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記》
衆人在關平的帶領下脫離戰場,一路東去,途中又聚攏了不少士卒,打聽下來,也多是左翼散落的人馬。據唯一一個當時身處陷陣營中軍的什長所說,左翼潰散後,高順將軍趕在貴霜長矛陣接近中軍前及時調整了陣型:以方圓陣密集排布的“陷陣”重步兵以硬碰硬,奮力擋住了敵人的腳步——陷陣營中軍在一片小土坡上佈陣,貴霜人身披重甲步行,由下往上進攻本來就很吃力,遭到阻擋後,又受到漢軍陣中強有力的弓弩射擊,傷亡極大,前後互相踐踏之下,嚴密的陣勢也漸漸鬆動。高將軍看準時機,用等候已久的“衝鋒”鐵騎從貴霜矛陣防守薄弱的側翼突入,再命全軍向前擠壓,兩廂發力,終於打跨了這支敵軍。大戰過後,陷陣營向東且戰且走,想必也是往龜茲方向撤退了。
衆人聽了這個消息,精神都是一振。關平讚歎道;“不愧是高將軍,不愧是陷陣營!在這等不利的形勢下也可扭轉戰局。我等平素自負武勇,妄圖與陷陣營相提並論,現在想來真是可笑。”
趙能在一旁問道:“素聞關將軍的本部人馬身經百戰,也極是精銳,難道也陷在陣中了?”
“關某本部的三百刀牌手,現在都由舍弟安國(關興)領着,貼身保護司馬大帥。”關平嘿染一笑,“關某這次圖逞匹夫之勇,乃是孤身一人加入陷陣營。”
衆人正說着話,前面擔任斥候的羅安發現情況,向這邊做了個手勢。關平不敢怠慢,吩咐衆人下馬,一同來到羅安所在的一處灌木叢觀看:只見一隊數千人的人馬正在不遠處向西行軍——隊伍中多是騎兵,並未張旗,看衣甲裝束卻是大漢的部隊。衆人心裡都是一鬆,便也不再藏匿身形,紛紛從灌木叢中走了出來。
“呔!何人窺視大軍行進?照黑爺爺的刀罷!”忽然一聲大喝傳來,如同平地起了一陣滾雷。只見一將從那支軍中策馬跑出,舞刀殺到,對着站在隊伍最前頭的關平使了個盤頭蓋頂。
關平舉刀一迎,兩刀相接“傖朗”一聲巨響,竟將來將連人帶馬逼退半步。“好漢子!再吃我一刀!”又是一刀斜劈過來,似掃下盤,卻在中途一轉,刀勢直取關平首級,關平見來勢洶洶,不慌不忙,扭身將青龍刀一卷,又將這精妙的一刀壓下。兩人你來我往走了幾合後,關平發現此將刀法走的雖是剛猛路子,出手卻法度森嚴,刀勢運轉如意,武藝實在非同凡響。暗暗點頭,心中也是起了爭勝之心。手中突然加力,大喝一聲“開!”,如閃電般地揮刀斬出。那將奮力格擋,只覺得虎口發麻,如遭雷噬,長刀幾欲脫手。然而他心性堅定無比,不肯服輸,硬是咬牙接下了這雷霆般的一擊,與關平架在一處。
趙廣在一旁看得真切,忙高聲阻止道:“龐大哥快住手,這位是關平關將軍!”
“子遠,兄弟,真的是你!”龐會轉頭一看真是趙廣,又驚又喜,連忙收手,將長刀掛回得勝勾,下馬抱拳道,“我此番還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關將軍,下官鹵莽,還請海涵。”
關平也放下青龍刀,含笑道:“哪裡話,不知者無罪。龐校尉的威名,關某也是久仰了。”
“哈哈,關將軍莫要給老龐臉上貼金,剛纔那幾下你若用了十分力氣,只怕我早就連刀都捏不住啦。”
李信從後趕上,與衆人打了招呼,笑道:“關將軍剛纔就應該把龐黑子的大刀砍飛,也好讓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收一收這蠻牛般的脾氣。”
衆人大笑,寒暄幾句後,趙廣問道:“龐大哥,李大哥,你們平虜營不是在高昌城候命麼,怎生到了此處?”
“嘿,別提了,平了車師後,隊伍剛回到高昌,上頭要求增援龜茲的將令就一道接着一道的來了。我們這羣小的又怎敢拖延?”龐會轉頭吩咐親兵叫部隊停下,咧着大嘴抱怨道,“緊趕慢趕,五日前到達他乾城,屁股都沒坐熱,就被我爹趕出來接應陷陣營。長水營往西北走,我們平虜營往西南找。找了三天,可算找你們了!這仗打的怎麼樣?隊伍打散了麼?怎麼就剩你們這麼幾個人了?”
