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 → 董卓進京述論
董卓進京述論
東漢末年董卓進京,剝奪了何太后作爲帝國最高決策者的地位,並將代少帝繼統的獻帝,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漢魏之際皇權嬗替的進程,由此而發軔。
黃山《後漢書集解校補》在比較了董卓、曹操時期宰相制度異同後指出:“(曹操)使大權歸於一己,固自以爲優於卓,實則甘心爲卓所爲而已。”黃山拘泥於名教,對於一切動搖漢室基業之舉,統統加以否定,其立場並不足取,但他揭示了董卓、曹操政治上的繼承關係,見識又有過人之處。
本文試圖澄清董卓進京的基本史實,進而重新認識漢魏之際歷史劇變的背景。
一、廢少立獻與迫何太后歸政
(一)有關廢少立獻的兩處疑點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董卓廢少立獻,一時震驚朝野。董卓此舉用心何在?由於舊史所述疑點頗多,而顯得撲朔迷離。
《後漢書董卓傳》:“中常侍段圭等劫少帝及陳留王夜走小平津。卓……聞少帝在北芒,因往奉迎。帝見卓將兵卒至,恐怖涕泣。卓與言,不能辭對;與陳留王語,遂及禍亂之事。卓以王爲賢,且爲董太后所養,卓自以與太后同族,有廢立意。”以上范曄記敘董卓廢少立獻之緣起,十分可疑,有待於深入辨析。
其一,董卓廢少立獻的前提,據範書本傳說是選賢。其時少帝年十七,陳留王僅九歲,相形之下,後者更加缺乏執政的能力和經驗。重要的是在羣臣看來:少帝“富於春秋,行無失德;”〔1〕“未有不善宣聞天下。”〔2〕《三國志董卓傳》注引《獻帝起居注》所載廢少之策,謂“帝天資輕佻,威儀不恪,在喪慢惰,衰如故焉;凶德既彰,淫穢發聞”云云,與士大夫所言差異甚大,可信都是董卓強加的不實之辭。
再者,少帝一行人連夜出逃,突然與涼州羌胡兵相遇,其張皇失措本來是正常的反應;陳留王即使確如史籍所述能夠從容應答,也是由於年紀幼小,身陷險境而懵然無知。董卓僅僅憑藉其與少帝、陳留王的一次對話,就判定二人的賢愚,是令人費解的。另據《三國志董卓傳》注引《英雄記》:董卓將步騎迎少帝於北芒阪下,“〔卓〕前見帝曰:‘陛下令常侍、小黃門作亂乃爾,以取禍敗,爲負不小邪?’”我認爲,這段記載可能更接近於事實。
少帝(確切地說是臨朝的何太后)信用宦官,敗壞朝綱,已爲朝野所共見。由上引董卓在北芒初見少帝時的寥寥數語即可推知:他是抱着一種對少帝、太后批判的態度進京的。也就是說,其廢黜少帝的動議,與少帝在萬分恐懼之中能否流利“辭對”,實際上並無多少關係。
其二,董卓欲行廢立的另一個因素,似乎是考慮到他與少帝、陳留王關係的親疏。徵諸史實,陳留王劉協確曾“爲董太后所養”。但是,董太后籍貫在河間,其父即河間孝王劉開之孫、解瀆亭侯劉萇;董卓則是隴西人,其父君雅官至潁川綸氏尉。可以說,董卓與董太后兩個家族,在地域、官閥、婚配諸方面相去甚遠。“卓自以與太后同族”,而選擇陳留王繼統,顯得極爲牽強。
那麼,董卓廢少立獻的真正起因,究竟又是什麼呢?
(二)廢少立獻是迫何太后歸政的前奏
董卓廢少立獻的同時,還有另外一項大的舉措,即迫使臨朝的何太后歸政。這兩件事有着內在的聯繫,事實上,廢少立獻是爲何太后歸政所做的準備。
中平六年四月,靈帝死,少帝繼位,何太后臨朝。同年八月,太后兄何進謀誅宦官,反爲宦官所殺。《後漢書何進傳》:吳匡、袁術燒南宮,諸宦官“因將太后,天子……從複道走北宮”,以避兵鋒。盧植於閣道窗下仰數宦官段圭,“段圭等懼,乃釋太后,太后投閣得免。”董卓進京後意在獨攬朝政,而何太后倖免於難,勢必繼續臨朝,這自然又會約束董卓的權力,是董卓所不能容忍的。
董卓的目標在於逼迫何太后放棄臨朝,但僅僅做到這一步,並不能完全排除其隱患。因爲接替何太后權力的少帝,正是何太后所生,其得以登極,亦賴何氏之助。何太后歸政之後,仍然可以通過少帝,對朝政發生影響,使董卓難於真正操縱皇權。更嚴重的是,董卓如果殺死何太后,又將同少帝結下深仇。董卓對少帝這個潛在的敵人,不得不有所防範。廢黜少帝之事,大約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出現的。
董卓需要尋覓一位劉姓宗親,取代少帝的位置。當時,少帝異母弟、陳留王劉協是最合適的人選。除了與靈帝血緣親近的條件外,陳留王生母王美人當年正是何後鴆殺的。陳留王后來爲靈帝母董太后收養,而董、何兩位太后關係緊張,人們甚至懷疑董太后之死,是何太后及何進所害。陳留王終將與何太后產生隔閡。是不言而喻的。換言之,董卓嚴酷處置何太后,無須擔心引起陳留王的敵對情緒。
值得一提的是,董卓廢少立獻乃至逼何太后還政,又是以何太后的名義進行的〔3〕。按照東漢後期形成的制度,從皇帝去世到幼帝親政前的一段時期,臨朝的皇太后在政治上居於至高無上的地位,掌握包括選擇皇位繼承人等重大國事的最終決策權。何太后臨朝聽政業已昭示天下,董卓藉太后之策行廢立之事,就獲得了合法的名義。其後袁紹謀立劉虞爲帝,遭到曹操的堅決反對,表明董卓的政敵們並未抓住任何抨擊乃至顛覆獻帝法統的口實。董卓假手何太后廢少立獻,在策略上是成功的。
