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看到衆人爲是否出塞作戰爭論不休,十分生氣,他說現在要解決的問題是六十萬災民的吃飯生存問題,不是出塞作戰的問題。出塞作戰收復失地即使是解決這六十萬災民的唯一途徑,但那最快也要等到明年冬天,而災民馬上就到,今年災民怎麼辦?明年災民怎麼辦?
他指着鎮北將軍府的幾位高級掾史問道,鹽池和鐵礦還要不要人?軍械作坊還要不要人?能解決一點是一點,你們儘快想辦法,不要再亂扯一氣了。他又看看徐榮,問道,要不要徵詢一下河東王大人的意見,把我們的困難對他說說,看他能不能幫助我們安置一些災民?接着他拱手對低頭沉思的趙岐說道,老大人,你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從民屯再擠出一點田地來?
丁原沮喪地說道,張大人,你不要只顧災民的肚子,六十萬災民還要有地方住,還要有衣穿才能活下來啊。另外,爲了防止發生瘟疫造成災民大量死亡,我們還要徵募醫匠,要購置藥材。錢,現在我們急需的是錢,是地,但我們卻一樣都沒有。
趙岐猛地睜開眼,擡頭望着徐榮說道:“徐大人,你們鎮北將軍府還有軍資,還有軍糧,還有大量的作戰物資比如帳篷,這些東西你們暫時都用不上,還是先撥給我們吧。”
徐榮搖搖頭,神態堅決。
趙岐說道,陛下早在本月初就有聖旨,命令北疆各部大軍退回駐地不再與敵交戰。現在雁門關大戰已經結束,北疆各地已經沒有戰事了。既然北疆沒有戰事,鎮北將軍府還囤積軍資軍糧幹什麼?徐大人,目前妥善安置災民纔是重中之重,把災民的問題解決了,幷州才能安定,這比你打十個雁門關大戰都要重要啊。
張燕、張白騎、丁原等人也知道鎮北將軍府還有很大一批軍資軍糧,應急絕對不成問題。但此事關係到北疆的戰局,北疆的十幾萬大軍,甚至關係到大漢國的安危,所以誰都不敢亂開口。鎮北將軍府的職權是主掌三州兩郡的兵事大權,並不是只管一個幷州,鎮北將軍府如果沒有應急的軍資軍糧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現在趙岐首先把這個事挑開了,其他人自然也就跟在後面勸說。不管怎麼樣,如果這六十萬災民的事解決不好,鎮北將軍府的責任和壓力是最大的。
徐榮不爲所動,一言不發,就像沒聽到似的。
趙岐見自己的連番勸說毫無效果,不禁生氣地說道:“徐大人,如果現在坐在這裡的是李將軍,他不會不答應的。這事關係到幷州一百八十多萬百姓和六十萬災民的安危,你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到底是兩百四十萬的生命重要還是一個鎮北將軍府重要?兩者相比,孰輕孰重,難道你不知道?
徐榮坐在案几後面,笑而不語,就是不說話。
左彥看到趙岐氣得怒目圓睜,白眉高聳,擔心他身體受不了,急忙小聲勸道:“老大人息怒,老大人息怒,我們還是想想其他辦法吧。錢其實可以解決。鹽鐵都尉謝大人手上就有,但那是陛下的錢,我們不能用。如果我們扣住不給先用了,然後再向陛下奏請賒借,老大人你看……”
謝明嚇了一跳,驚駭地說道:“左大人,這可是死罪。”
張燕聞言大喜,“怕什麼?我上書陛下,就說我要借。現在這種情況下,還怕什麼殺頭不殺頭,死罪不死罪。”他轉頭看着張白騎,大聲說道,“你到了安邑後,立即組織八萬黃巾主力大練兵,南下北上,四處招搖,一來顯顯軍威,二來威懾京畿,我就不信,陛下敢不借給我。”
張燕面色一沉,掃視大帳衆人,揮手說道:“現在鎮北將軍府的主力都在幽州和長城要塞,幷州和河東就剩下我們黃巾軍,陛下要是把我們逼急了,哼……”
徐榮忍不住低頭一笑。
趙岐、丁原和鎮北將軍府的一幫掾史目瞪口呆,心中極度震駭。他們突然想起來,雁門關大戰是黃巾軍打的,是張燕打的,不是鎮北將軍和他的鐵騎打的。幷州的情況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危險了。
趙岐瞪了一眼張燕,又看看面帶笑意的徐榮,猛地一拍案几,“好,就按張大人說的辦,先把陛下的鹽鐵之利扣下來。我們五府聯名上書,要求陛下立即撥款賑災,否則,就算把我們殺了,幷州和北疆也保不住了。威脅?誰威脅誰啊?我們死了,最多不過誅殺九族,但幷州和北疆丟了,大漢社稷朝夕不保,陛下還能守得住他的萬金堂嗎?”