“慚愧了。蔥嶺河一役,我等接戰不利,與高將軍陷陣營主力失散。只得一面收攏落單的將士,一面往龜茲撤退。據關某所知,高將軍陷陣營主力尚在,應是向西北去了。”
李信聽罷,朗聲道:“高將軍高風亮節,陷陣營兄弟個個是英雄好漢。伯通,既然已有確切消息,他乾城防務要緊,平虜營應立即回城了。”
龐會拿右拳與左掌一擊:“嗨,我本要親眼看看那幫狗日的貴霜崽子有什麼三頭六臂,竟敢跑來拈我大漢的虎鬚!既然大局要緊,那就撤吧!”
龜茲他乾城,西城門樓。
自率西征軍主力抵達龜茲城後,龐德便馬不停蹄的展開了佈防工作。他將先前訓練的一萬餘西域士卒全部充實進城防隊中,把全城人動員起來,加固城牆,囤積糧草武器,挖深護城河,製造守城器械,並將城外和各個子城的居民全部遷入王城內,在城外堅清壁野。他還聽了普善大師的建議,召開了幾次全城規模的佛法會,由高僧登壇講法,並宣揚貴霜人以往“惡行”,堅定龜茲人共同抗敵的決心。
如今可謂是萬事具備,只欠一戰矣。龐德捋着長髯,眺望着西面,心中對高順陷陣營的安危十分擔心,這個倔脾氣的老高,可別爲了死守承諾而和敵人玉石俱焚啊!
繞着城樓走了一圈,龐德對城防加固的進程十分滿意,轉身對肅立一旁的淩統讚道:“公績,城防諸事,你做的甚好。”
“謝大帥,此乃屬下份內之事。諸般防務,今日之內便可全部完成。”
“好。”龐德點了點頭,“司馬大人的傷勢恢復如何?可能進食了麼?這些天我忙的腳不點地,卻也不曾去看他。”
“稟告大帥,司馬大人已無大礙,只須細心調養便可。醫匠囑咐,餘毒尚未全消,目前還只能進些米粥,不可下地走動,不可操勞,所以這些天,彥雲(王凌表字)等都設法不讓大人過問軍務。”
“恩,軍務之事急也急不得,眼下要讓司馬大人安心養傷纔是。”龐德又將目光轉向一旁的安夷將軍牽招,“子經,馬將軍的援軍,可有消息了沒有?”
“鎮西將軍親率前鋒八千鐵騎,五日前已離焉耆,應該是指日可待。”
龜茲境內,他乾城東五十里
一支風塵僕僕的騎兵,正在沿着大路向東行軍。
在大路的岔股地方,佇立着一隊甲冑嚴整寂靜無聲的騎兵,大約有一百人,正在注視着隊伍的行進。一個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生着連鬢鬍子的騎兵,好像龜茲寺廟中石刻的天王像或力士像那樣,神氣莊嚴,威風凜凜,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一隻手牽着繮繩,一手緊緊地扶着一面黑色大旗。這幅大旗帶着用雪白的馬鬃做的旗纓和銀製的、閃着白光的旗槍尖兒,旗中心用白錦繡着一個斗大的“馬”字。
在大旗前邊,立着一匹特別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駿馬,馬渾身亮白,略有一些灰斑,毛多捲曲,很像龍鱗,所以名爲白龍駒。如今騎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將軍,高個兒,寬肩膀,天庭飽滿,高鼻樑,深眼窩,濃眉毛,一雙炯炯有神,目光深邃的大眼睛——有這種眼睛的人,常常給人一種堅毅、沉着,而又富於智慧的感覺。
他戴着一頂西涼高級武將常戴的白色尖頂鐵盔。因爲西域風沙大,所以他在亮銀色鐵甲外罩着一件羊皮大氅。爲着在隨時會碰到的戰鬥中脫掉方便,大氅上所有的扣子都鬆開着,卻用一條犀牛皮帶束緊。他的背上斜揹着一張弓,腰裡掛着一柄長劍和一個黑漆的牛皮箭囊,裡邊插着十來支鵰翎利箭。這位將軍,便是威鎮西涼的大漢鎮西將軍、領破羌中郎將、持節、督涼州諸軍事、茂鄉侯馬超。
“父帥,聽說貴霜人有十萬大軍在他乾城迎接咱們,是真的麼?”馬超的長子馬秋、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小將在一旁天真地問。
“不錯,他們有十萬大軍在迎接咱們。怎麼,秋兒,有點害怕麼?”馬超故意問,他的語氣、聲調和眼神都流露出他對兒子十分的疼愛,飽含着慈父的感情。
“膽怯?”馬秋側着頭說,“馬家的男兒什麼時候膽怯過?我還打算活捉貴霜主將,建立首功咧!”
