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記》
龐會端坐不動,左手摸着下巴上的鬍渣,右手往火盆裡填了根柴,帳裡四下無聲,只聽到木柴燃燒的噼啪作響。
龐會悶聲想了一會兒,忽然幽幽地對李信說:“老李,讀書的時候,我曾聽過班侯爺(班超)三十六騎破匈奴的故事,你不覺得現在的情形,是一個好機會麼?”
“什麼好機會?”李信忽然發現了龐會眼中驚人的灼熱“難道?”
“不錯!”龐會一拍大腿,站起身來,“大丈夫建功立業,就在此時!伊吾離此地不到百里,如果我們精騎奔襲,兩個時辰內便能到達,我們戌時出發,子時到達,乘夜放起火來,踹營殺人,滅了那一窩蛇鼠,西域全盤棋都活了!”
“啊!”帳裡衆人都被這個天馬行空想法驚的說不出話來,李信首先反應過來,“你瘋了?萬萬不可!我軍承擔護糧重任,怎可節外生枝?怎可爲眼前之利所惑?萬一糧草有失,你我如何面對高昌的幾萬同袍?”
“你聽我說,絕無問題!”龐會興奮得在營帳裡踱起步來“我們手中的兵力,有精騎八百,步卒四百,民壯一千五,既然車師並未發現我軍蹤跡,暫時我輜重隊安全根本不用擔心。我只用八百精騎夜襲,留着步卒保護輜重繼續行軍。若我成功,則車師再無可能截我輜重,烏孫車師聯盟也不能達成;若是對方大營防守嚴密,無機可乘,老子當然也不會硬碰!只要乘夜而退,些許車師廢物,能咬得住我老黑的尾巴?”
“此事絕計不行,龐伯通,你身爲一軍主將,重責在肩,怎可如此行險?”李信一把抓住龐會的肩膀,臉漲的通紅,大聲說道。帳內衆人也都上來勸,“大人,此事委實太過行險。”“我看還是加快趕路,早日把糧運到再說。”“下官認爲應先把此事報知高昌大營,由上官定奪!”“何需大哥親自出馬,某帶二百弟兄就把那個狗窩踏平了。”一時間七嘴八舌,唯有趙廣一言不發,低頭若有所思。
“都吵什麼吵!吃了這麼些年兵飯,一個個都沒見過世面麼?學學人家子遠!”龐會似笑非笑看着趙廣“子遠,你怎麼看?”
趙廣深吸了口氣,擡起頭來,眼中顯露出龐會一樣的狂熱,他衝衆人一抱拳,說道:“各位大哥,小弟初涉戰場,見識不值一提。但昔日,定遠侯(班超)在鄯善國夜襲匈奴前曾雲‘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當今之計,獨有因夜以火攻虜,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盡也。’小弟愚魯,竊以爲此時之勢正與彼時相類!”
“說的好!”龐會一拍大手,“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如今我們當然可以自顧自的行軍,只派快馬把消息報之高昌,是打是和,全憑高昌上峰決定。但大家想過沒有,高昌城左近烏孫,右接車師,自大漢有意重整西域以來,早爲西域各國注目!即使高昌立刻出兵掃討,能躲避過車師烏孫的耳目麼?”龐會轉身,走到主將榻上坐下,環顧衆人“車師人深忌大漢軍威,他們大營偵察和防禦的要點,必定集中在西面的高昌大營,而對於東面的防禦不足。而我們的機會,就在於我們是一支奇兵!況且乘夜奔襲,咱們本來不就是幹這買賣的麼!大家說是也不是?”
“不錯!”聽了這話,帳內氣氛爲之一鬆。如今的大漢騎兵選材,多取河北西涼軍功或良家子,更有不少是內遷的胡人,在他們的心中,晉陽侯李弘是猶如大漢戰神一般的存在。對他那些傳奇般的戰役,更是如數家珍,嚮往不已。李弘生平用兵,最擅用騎,又長於夜襲,常以此道以少勝多,扭轉戰局。所以大漢騎兵將士,不論從軍之日長短,往往都對夜襲戰充滿了信心。衆人心中皆想,當年幾十萬的黃巾,十幾萬的鮮卑,羌人鐵騎,前赴後繼的中原聯軍,種種強敵,還不是一一用鐵騎破了。如今眼前這車師不過撮爾小國,又怎能擋我大漢鐵騎?
龐會見自己的話所產生效果,立刻趁熱打鐵:“牙門將黃笙、吳鼐,百人將張權、射虎、段冉。。。。。。宇文豐、趙廣聽令!”
聽到自己名字的軍官精神一振,齊聲回答;“屬下在!”
“命你等於兩個時辰後點齊八百精騎,於營外列隊待命!”
“遵命!”
“軍侯方超、許傑、王亮聽令!命你等在兩個時辰內準備突襲所用武器,馬匹,火把,並一天干糧清水,於營外待命!”
“遵命!”
“斥候隊都伯拓拔封聽令!命你部立即出發,帶上那個俘虜,摸清由此處到伊吾一路上所有車師崗哨。若遇敵少,人畜不留;若敵兵多,則作下記號,不必管他,到得車師大營,務必探清虛實,等候大軍到達!“
“遵命!“
。。。。。。
諸將得了號令,皆退出軍帳,只留下了李信一個,龐會一改剛纔剛毅肅穆的表情,討好地對李信笑道:“老李,伯誠(李信的字),咱兄弟倆,有十來年了吧?”