實際上,董卓逼何太后還政,也是由太后本人向國民表態。前引《獻帝起居注》所錄策文又曰:“皇太后教無母儀,統政荒亂,”爲何氏罪己之詔。而何太后喪失了權柄,就只能坐以待斃。《後漢書獻帝紀》中平六年九月,“甲戌,即皇帝位。……遷皇太后於永安宮〔4〕。丙子,董卓殺皇太后何氏。”值得注意的是,董卓迫不及待地除掉何太后,卻遲遲未對少帝下手。這裡透露出一個重要的信息:董卓進京之後,是把臨朝的何太后而不是少帝,視爲政治上主要的或最危險的對手,因而也是把何太后作爲首先消滅的目標。
(三)廢少立獻與何太后歸政的政治意義
東漢末葉日益加劇的政治危機,已經孕育了革新皇權的形勢。《後漢書黨錮傳》序論曰:“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於閹寺,士子羞與爲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覈公卿,裁量執政,婞直之風,於斯行矣。”以往史家多引此言,概括“清議”運動發動的背景。余英時先生又謂東漢士大夫在與外戚宦官的衝突過程中,逐漸形成、發展起“羣體之自覺”〔5〕。但是如果進一步追究上述現象的根源,就不難發現:外戚、宦官得以在政治上肆虐,又是同皇權的支持分不開的。因此,儘管黨人名士在如何對待當朝皇帝或皇太后的問題上,態度大相徑庭,可是當他們自覺地與外戚、宦官劃清界限時,實際上又表現出對皇權的獨立性。我認爲此種獨立性,應該就是所謂“東漢士大夫之新自覺”的基本內涵,這也許可以算是對餘說的一點補充。
《黨錮傳》謂牢修“誣告〔李〕膺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驅馳,共爲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於是釀成黨錮之獄。需要注意的是“誹訕朝廷”一句。朝廷在此應指皇帝,《後漢書王允傳》“朝廷”一語下李賢注云:“朝廷謂天子也。”與此同義。范曄既言“誣告”,李膺等人之“誹訕朝廷”,大概是無中生有的罪名。但我們不能設想,黨人名士面對“主荒政繆,國命委於閹寺”的現狀,一方面激烈批判宦官,另一方面卻又絲毫不觸及在位的皇帝和臨朝的太后。
《後漢書逸民傳》記錄一則“漢陰老父”指責靈帝的故事。余英時先生推斷,這是漢末社會上流行的看法,表明當時名教的君臣一倫已發生動搖〔6〕。餘氏的主旨在於探討魏晉君主觀的源流,與本文無關。然而,這畢竟有助於我們認識漢末士大夫與皇權關係的變化,以及由此造成的社會觀念的遷移。
前引《英雄記》謂董卓面斥少帝:“令常侍小黃門作亂乃爾,以取禍敗,爲負不小。”《獻帝起居注》載廢少立獻之策,復謂何太后“統政荒亂”,其實是反映了董卓的意見。《後漢書袁紹傳》載董卓述其廢立之意曰:“天下之主,宜得賢明,每念靈帝,令人憤毒!”進而又嚴厲批評了已故的靈帝。
《續漢書祭祀志》曰:“初平中,相國董卓、左中郎將蔡邕等以和帝以下,功德無殊,而有過差,不應爲宗。”劉昭引《袁山鬆書》錄此議頗詳,謂章帝以後,“政事多釁,權移臣下,嗣帝殷勤,各欲褒崇至親而已”,“故孝和以下,穆宗、〔恭宗、敬宗〕、威宗(按即和、安、順、桓四帝)之號,皆〔宜〕省去”。董卓否定穆宗以下諸帝,甚至廢去其廟號,與黨人名士之“誹訕朝廷”,正是一脈相承的。從這層意義上說,漢末清議運動又爲董卓政權的崛起,做了輿論方面的準備。
早在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漢陽人閻忠就曾勸說手握強兵的皇甫嵩:“徵冀方之士,動七州之衆,”直搗洛陽,清除宦官,繼而代漢稱帝〔7〕。中平五年(公元188年),陳蕃之子陳逸等又說動冀州刺史王芬,趁靈帝“北巡河間舊宅”之機,以武力將其廢黜〔8〕。唐長孺先生指出:這兩次密謀是個重要的朕兆,即少部分名士爲挽救東漢的政治危機,已不惜行“非常之謀”,即使“冒易代廢帝那種越出儒家道德規範的大風險”,也要一試〔9〕。這是漢末士大夫羣體在政治上的新動向。
不過,漢末的君主們雖已腐朽不堪,但要變革皇權卻並非易事,至少並非黨人名士力所能及。清議運動以失敗而告終,閻忠、王芬的計劃亦未獲成功。
皇甫嵩否定了閻忠之議,理由是“人未忘主,天不佑逆。若虛造不冀之功,以速朝夕之禍,孰與委忠本朝,守其臣節。雖雲多讒,不過放廢,猶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論,所不敢聞”〔10〕。曹操則拒絕參與王芬之謀,認爲“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造作非常,yu望必克,不亦危乎”〔11〕!上引《後漢書董卓傳》:何進、袁紹“謀誅宦官”,私呼董卓諸將入朝,“以脅太后”,其目的也絕不是要攫取少帝、何太后的權力。