“好啊,秋兒!你說的很對,這幫蠻夷,就算有百萬,又算得了什麼!”馬超拍了一下兒子的肩膀說,心中想着:“這孩子真不錯,磨練成啦,永遠也不會泄氣!”
有着絡腮鬍子的孟達跟着丟了一句鬆話:“照我看,咱們明天一準能把貴霜崽子殺得落花流水,可是不容易把他們的主將捉到。”
“爲什麼?”馬秋問,心中可有點兒不服氣。
“因爲咱們的戰馬自出關起,連跑那麼多天,沒時間好好喂,都掉了膘啦。狗日的貴霜馬吃得飽,跑得快。”
大家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但是這笑聲隨即被一陣從隊伍前面傳來的馬蹄聲壓下去了。馬超正等候一員將軍,聽着這陣馬蹄聲,他自言自語道:“啊,來啦。”過了不久,馬蹄聲愈來愈近,隨即在衆人的眼中,出現了一小隊人馬的輪廓。
馬超的白龍駒突然把頭一擡,噴噴鼻子,歡叫了一聲。馬秋向跑近來的小隊騎兵問:“是三叔麼?”
“是我。”一個青年的聲音回答道
馬超見了來人,沉聲道:“叔堅(馬超三弟馬鐵的表字),和西征軍的弟兄聯繫上了麼?”
“聯繫上啦,我們離着他乾城不遠了。”
“好!命部隊加快行軍速度,爭取今日到達。”馬超點了點頭,一招手命令道,“起。”
龜茲境內,他乾城西南七十里。
蔥嶺河一戰,陷陣營雖然損失千餘人馬,並折損了幾位重要將領,但是能給人數佔優的貴霜軍造成本方三倍以上的傷亡,誠可謂大勝。
眼前這支看似弱小的牽制部隊如此難啃,使貴霜主帥基菩那達頗爲頭疼:重裝長矛兵是他作爲家底的精銳部隊,一共也只配置了兩萬,竟然在這場無關緊要的戰鬥中一下子損失了整三個千人隊(參與攻擊的另三個千人隊雖然潰敗,但人員損失不大)!對大軍整體的攻堅能力,已經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勢必不能再派;而那些從康居、伊列、大宛等國(其時皆爲貴霜藩屬國)徵召來的騎兵裝備簡陋,雖然死多點也不太心疼,但無法給敵人帶來有效的殺傷,還有可能會拖延整個戰局。在這種兩難的情況下,基菩那達決定不再理會這支敵軍,很快作出決定:“主力不再攻擊敵軍,全速進入龜茲。”
高順見對方只派千餘輕騎尾隨己部,而主力直接向東北進軍,便知道繼續拖延之計已經無法達成。但是此刻,自己也已經技窮:部隊的疲勞已到極限,弩箭所剩無己,傷員也急需處理,如果敵人再來一次剛纔那樣的攻勢,恐怕陷陣營就只有全軍覆沒一途了。想到此處,高順吩咐曹性道:
“老曹,叫下面人清點一下隊伍,然後向北脫出戰場吧。我們已經做不了什麼了。”
曹性在剛纔的大戰中受創三處,其中肋部的刀傷深可見骨。此時正由醫匠包紮傷口,痛得齜牙咧嘴,眼睛通紅,戰意卻仍是高漲:“將軍,弟兄們尚能一戰!再衝殺一陣吧!”
“不必了。”高順搖了搖頭,“不能在這裡把陷陣營打光,我們往北走,在姑墨境內找個地方休養生息。留得有用之身,等我軍主力與之交戰時,有我部在貴霜身後,如芒刺在背,終有派上用場的時候。老侯,你派一個得力的人去龜茲,告知龐帥我部的動向。”
侯成疑惑道:“將軍,如果去姑墨休整的話,我部就不參與龜茲攻防之戰了?”
“有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龐帥肯定已經把他乾城經營得固若金湯,沒什麼好擔心的。”高順胸有成竹地一笑,“更何況,大漢的神威天將軍,應該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