“自六歲入蒙學起,已經十三年了!伯通,你什麼時候能少給我找些麻煩?一世人兩兄弟,天塌下來我也得幫你頂!但你這次乾的,也太過離譜!”李信已經從剛纔的激動中平靜下來,心中的怒氣卻仍無法盡消,“押糧去高昌,乃是軍令,軍令如山!護送的騎兵,責任是保障輜重安全,可不是你龐黑子的私兵!伯通,你的軍略之才,自然遠勝於我,可你要記着,國有國法,軍有軍規!無論你的出身多麼顯赫,在如今的大漢軍中,也不能任着性子胡來!”
龐會仍然帶着笑臉;“知道知道,我要是胡來,我家老爹第一個饒我不過!不過老李,說實話,你真認爲我這次的夜襲,一點成算都無麼?你向來心思縝密,若你說個不字,我老黑放下主將的臉面不要,今夜也斷然不去!”
“你少在這裡賣乖,軍令都下了,潑出去的水,還能往回收麼?何況。。。。。。”李信坐下身子,一邊用手指彈地,壓低聲音說道“子遠說的沒錯,如今的情況,確與當年班侯有相似之處。車師大營號稱兵力過萬,其實可戰之兵不過數千,夜襲之下,能起身抵抗的頂多十之三四,又不知我軍虛實,極易炸營;我軍皆是輕騎,來去如風,只要能順利到達車師大營所在而不被發現,成算極大!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子遠從軍之日雖短,年齒雖幼,卻大有其父真定侯之風啊!”
“我跟你說,這小子將來了不得!老李,我這一去,本隊的諸事就全託付給你。我看明天你還是照常開撥,不用等,我自然會按原定路線趕上來。哦,行軍速度恐怕還要加快,這一路,就辛苦你了!要是有命回來,到了高昌城,我請你喝酒,吃烤全羊!”
“恩。”李信心不在焉的點點頭,若有所思,龐會也不管他,拿上配刀,自顧自的走出帳外查營。
趙廣接了軍令,回去囑咐完一衆屬下休息準備,自己便來到自己宿的營帳,招了幾個都伯、什長議事。趙廣身爲百人將,手下共領有騎兵九十六人,下設都伯兩人,什長八人,伍長十六人,其中兩名都伯,均是征戰多年的老行伍:上都伯趙能,四十出頭,身材中等,面相儒雅。出身常山真定,乃趙氏族人,論輩份還是趙廣族叔。趙能曾長年趙廣父親麾下效命,甚爲得力,官至別部司馬。平定天下後不欲做官,便退役在侯府做家老。此次復徵,完全是爲了用他老兵的經驗,來維護少主左右;下都伯羅安,二十八歲,南匈奴人,一張刀削似的國字臉,虎背熊腰。祖上南匈奴人,祖父輩遷入幷州居住,改漢姓,半農半獵度日。晉陽侯當年廣招胡騎,遂靠了一手好箭法從軍,征戰七八年來,一張大弓殺敵無算,得了個“落大雕”的諢號。卻因目不識丁,偶爾又喝酒誤事,停在都伯位置上好幾年無法升遷。好在羅安本人生性豁達,倒覺得在下面做個小武官,只管上陣殺敵,也落的個快活。這二人說是屬下,實是良師,一路走來,趙廣已從兩人身上獲益非淺。
諸人坐定,趙廣還未開口,趙能便搶先說道;“大人,事情屬下已盡知曉。此戰太過兇險,九死一生,大人只是初陣,經驗尚淺,怎能應付這樣的陣仗?若有個閃失,屬下如何向侯爺交代?如何向夫人。。。。。。”
趙廣笑着揮揮手,止住了老叔的話頭:“能叔,自小你就跟我們兄弟說父親十七歲起隨晉陽侯征戰的故事,怎麼到了現在,反而勸起我來?莫非我就不如父親當年麼?”見老叔有些尷尬,便寬慰道,“廣既然得到能叔你,羅都伯,和那麼多弟兄襄助,刀山火海,龍潭虎穴也下得去!區區襲營有何懼哉?”
一旁羅安撫掌大笑:“大人說的在理。趙大人你那麼不放心,莫非是信不過我落大雕這一張大弓?什麼車師鳥師,有我在,保管大人平安。老羅我還指望立下這一場大功,早日升遷呢,弟兄們說是也不是?”衆人皆大笑,紛紛附和。趙能聽了也笑,便對衆人叮囑夜襲注意事項不提。
戌時一刻,行營外,八百精騎已經準備停當,黑暗的原野中,只聽得見營內的燒柴聲和戰馬興奮的喘氣聲和刨土聲。龐會全副武裝,慢慢的引着馬,檢閱着自己這支精銳的騎兵。他一張臉一張臉的巡視,士卒們臉上,見不到任何的膽怯,慌張,只有大戰前的興奮和對戰功的期待,龐會滿意地點了下頭。對身邊兩名牙將吩咐道;“起!”
“起!”“起!”“起!”簡短的命令被一層層地傳達,山林一般佇立的鐵騎動了,如風一般地動了,以百騎爲單位,逐一的消失在黑暗中。
龐會轉過頭望向營門,笑道:“怎麼,怕我走得不安心,來送我?”
營門內,幾十名騎士催馬奔出,爲首的騎士跑過龐會身邊時,嚷了一句,“營裡事情都託付給老方了,老子懶得替你管那麼多!”便追着前方的大隊人馬而去。龐會哈哈大笑,也拍馬趕上,不多時,行營徹底地安靜了下來,天地間,彷彿只有營中的篝火,與無盡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