直到董卓進京,取代漢帝、太后執掌朝政,才真正摧毀了沒落的舊皇權,爲改朝換代準備了條件。我認爲,這是董卓廢少立獻及迫何太后歸政最重要的一項意義。
外戚、宦官交替專權,爲東漢中後期主要的政治弊病,這一點無須贅言。本文要說明的是:外戚、宦官勢力在東漢社會中的生成、擴張,又與當時通行的皇太后臨朝之制,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我們看到,自和帝朝起相繼擅政的外戚,其身後各有同姓的太后作爲憑藉。儘管何進兄弟在董卓進京前均已被殺,但是隻要何太后繼續臨朝,就依然存在着外戚干政的危險。
另一方面,東漢時宦官介入國事,往往也是出於皇太后臨朝的需要。《後漢書宦者傳》有一段論者習用的文字:“鄧後以女主臨朝,而萬機殷遠,朝臣國議,無由參斷帷幄,稱制下令,不出房闈之間,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國命。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非復掖庭永巷之職,閨牖房闥之任也。”可見皇太后與宦官之間,已結成相互依存的政治關係;即使宦官把持政治,會帶來明顯的消極作用,臨朝的女主也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國命”。何進被殺一事進而說明,甚至在外戚與宦官形成對抗時,充當仲裁者的皇太后,也不會輕易拋棄宦官。
《何進傳》稱:袁紹等人在何進死後,“勒兵捕宦者,無少長皆殺之”,“死者二千餘人”。使宦官集團遭到一次滅頂之災。然而,何太后重新親政,終歸還要選用刑人。宦官勢力又可能死灰復燃,再度染指政治權力。
董卓迫使何太后歸政,東漢政局發生了顯着的變化:外戚、宦官失去其賴以孳生、蕃衍的主要政治土壤。困擾社會多年的外戚、宦官專權之弊,終於得到了抑制。這是何太后歸政的另一項重要意義。
二、關東、關西對立與並、涼武人合流
董卓及其涼州集團具有特殊的政治、地域、文化乃至民族背景,董卓政權的崛起及其短祚的命運,該政權內部各個階層、各種勢力的聚散分合,正是由此決定的。
(一)關東與關西的對立
關東與關西的對立,是董卓之亂的突出表象。而關東方面的代表人物,幾乎均爲黨人名士,他們與董卓及涼州集團的矛盾,並不限於地域衝突的層面。董卓上臺後大批進用黨人名士,史家對此多有論列〔12〕。但黨人名士卻總是拒絕合作,有些甚至公開與董卓決裂。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值得探討。首先我們可以斷定:董卓對於當時政治體制和社會秩序兩個方面的嚴重破壞,是引起衝突的導火索。
董卓廢少立獻以及逼何太后歸政的意義,上文已作分析。董卓得以成就此事的特殊條件,在於他不僅迅速控制了洛陽的軍隊,而且敢於突破名教觀念的束縛。
衆所周知,東漢黨人名士儘管一再掀起反對宦官的政治浪潮,然而由於他們缺少兵權,所以當宦官勢力大舉進攻時,又只能束手就擒〔13〕。董卓雖然只帶三千步騎進京,但他尋而兼併了何進兄弟及丁原部曲,“京都兵權唯在卓”矣〔14〕。《三國志袁紹傳》注引《獻帝春秋》,董卓倡議廢立時稱:“天下事豈不決我?我今爲之,誰敢不從!”他軍權在握,與黨人名士在政治上的發言權,是大不相同的。
其次,黨人名士一般具有較高的儒學造詣,因此也不免受到名教的羈絆。上文曾提到,東漢黨人名士的“羣體自覺”,本質上帶有獨立於皇權的意義,但這絕不是說,黨人名士已看清更新皇權的必要性,至少多數人還缺乏這種認識
。
甚至連皇甫嵩、曹操一類人物,也囿於名教而不敢造次。皇甫嵩出身涼州將家,又追隨黨人名士,漸入清議之中。他在軍事上一度處於舉足輕重的地位,從子酈就當面說:“本朝失政,天下倒懸,能安危定傾者,唯大人與董卓耳。”〔15〕可他拒絕了閻忠之謀,又束手就董卓之徵〔16〕,一再喪失左右政局、改造皇權的機會。
曹操極力交結名士,並討得許劭一流的評語,但“濁流”的身世,使其難於躋身名士行列。儘管如此,他先是反對王芬推翻靈帝,後來又反對袁紹擁立劉虞。甚至到了代漢的前夕,他依然表示:“若天命在吾,吾爲周文王矣。”司馬光評論此事:“豈其志之不欲哉?猶畏名義而自抑也。”〔17〕就是着眼於名教的制約。
我認爲,在這種時代風氣的影響下,關東黨人名士以及那些效仿他們的人物,都難於邁出奪取東漢皇權的關鍵一步。
《後漢書蓋勳傳》引宋梟語,謂“涼州寡於學術”,反映了漢末社會一般的看法。史籍記載董卓諸將在魏晉之際的活動,無一與儒學有關,可見此輩正是缺乏學術方面的素養。他們的文化面貌,與關東名士及同州的皇甫氏都是迥然而異的。
《三國志董卓傳》注引《獻帝起居注》,獻帝謂李傕“弗知臧否”。董卓的部將們大多也是如此,他們不具備參與清議的條件,以至在思想上無法同黨人名士溝通。《後漢書董卓傳》在記敘董卓擢拔黨人名士一事後,緊接着說:“卓所親愛,並不處顯職,但將校而已。”董卓做這樣的安排,一是“忍性矯情”以收攏人心,二是李傕之徒確實不能勝任素由名士壟斷的高級文職。
