上的掌控者,只有等到天下平定了,社稷富強了,大漢可以威臨四海,小天子和朝廷可以超越長公主鎮制西北兩疆和大漠了,長公主手中的權柄纔會自然而然交還給小天子。那時就算她不交也不行,實力代表一切。當小天子的實力超越了長公主,危機也就出現了,而維持大漢穩定的唯一辦法就是長公主徹底還政於小天子。”
“所以,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管大將軍是否病逝,晉陽都將成爲大漢另一個權力中樞。”
“晉陽有一個權力中樞,中原有天子行臺,長安有朝廷,大漢的權柄一分爲三。”田疇無奈長嘆,“誰能想到,隨着大將軍的倒下,中興大業竟然遭此重創,天下局勢竟然變得岌岌可危……時也,命也……”
“迫於眼前的形勢,小天子南下征伐立威勢在必行,這是穩定局勢的最好辦法,只要小天子能在南陽戰場上打一場勝仗,扭轉目前的被動局面,將來事情就好辦了。然而,我們對局勢的估計太樂觀了。大將軍的病危導致州郡和軍隊人心惶惶,現在就算小天子想打一場勝仗都變得難於登天了。”
“賈詡和傅乾等大臣隨即奏請天子在中原建行臺,這個辦法可以解決一時的問題,但關鍵是,賈詡和傅乾等大臣的真正目的不是解決一時的問題,而是想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
“天子行臺在行使權力的過程中,如果遇到阻力,它不會退讓,因爲它代表了大漢皇權,代表了大漢的威儀,所以它極有可能演變成一個臨時朝廷,繼而演變成頗有規模的小朝廷,這是可以預見到的事實,這是晉陽和長安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事情。晉陽不願意讓朝廷分裂,更不願意看到一個小朝廷和自己針鋒相對。長安不願意失去權柄,更不願意看到天子身邊的一幫大臣獲得最大利益,長安會轉而支持晉陽,和晉陽攜手對抗天子行臺。小天子和天子行臺的命運可想而知,其結果是小天子的威信倍受打擊,這和我們扶持擁戴小天子,讓小天子承擔大漢中興大業的思路根本是背道而馳。”
“賈詡、傅乾等人顯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告訴小天子,南下征服的最終目標是飲馬黃河,是打過長江,他們試圖利用平定天下這面大旗贏得晉陽的支持。長公主當然希望小天子能率軍平定天下,這樣既能建下顯赫功勳,又能穩定社稷富強大漢,繼而又有實力鎮制西北兩疆和大漠,自己也可以儘快把權柄徹底還給小天子,因此長公主肯定會支持這種策略。”
“有了長公主的支持,長安的大臣們只能俯首聽命,但朝廷現在的財賦無法支撐這種持續的大規模的南下作戰,長安無奈之下,只能做出一個選擇,斷然放棄對西北兩疆和大漠的錢糧賑濟,大量削減對西北兩疆和大漠軍費的撥付,把所有的錢糧和軍資都集中到南方戰場上。”
“晉陽當然不會答應。長公主留在晉陽,就是爲了穩定西北兩疆和大漠,如果沒有西北兩疆和大漠的穩定,大漢根本不可能實現中興。如此一來,長安就把最尖銳的矛盾丟給了長公主和小天子。小天子不會放棄南下征伐,這是他建立功勳,拿回權柄,執掌大漢的唯一機會,就算他想暫時放棄,賈詡、傅乾等一幫行臺文武大臣也不會答應。他們絕不會讓晉陽佔據上風損害天子威儀,更不會屈服於長安的脅迫,他們會極力慫恿小天子堅持下去,甚至不惜以分裂朝廷,以摧毀社稷來威脅晉陽和長安,逼迫晉陽和長安向天子低頭。”
“長安隨即成了晉陽和行臺的攻擊對象,長公主也罷,小天子也罷,爲了化解雙方的尖銳矛盾,都會把目標轉向長安朝廷。這時一部分堅持穩守西北兩疆和大漠的大臣會堅決擁戴長公主,而一部分堅持先平定天下的大臣會堅決擁戴小天子,長安朝廷隨即分裂。”
“誰會支持長公主?最堅定的支持者是丞相,因爲朝廷已經把鉅額債務轉爲邊郡土地的三十年租種權。如果朝廷放棄堅守西北兩疆和大漠,門閥世家和商賈富豪們的鉅額財富就化爲烏有了,這些人不會答應。他們會轉而支持小天子,以錢糧支持小天子南下征伐爲條件,逼迫小天子修改律令。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這條律令被廢除了,朝廷其他的新制也會接二連三地遭到打擊,後果不言而喻。”
“朝廷分裂了,新政在激烈的權力鬥爭中搖搖欲墜,西北兩疆和大漠的形勢愈發惡劣,南下征伐也變得困難重重前景黯淡。這時只要胡族部落叛亂,或者南方戰場再遭遇一場敗仗,社稷必然大亂。”
“我們該怎麼辦?”田疇指了指案几上的聖旨,“子龍代理國事以來,朝政一直由我們幾個商議處理,但今天這件事太難了,我們必須儘快想出個對策,以便穩住長安啊。”
“晉陽會不會答應?”張突然問道。
“肯定會答應。”趙雲說道,“剛纔子泰說了,如果拋開長安,建天子行臺對小天子逐步控制權柄來說還是非常有利的。”
“這是聖旨。也就是說,小天子已經在陳留籌建行臺,很快便要直接指揮州郡和軍隊了。而中原各州郡和軍中將領因爲能直接受益,會毫不猶豫地支持小天子。”張遼低聲輕嘆,“如果南陽再度戰敗,黃河以南的州郡和關洛就很危險了。”
“你是說……”張臉色微變,“南陽慘敗的事有可能再度發生?”