我們看到,正是“寡於學術”的董卓諸將,進京之後不爲名教所惑,果斷廢黜了少帝、何太后,開啓代漢過程的第一步。然而,這是黨人名士自己不敢做,又不允許別人做的事。他們和以董卓爲首的涼州集團在政治上的分歧,是無可避免的。袁紹、盧植等人在廢立問題上,先後與董卓發生激烈爭執,就是有力的證明。
董卓以暴力奪權,又將暴力充斥於新朝。諸史謂董卓“以嚴刑脅衆”,“人不自保”,“羣僚內外莫能自固”〔18〕,顯然已引起關東士大夫的反感和恐懼。至於董卓縱容軍士在洛陽附近殺擄*,社會的基本秩序蕩然無存,更造成各階層對其政權普遍的敵意。所以,儘管董卓獲得了“討滅宦豎”的名聲〔19〕,儘管他用心籠絡黨人名士,黨人名士最終還是要與他分道揚鑣。
然而由於董卓集團的骨幹分子多出自涼州,與中原黨人名士一向存在地域的阻隔,雙方政治、文化的衝突,又凸現爲關東、關西對立的形式。總之,董卓統治關東,面臨着複雜錯綜的矛盾。關東州郡舉兵反對董卓,就是這些矛盾激化的結果。
(二)董卓集團的羌胡化傾向
以往人們評論董卓之亂,時常將其與羌胡聯繫在一起,這個問題值得思考。
董卓以幷州牧率兵進京,其麾下之兵是從涼州帶到幷州,再帶到洛陽的〔20〕。這支軍隊民族成分複雜,其中的確攙雜了羌胡。《後漢書董卓傳》中平六年卓上書雲:“所將湟中義從及秦胡兵……牽挽臣車,使不得行。羌胡敝腸狗態,臣不能禁止。”由同書《西羌傳》“湟中月氏胡”條,可知“湟中義從”乃是完全羌化的大月氏後裔。“秦胡”一詞何義,學界衆說紛紜,臺灣學者邢義田釋爲胡化的漢人,是比較合理的〔21〕。不過,漢末涼州的胡化,實質上就是羌化或羌胡化。而羌化的胡(湟中義從)、羌化的漢(秦胡)與羌(即羌胡),當時並無清晰的界限。所以,董卓可以將所領“湟中義從及秦胡兵”,一概稱爲“羌胡”;應劭可以說“董卓擁胡兵”〔22〕;蔡琰也可以認定“卓衆來東下,……來衆皆胡羌”了〔23〕。
董卓出身漢族,《三國志》、《後漢書》都有明確記載,皇甫規妻卻斥之爲“羌胡之種”,這大概是由於董卓頗染於羌胡之風的緣故。《三國志董卓傳》:“少好俠,嘗遊羌中,盡與諸豪帥相結。後歸耕於野,而豪帥有來從之者,卓與俱還,殺耕牛與相宴樂。諸豪帥感其意,歸相斂,得雜畜千餘頭以贈卓。”董卓少時所居之地毗鄰羌中,他與羌帥頻繁交往,不斷接觸羌胡習俗,難免受其影響甚至同化。
《三國志董卓傳》注引《獻帝起居注》,載楊琦之語:“〔李〕傕,邊鄙之人,習於夷風。”李傕系北地人〔24〕,北地亦爲“羌禍”殃及之域,故楊琦所謂“夷風”,主要應指羌胡之風。《獻帝起居注》又謂董卓女婿牛輔帳下有“支胡赤兒”,《三國志董卓傳》載赤兒素爲牛輔“所厚”〔25〕。支胡即月氏胡,《後漢書西羌傳》“湟中月氏胡”條:“被服飲食言語略與羌同”。牛輔選支胡赤兒等爲親兵,可信已習慣於其“略與羌同”的“被服飲食言語”。董卓翁婿的經歷,絕非個別的現象。涼州諸將中“習於夷風”者,恐怕不在少數。否則,他們是難於同羌胡之兵長期共處的。
這樣一來,在中原士大夫眼中,董卓集團在漢魏之際的
活動,尤其是他們進京後的暴行,就帶有鮮明的羌胡烙印。
雙方的矛盾,又增添了一層民族衝突的色彩。董卓試圖在關
東立足,也變得愈加困難。
(三)涼州集團與幷州集團
關東州郡與董卓兵戎相見時,呂布等幷州武人,卻選擇了繼續與董卓合作的立場。涼、並兩大集團關係的演變,對漢末政局的轉換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後漢書董卓傳》謂董卓進京之初,“使呂布殺執金吾丁原而並其衆”,並、涼勢力的合流由此而發端。我們知道,靈帝中平六年以董卓爲幷州牧,《三國志呂布傳》記丁原由幷州剌史改任騎都尉,當與此同時。丁原籍貫、家世未詳,根據東漢時期官吏任職迴避制度,〔26〕可以斷定丁原本非幷州人。然而丁原的僚佐卻是從當地徵辟的,如《三國志呂布傳》:“五原郡九原人也。以驍武給幷州。”同書《張揚傳》:“雲中人也。以武勇給幷州,爲武猛從事。”《張遼傳》:“雁門馬邑人也。……幷州刺史丁原以遼武力過人,召爲從事。”
丁原任騎都尉後移駐河內,據《後漢書公孫瓚傳》注引《續漢書》,丁氏在河內至少有數千兵。《呂布傳》又稱:“刺史丁原爲騎都尉,屯河內,以布爲主簿,大見親待。”丁原在幷州,利用一些武力見長的僚佐,組建了強勁的武裝。他離開幷州時,又把這支軍隊帶到河內。丁原對呂布“大見親待”,是要藉助他繼續控制幷州兵。何進“召四方猛將及諸豪傑,使並引兵向京城,以脅太后”,丁原、董卓皆在其中〔27〕。他們依靠各自掌握的地方武裝,同時獲得了干預中樞的機會。
袁宏《後漢紀》於靈帝中平六年八月董卓迎少帝還宮一事下覆載:“武猛都尉丁原將河內救何氏,拜執金吾。”由此事時間推測,丁原拜執金吾,應是董卓的安排。董卓雖然搶先一步進京,將少帝、太后挾持在手,佔據了政治上的優勢,但另據《三國志董卓傳》注引《九州春秋》:“卓初入洛陽,步騎不過三千,自嫌兵少,不爲遠近所服,”又知他在軍事上並不具備壓倒丁原的實力。董卓急於發表丁原爲執金吾,着意加以安撫,反而暴露出他對丁原及幷州兵的戒備、畏懼之心。
丁原擁兵自重,對董卓構成肘腋之患。而董卓能否順利剷除丁原,關鍵又在呂布。那麼,呂布何以會背叛丁原而投靠董卓呢?如上所述,董卓進京時兵力有限,丁原憑藉幷州之兵,足以與之抗衡。董卓採取欺騙手法:“率四五日,輒夜遣兵出四城門,明日陳旌鼓而入,宣言云西兵復入至洛中。人不覺,謂卓兵不可勝數。”〔28〕呂布等幷州將大概也被迷惑,一時懾服於涼州大軍的威力。又《呂布傳》謂卓“以布爲騎都尉”。上文提到丁原在河內時任騎都尉,董卓擢呂布爲騎都尉,大約是讓他接管丁原舊部。我懷疑,這可能就是董卓引誘呂布倒戈的條件之一。
不過,呂布投靠董卓,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呂布、董卓所在的並、涼二州,東漢後期既是“羌患”蔓延的主要區域,又是對羌戰爭的主要戰場。幷州境內原本有許多內徙的匈奴人,後來又涌入大量羌胡。羌胡與漢人長期雜居,董卓及涼州將因而“習於夷風”,已見上述。呂布一班幷州將,可信亦與之類似。《呂布傳》謂董卓“甚愛信之,誓爲父子”。他們同樣“寡於學術”,而以驍武聞名鄉里;最初又都擔任低級軍職,早年經歷十分相近。董卓、呂布二人氣味相投,並非偶然。
《後漢書》稱“卓所親愛,並不處顯職,但將校而已”,除涼州將外,也應包括呂布等幷州將。董卓政權中官員的高低、文武之別,同時又成爲關東黨人名士與涼、並武人集團的分野。《三國志孫堅傳》注引《吳錄》:王睿“以堅武官,言頗輕之。”琅邪王睿系大族名士,已不待言;孫堅的身分,按陳寅恪先生的說法,是“不以文化見稱的次等士族”〔29〕。他們的關係表明,漢末大姓名士對於武人階層的態度,是相當輕蔑的。
孫堅、董卓處在敵對狀態,李傕、呂布分屬涼、並二州,但是他們又有共同的特點:即缺少學術聲譽,而以武力着稱。他們都屬於社會地位不高的武人階層。
概言之,幷州武人集團追隨董卓與關東黨人名士對抗,最終取決於他們地域、文化、習俗及社會階層的背景。這使我們進一步認識到董卓政權的本質,是代表一批來自西北邊州、深受羌胡影響的中下級武官的利益。
三、董卓遷都與王允之謀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二月,董卓挾獻帝遷都。據《三國志武帝紀》,關東聯軍方面的曹操,對此有一番評論:“向使董卓聞山東兵起,倚王室之重,據二週之險,東向以臨天下;雖以無道行之,猶足爲患。”依曹氏之見:如果董卓高舉獻帝的旗號,分兵佔據長安、洛陽,仍能與關東諸軍抗衡。但是,董卓卻執意放棄洛陽,退守關中,這究竟是出於什麼考慮?董卓入關不久,便出現王允之謀,董卓政權遭到了致命的打擊,此事的背景又是什麼?
(一)董卓遷都的真實意圖
《後漢書董卓傳》曰:“初,靈帝末,黃巾餘黨郭太等復起西河白波谷,轉寇太原,遂破河東,……號爲白波賊,衆十餘萬。卓遣中郎將牛輔擊之,不能卻。及聞東方兵起,懼,……欲徙都長安。”一些學者由此推斷:董卓決策遷都,一是迫於關東兵的壓力,二是擔心白波軍切斷退路。我認爲,這第二條理由是難於成立的。
《後漢書獻帝紀》系白波軍攻河東、牛輔擊白波二事於中平六年十月;而關東州郡起兵反抗董卓、董卓殺弘農王二事,則在次年即初平元年正月。《獻帝紀》載當月大事又有:“白波賊寇東郡”。白波軍興於白波谷,諸史皆謂谷在西河〔30〕,唯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將其標在河東,似不確。河東橫亙於洛陽、長安之間,西河在其北部,東郡則在洛陽以東的兗州境內。董卓醞釀遷都時,白波軍已經轉戰東郡,對於董卓西遷的路線,並不構成直接的威脅。
《三國志武帝紀》載:董卓將獻帝遷往長安,他本人則“留屯洛陽”。袁紹諸軍分據河內、酸棗等處。“卓兵強,紹等莫敢先進”。當時關東方面總兵力達十萬以上〔31〕,卻畏懼董卓而不敢出戰,說明董卓軍隊的戰鬥力相當強大。另據同書《孫堅傳》:“卓遣步騎數萬人逆堅,”又知董卓的兵力已遠遠超過剛到洛陽時的三千步騎。該傳注引《山陽公載記》錄董卓語曰:“關東軍數敗矣,皆畏孤,無能爲也。”並未把袁紹之輩放在眼裡。既然如此,他何以又非要撤離洛陽不可呢?
此時董卓的軍隊大致由四部分人組成:一是跟隨他進京的涼州兵;二是丁原舊部的幷州兵;三是何進、何苗兄弟二府(大將軍、車騎將軍府)之兵;四是進京後陸續招納、補充之兵。其中,董卓真正信賴的涼州兵僅三千人。
董卓所率涼州之兵,本來遠不止三千。《後漢書董卓傳》記中平二年(公元185年)董卓在涼州,“將兵三萬討先零羌”。同書《皇甫嵩傳》載中平五年董卓與皇甫嵩“各率二萬”,共拒王國。又《董卓傳》載靈帝“拜卓爲幷州牧,令以兵屬皇甫嵩。”董卓拒絕交出軍權,“於是駐兵河東,以觀時變”。《後漢紀》則謂卓“選五千騎,將自河津渡”。到他自河東入朝,“步騎不過三千”,兵力只有在涼州時的十分之一了。董卓就任幷州牧之前上書,有“掌戎十年,士卒大小,相狎彌久,戀臣畜養之恩,爲臣奮一旦之命”數語〔32〕。這批涼州部曲既然如此留戀故主,何以最後又紛紛棄董卓而去呢?