“晉陽、長安、中原行臺,大漢權柄一分爲三,大家互相猜忌和打擊,都想控制權柄,這種局面繼續下去會有什麼結果?”田豫搖頭苦笑,“大將軍倒下了,大漢失去了支撐,傾覆之禍就在眼前啊。你們想想,我們現在對未來局勢都沒有信心,更不要說朝中那些三心兩意的人了。如果我估計的不錯,會有更多人秘密聯繫襄陽,腳踩兩條船,一旦大漢分崩離析,他們就能從中得利了。”
屋內霎時安靜下來,衆人面面相覷,惴惴不安。
“長安的穩定本來就是暫時的,是爲了讓朝廷贏得時間調整部署,以避免因爲大將軍病逝後可能出現的各種混亂。”趙雲說道,“如今長公主已經到了晉陽,大司馬到了西疆,西北兩疆和大漠已經基本可以控制。小天子也已到了中原,關洛一帶的軍隊和中原的軍隊正在趕往南陽戰場,中原也基本上得到了控制。從目前形勢看,長安暫時穩定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現在長安即使亂了,對大局的影響也不大。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賈詡和傅乾等大臣竟然想出了這麼個主意……”趙雲笑得比哭還難看,“現在長安想不亂也不行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把這場危機對社稷的損害降到最低。”
“但南陽的仗馬上就要打了。”張說道,“子龍,你應該立即書奏陛下,請陛下放緩攻擊節奏,不要把所有的軍隊都帶到南陽戰場上,寧可分批投入,喪失一些攻擊機會,也不要急於求成,再遭敗績,免得全軍覆沒,拱手丟掉中原。”
“這些事我們不要插手。玉石、賈詡、傅幹、王凌諸位大人都在小天子身邊,我們想得到的,他們自然也會想到。”趙雲說道,“現在長安沒有軍隊,長公主和小天子也不在,不會有人叛亂,我們所要做的就是以不變應萬變,靜觀時局發展,竭盡全力先幫助小天子打贏這一仗。”
趙雲召集大臣們於未央宮前殿集議,宣佈了天子聖旨。朝堂上鴉雀無聲,沒有任何人說話,氣氛顯得非常怪異。
散朝之後,大臣們三三兩兩趕到尚書檯拜見趙雲,這些大臣都是趙雲新近徵拜入朝的官吏,出於對趙雲的感激和自身利益的關心,他們主動給趙雲分析形勢,獻計獻策。
王朗、華歆等人認爲,在目前這種狀況下,打南陽只能做做樣子,給小天子立威就可以了,解決危機的關鍵還是長安,還是緩和長安各方矛盾,合理調整各方既得利益,確保長安穩定。爲此,他們建議趙雲主動和張燕、楊鳳等黃巾系大臣改善關係,聯手壓制丞相,乘着小天子在中原建立行臺的機會,削弱丞相的權力,對新政中不合理的制度該改的改,該廢除的廢除。
董昭、劉翊等大臣的辦法更徹底。他們認爲長安的尚書檯現在就是一個空架子,有名無權,朝政其實還是被丞相李瑋牢牢控制着,他們建議趙雲直接修改官制,把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爲首的三公九卿制直接改爲以“太尉、司徒、司空”爲首的三公九卿制,改“丞相”爲“司徒”,把李瑋手上的權力攔腰砍掉一半,權重尚書檯。這種辦法既能得到晉陽的支持,也能得到天子行臺的支持,更能得到長安門閥世家和商賈富豪們的支持,而長安形勢也隨即穩住了,一舉多得。
趙雲虛心受教,感激不已,把他們一一送出未央宮。
半夜時分,趙雲離開皇宮回府,中途換車乘馬,悄悄趕到了丞相府。
“你今天和太尉大人談過了?”趙雲看到李瑋後,一句寒暄的話都沒有,首先問了一句。
“談過了。”李瑋笑道,“我還去看了棲之(楊鳳),他的傷勢正在恢復,開春後估計就能上戰場了。”
“子泰(田疇)呢?他還在這裡嗎?”
“走了。”李瑋一邊和趙雲走在迴廊上,一邊低聲笑道,“麴忠和徐陵一直在甄府等他,這些有錢人脾氣大,不能太怠慢。子泰看你遲遲不來,只好先走了。”
趙雲從懷裡拿出一份書信遞了過去,“這是彥才(傅幹)的書信,你看看。”
李瑋匆匆掃了一眼,然後問道:“可有晉陽的消息?”
“還是一樣,大將軍依舊很危險。”趙雲皺眉不展。
“襄楷、華陀、張機三位大師都在,還有十幾位名醫、方士,爲什麼就是不能治好?”李瑋氣得罵了起來,“不管我們怎麼幹,前提是大將軍必須活着,否則局勢肯定失控。”
趙雲停下腳步,神色凝重地望着李瑋,“太尉大人執意要走?”
“對,他要去晉陽,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