由以上記載可知,董卓越往東走,跟隨他的涼州兵就越少。這說明涼州兵不願脫離本土,尤其不願脫離關西。董卓上書謂其部下爲“湟中義從及秦胡兵”。另據《後漢書段熲傳》:桓帝延熹四年(公元161年),熲將“湟中義從”討沈氐諸羌,“義從役久,戀舊鄉,皆悉反叛。”我懷疑董卓進京時兵員銳減,也是由於涼州兵“戀舊鄉”所致。離開董卓的涼州兵是否返回涼州,不得而知。但估計他們大多仍滯留在關隴一帶。《三國志》董卓及賈詡傳:董卓被殺,李傕諸將以“爲董公報仇”爲名,將其衆自陝而西,“所在收兵,比至長安,衆十餘萬”。這十餘萬衆之中,很可能就有與董卓“相狎彌久”,而又未曾隨其進京的“大小士卒”。至少我們知道,董卓在關西的聲望和影響,與在關東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所以,董卓在面臨關東諸軍的壓力時,自然會選擇遷都長安的方案,期待重新以關隴爲依託,實現與其涼州舊部的會合,從關中乃至涼州本土直接獲得兵源。董卓到達長安之後,究竟補充了多少兵力,並無明確記載。諸史謂董卓經略關中,自雲:“事成,雄據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33〕準備憑藉關中之兵,與關東勢力分陝而治,他在洛陽那種“恐懼不寧”的心態一掃而光,其收關隴之兵爲己所用的目的,似乎已經達到。這又從一個側面,顯示出董卓政權的地域性特徵。
(二)王允之謀及其背景
董卓死於王允之謀。王允之謀的執行者是呂布等一批幷州武士,此事進而導致幷州與涼州人的血腥對抗。但王允之謀的基本背景,既不是幷州與涼州人的地域衝突,也不是幷州與涼州武將的權力爭奪,而是黨人名士與董卓政權矛盾的延續。
(1)黨人名士入關意在追隨獻帝皇統
王允在政變成功後,告誡其黨羽說:“關東舉義兵者,皆吾徒耳。”此話耐人尋味。衆所周知,鼓動、領導關東州郡反對董卓的核心人物,即王允所謂“關東舉義兵者”,大多爲漢末黨人名士。而王允其人,同樣也是一位頗具影響的大名士。上引王允之言,就明確將起兵抗拒董卓的關東黨人名士,稱爲自己的同類。
相反,王允對於參與密謀的幷州人呂布,卻有另外一種看法。《後漢書王允傳》謂允“素輕布,以劍客遇之”,反映出二者人物層次的差別,以及由此造成的隔膜。這與王睿“以〔孫〕堅武官,言頗輕之”,情形非常相似。《三國志呂布傳》又云:“司徒王允以布州里壯健,厚接納之。”王允爲實現其政變計劃,暫時拋棄成見,殷勤接納“州里壯健”呂布,並不意味着他改變了對呂布之流的評價。
王允之謀並非一起孤立的事件,在呂布刺殺董卓之前,長安朝廷中已多次出現針對董卓的密謀。據《後漢書》、《三國志》,先後參與其事者,有司徒王允、司空荀爽、衛尉張溫、執金吾士孫瑞、侍中種輯、越騎校尉伍孚、司隸校尉黃琬、黃門侍郎荀攸、尚書鄭泰、議郎何顒等多人。他們既是黨人名士〔34〕,又是西京士大夫集團的中堅分子。問題在於,王允、荀爽等一批黨人名士,在關東州郡起兵之後,何以未能加入“關東舉義兵者”的陣營,而是跟着董卓跑到關西去了呢?
王允等黨人名士入關的原因比較複雜,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他們決心追隨獻帝的皇統。上節已說明:廢少立獻雖系董卓所爲,但獻帝的名分一經確定,在士大夫們心中就難於動搖。諸史謂袁紹得以起兵冀州,又有賴於東郡太守橋瑁,“詐作京師三公移書與州郡”。這份僞造的文書言及“天子危逼,企望義兵”,正是藉助獻帝名義,號召關東州郡討逆〔35〕。
曹操斥責袁紹等人擁立劉虞,已見前引。劉虞本人對稱帝一事也是嚴辭拒絕,《後漢書》本傳載其言曰:“天下崩亂,主上蒙塵”,“宜共戮力,盡心王室,”表達了繼續翼戴獻帝的心跡,與曹操可謂不謀而合。而且至曹操“將迎天子”之際,袁紹亦轉念“西迎大駕,即宮鄴都,挾天子以令諸侯。”〔36〕由此可見,獻帝在東漢末年特殊的政治地位,暫時是無人可以取代的。
所以,只要董卓依舊維持獻帝的皇統,就會有一批黨人名士與之合作,至少能夠繼續留在其政權之中。我們的問題是,王允、荀爽等人既然同意與董卓一道入關,入關之後,何以又迫不及待地策劃反對董卓的密謀呢?
(2)董卓“篡逆已兆”是王允密謀的重要背景
在王克、荀爽以及許多黨人名士看來,董卓入關後對待獻帝的態度,是有所變化的。《後漢書王允傳》:允至長安,“見卓禍毒方深,篡逆已兆”,遂與黃琬等“謀共誅之”。所謂“篡逆已兆”,就是說發現了董卓篡奪皇位的徵兆,這無疑是一項嚴重的指控。那麼,董卓的“篡逆”,是否確有其事呢?
《袁紹傳》載董卓提議廢少立獻時又表示:“劉氏種不足復遺。”胡三省評論此事,謂“卓意欲廢漢自立”〔37〕。袁紹當時對董卓說:“漢家君天下四百許年,恩澤深渥,兆民戴之來久,”竭力爲漢家法統辯護。我想袁紹並非無的放矢,他已看透董卓的野心,於是警告其不要覬覦神器。然而,董卓畢竟保留了一位劉姓的天子,所以我們尚未從更多的士大夫那裡,聽到袁紹這一類影射“篡逆”的議論。
我懷疑是董卓入關以後的某些做法,引起了西遷的黨人名士的警覺和反感。本文第一節引述《續漢書》及《袁山鬆書》,謂董卓以“功德無殊,而有過差”爲由,廢除和、安、順、桓四帝的尊號。靈帝的廟號,則未見史載,也許此前被董卓以同樣的理由廢除,抑或根本就未曾議定。漢末黨人名士的清議運動,雖然表達了對當時腐敗政治的不滿,但直言批評東漢皇帝者卻並不多見。董卓則不僅提出和帝以下諸帝“功德無殊,而有過差”,又公開貶去他們的廟號。這顯然是一項非常之舉,可能會被黨人名士視爲否定東漢皇統,乃至“廢漢自立”的先兆。
《後漢書董卓傳》:卓至長安,“遂僭擬車服,乘金華青蓋,爪畫兩轓,時人號‘竿摩車’,言其服飾近天子也。”《三國志董卓傳》注引《魏書》作“言其逼天子也。”《後漢紀》作“言逼上也。”據《續漢書輿服志》,此車應爲皇太子所乘〔38〕。董卓在輿服方面的僭越行爲,似不限於“竿摩車”一端,而且此事已招致朝野間普遍的非議〔39〕。
董卓西遷時又自尊爲太師,號曰尚父,位在諸侯王上〔40〕。《史記齊太公世家》“師尚父”條裴駰引劉向《別錄》曰:“師之,尚之,父之,故曰師尚父。”董卓以太公望呂尚自況,張揚出凌駕漢帝的氣勢。《三國志董卓傳》謂遷都以後,“公卿見卓,謁拜車下,卓不爲禮”。由董卓這類違反禮制的舉動,可見其儼然是以王者自居的。《董卓傳》又說他改變成規,“召呼三臺尚書以下自詣卓府啓事”,在制度上已明顯超越宰相職責,嚴重地侵犯了皇權〔41〕。
《後漢書董卓傳》又曰:“〔卓〕宗族內外,並居列位。其子孫雖在齠齔,男皆封侯,女爲邑君。”這與遷都之前“卓所親愛,並不處顯職”的局面,形成極大的反差。董卓強化其家族在長安政權中的權勢,董氏子弟紛紛加官晉爵,地位之烜赫,一時大有超越皇族之勢。
凡此種種,均可能成爲王允、荀爽等人的口實。黨人名士們一旦確認董卓“篡逆已兆”,就會迅速行動起來,攜手捍衛獻帝法統與漢家社稷。在此形勢下,反對董卓的密謀便接踵而至了。
董卓被殺後,李傕諸將反攻長安。城陷之時,呂布勸王允逃往關東,王允答曰:“若蒙社稷之靈,上安國家,吾之願也。如其不獲,則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臨亂苟免,吾不忍之。努力謝關東諸公,勤以國家爲念。”〔42〕此所謂“關東諸公”,指起兵關東的黨人名士。聯繫前引王允“關東舉義兵者,皆吾徒”之言,可知當時分處關東、關西的黨人名士,往往具有共同的政治理想。所謂“勤以國家爲念”,就是要爲漢室效忠,他們甚至不惜“奉身以死之”。
我們還可以舉出一個關東方面的例子。就在熲川荀爽隨獻帝入關的同一年,即初平二年(公元191年),爽從子彧在東郡歸附曹操。荀彧佐曹操創大業,“舉賢用能,訓卒厲兵,決機發策,征伐四克,遂能以弱爲強,化亂爲治,十分天下而有其八”〔43〕,堪稱曹魏建國之元功,已爲人所熟知。然而,據《三國志荀彧傳》;“〔建安〕十七年,董昭等謂太祖宜進爵國公,九錫備物,以彰殊勳,密以諮彧。彧以爲太祖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太祖由是心不能平……〔彧〕以憂薨。”王夫之論此事雲:“九錫之議興,而劉氏之宗社已淪,”〔44〕指明其爲曹操“代漢自立”之第一步。荀彧事曹操二十餘年,始終又“以國家爲念”。《讀通鑑論》卷九說:“則彧者,操之謀臣,至於篡逆而心怵焉其不寧,左摯右曳以亡其身。”又說他“雖知死亡之在眉睫,而不能自己。”荀彧與其叔父荀爽,以及參與反對董卓密謀的其他黨人名士,當時雖然屬於對立的營壘,但他們對待曹操、董卓“篡逆”之舉的態度,卻是如出一轍的。
餘論
董卓進京,徹底剝奪了漢帝、太后殘餘的權威,摧毀了腐朽衰落的舊皇權,使困擾東漢社會百年之久的宦官、外戚專權問題,初步得到了解決。董卓及其涼州武人集團,在東漢帝國崩離之際得以發揮關鍵作用。究其原因,似取決於他們特殊的地域、文化乃至民族背景。
余英時先生指出:東漢政府將羌人安置於帝國境內,造成了涼州等邊疆地區漢人的“蠻夷化”〔45〕。餘氏所謂“蠻夷化”,相當於本文討論的“羌胡化”。而本文一個基本結論就是:包括董卓集團主要成員在內的涼州武人階層,缺乏學術而擅長武力,明顯帶有“羌胡化”的傾向。
唯其如此,董卓在以強力手段顛覆東漢皇權的同時,又完全破壞了最基本的社會秩序。涼州秦胡兵肆虐於洛陽,在關東地區引起廣泛的恐慌和敵意。董卓敢於行廢立之事,敢於逼太后歸政,敢於挾獻帝遷都,敢於黜漢帝尊號,動搖東漢國本,開啓代漢過程的第一步;卻又無法長期立足關東,無法“移神器於己家”,完成代漢過程的第二步。他的活動,只是爲曹操等關東勢力開闢了道路。
曹操由討董卓起家,實際上又繼承了董卓的政治遺產。應劭稱董卓“百官總已,號令自由”〔46〕;范曄則雲:“自許都以後,權歸曹氏,天子總己,百官備員而已。”〔47〕董卓、曹操皆以宰相的身分,挾天子以令諸侯。黃山謂曹操“甘心爲卓之所爲”,正是抓住了問題的本質。
陳寅恪先生將魏晉統治者曹、司馬二氏,劃分爲“非儒家的寒族”與“儒家豪族”〔48〕。我想說明的是,曹操出身寒族,卻周旋於黨人名士之間,與儒家豪族人物,建立了密切的關係;他精通兵家韜略,又留意於儒學名教。“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交替爲用,相得益彰〔49〕。所以,曹操不僅得到非儒家寒族的支持,而且得到衆多儒家豪族的支持,其政權具有比董卓政權更爲廣泛的社會基礎。曹操在政治上的成就,也大大超過董卓。他利用雖無權威卻仍爲名義所在的漢天子,樹立了足以威懾、統制北方的新皇權,進而爲曹魏代漢奠定了基礎。
最後附帶指出,董卓代表涼州及西北邊郡武人集團的利益,而在他執政期間,尤其是遷都關中之後,整個武人階層的政治、社會地位,都有顯着的提高。曹操依靠強大的軍事力量,與羣雄逐鹿中原。在曹氏政權之下,武人階層仍得以長盛不衰。此事影響所及,魏晉之際的大族名士,爲獲得政治上的發達,及維持家族的顯貴地位,亦紛紛擔任武職,追求軍功,“儒家豪族”呈現令人矚目的武人化傾向。司馬氏滅蜀之役,鄧艾、鍾會二士爭功。鄧艾是寒族武人,鍾會則爲大族名士。至於河內司馬懿,雖以文學起家,卻又長年征戰,憑藉軍功營作家門,最終取得代魏的資本,更是“儒家豪族”武人化的典型例證。
註釋:
據《後漢書董卓傳》,董卓欲行廢立,盧植表示異議,遂有此言。
《三國志袁紹傳》注引《獻帝春秋》所載袁紹之語。
《後漢書董卓傳》謂卓“集羣僚於崇德前殿,遂脅太后,策廢少帝”。《集解》引王補曰:“此卓矯董太后策也。”其時董太后已死數月,且《三國志董卓傳》注引《獻帝起居注》所載策文,又有“永樂太后(即董太后)暴崩,衆論惑焉”之語,故爲董卓所脅之太后,只能是何太后,而不是董太后。王說有誤。
太后臨朝居南宮,永安宮位於北宮的東北,靠近上東門處。參王仲殊《漢代考古學概論》二“東漢的都城(雒陽)”。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六、七。
見《後漢書皇甫嵩傳》、《三國志賈詡傳》注引《九州春秋》。
見《三國志武帝紀》及注引《九州春秋》。
唐長儒:《東漢末期的大姓名士》(載《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
《後漢書皇甫嵩傳》皇甫嵩語。
《三國志武帝紀》注引《魏書》曹操語。
《後漢書竇武傳》:武“召會北軍五校士數千人”,與宦官王甫之兵對峙闕下。而“營府素畏服中官,於是武軍稍稍歸甫。”竇武本人最終也被迫自殺。
《三國志董卓傳》。
見《三國志皇甫嵩傳》。
《後漢書皇甫嵩傳》: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董卓徵嵩爲城門校尉。長史樑衍勸嵩以所率三萬精兵,迎接獻帝,征討董卓。“嵩不從,遂就徵”。
《通鑑》卷六八建安二十四年“臣光曰”。
《後漢書》、《三國志》董卓傳。又裴松之引《英雄記》雲:“卓欲震威,侍御史擾龍宗詣卓白事,不解劍,立撾殺之,京師震動”。
《後漢書鄭泰傳》泰謂董卓“討滅宦豎”云云,似爲溢美之辭。但同書《董卓傳》載樑衍勸說皇甫嵩與袁紹夾擊董卓,復謂“漢室微弱,閹豎亂朝,董卓雖誅之,而不能盡忠於國”,乃是來自敵對一方的聲音,可信程度頗高。據知世人已將袁紹等人“討滅宦豎”之功,一併歸在董氏名下。
《後漢書董卓傳》:“靈帝寢疾,璽書拜卓爲幷州牧,令以兵屬皇甫嵩。卓覆上書言曰:‘……天恩誤加,掌戎十年,士卒大小相狎彌久,……乞將之北州,效力邊垂。’於是駐兵河東,以觀時變”。
見邢義田《“秦胡”小議─讀新出居延漢簡札記》。
《御覽》卷六九九引《風俗通義》。
蔡琰:《悲憤詩》。此詩真僞,史家歷來有爭論。今從郭沫若說,見郭氏《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三國志董卓傳》注引《英雄記》:“李傕,北地人。”
《三國志董卓傳》謂牛輔有“素所厚友胡赤兒等五六人”,據《後漢書董卓傳》注引《獻帝紀》,“友胡”應爲“支胡”之訛。
參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卷第十一章。
《後漢書何進傳》:“遂西召前將軍董卓屯關中上林苑,……使武猛都尉丁原燒孟津。”
《三國志董卓傳》注引《九州春秋》。《後漢書董卓傳》文略同。
《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第一篇。
見《後漢書》靈帝紀、董卓傳,及獻帝紀注引薛瑩《後漢書》。
《後漢書袁紹傳》:袁紹諸將“衆各數萬”;《三國志武帝紀》:張邈諸軍“兵十餘萬。”
《後漢書董卓傳》。
《後漢書》、《三國志》董卓傳。
參見《後漢書》、《三國志》王允等人本傳。
《後漢書袁紹傳》:“橋瑁乃詐作三公移書,傳驛州郡,說董卓罪惡,天子危逼,企望義兵,以釋國難。”
見《後漢書袁紹傳》。
《通鑑》卷五九中平六年八月胡注。
《續漢書輿服志》:“皇太子、皇子皆安車,朱班輪,青蓋,劍拆華蚤,黑櫅文,畫轓文輈,金塗五末。皇子爲王,錫以乘之,故曰王青蓋車。”
《後漢書蔡邕傳》:邕謂董卓曰:“前春郊天,公奉引車駕,乘金華青蓋,爪畫兩轓,遠近以爲非宜’。”可知西京士大夫對此,普遍是不滿的。
《三國志》、《後漢書》董卓傳及杭世駿引《虞荔鼎錄》。
《通鑑》卷六○初平六年胡注曰:“三臺:尚書檯、御史臺、符節臺也。《晉書》曰:《漢官》:尚書爲中颱,御史爲憲臺,謁者爲外臺,是爲三臺。”我認爲“三臺”在此似指三臺之率,即尚書令、御史中丞、謁者僕射。尚書令職掌,據《漢舊儀》作“主贊奏,封下書。”可知其本應直接面見皇帝,上傳下達。董卓召呼尚書令諸官詣太師府啓事,以天子地位自居,無疑是對皇權的僭越行爲。
事具《後漢書王允傳》。
《通鑑》卷六六建安十七年“臣光曰”。
《讀通鑑論》卷九“獻帝”之一。
《續漢書五行志》劉昭注引《風俗通義》。
據《三國志武帝紀》注引《荀彧別傳》,荀彧曾與曹操反覆討論名教的問題。荀彧不懈鼓吹禮學教化,固由“儒家豪族”之家世背景使然。而曹操當戎馬倥傯、立功立事之際,於立德立言亦未敢忘懷。他仰慕虞舜之“教化征伐,並時而用”,光武之“投戈講藝,息馬論道”,醉心於“王道兩濟”的境界,與董卓乃至其他“非儒家的寒族”,又是有天壤之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