“這奏章我來寫。既然決定這麼做了,我們就要成功,就要讓陛下掏錢。賒借?賒借就要還,我們拿什麼還?我們不但要威脅陛下,還要威脅朝中的大臣。”趙岐指着張白騎說道,“張大人立即趕到河東去,把練兵的架勢鋪大一點,蒲阪津、風陵渡都要駐軍。還有,徐大人把驃騎營一分爲二,一部分到河東去剿殺王屋山的白波黃巾軍,一部分上太行山,剿殺黑山的黃巾軍,你叫鐵騎把這兩地的黃巾軍儘可能往河內驅趕,讓他們去威脅京畿。”
丁原難以置信地望着白髮蒼蒼的趙岐,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趙岐不屑地看了一眼丁原,“我要寫信給大將軍。丁大人也可以寫封信給大將軍,請他幫幫我們的忙,這對他有好處。”
“我活了八十多歲,老了,竟然還被陛下和朝廷逼得忠義不保,行此不忠不義之事,真是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知道錢的問題解決了,大帳內的氣氛稍稍鬆弛了一點。但左彥跟着就說了一句讓大家愁雲慘淡的話,“土地怎麼辦?我們無論怎麼有錢,沒有土地不行?靠賑濟只能解困一時,不能安定一世啊。我們總不能再次奏請陛下把他們遷回原籍吧?”
張燕頭一低,額頭抵着案几,痛苦地想哭。他現在總算了解了鎮北將軍李弘當初招撫黃巾軍安撫流民是頂着多大的壓力和痛苦了。
趙岐嘆道:“不遷回原籍怎麼辦?我們雖然要扣留陛下的錢財,但也不能做得太過份,十億錢已經是極限了。十億錢最多能支撐三個月。等十月穀物成熟了,我們可以再撐一個月。到了十一月,這六十萬人必須離開幷州。否則,就象李大人說的,幷州要給活活拖垮了,到時候不要說屯田,就連北疆都守不住。”
“遷回原籍?”丁原驚呼道,“這要是讓六十萬災民知道了,還不立即就要大亂。這是六十萬人,不是六十萬頭牲畜,也不是六十萬軍隊,他們是六十萬災民,一無所有甚至連生存希望都沒有的災民。這些災民家裡的土地有的已經被洪水沖毀,有的根本就沒有土地原本就是靠租種過日子,這些人回到原籍後什麼都沒有,你叫他們怎麼活?你這是逼着他們暴亂啊。此舉切切不可,切切不可,陛下和朝廷不會答應的。”
“按你這麼說,那留在當地的其他災民都要暴亂了?”唐放不解地問道。在他看來,把災民遷回原籍是解決幷州危機的唯一途徑。
丁原點點頭,說道:“陛下和朝廷之所以遷移災民到幷州,肯定是考慮到了災民暴亂的可能。這次黃河決堤,受災的是沿河七個郡國,而這七個郡國無一不是富庶之地,尤其是沿河土地,都很肥沃,早被權貴富豪們購買一空了。這次受災,他們的損失非常慘重。今年他們的田地肯定是要顆粒無收,而明年他們能不能恢復耕種那就更難說了。這一來要看各人的受損情況,二來要看朝廷的政策。這次賑災的錢糧,有的地方是按受災田地的多少來撥發,有的地方是按受災人口來撥發,但無論怎麼發,這錢糧最後都進了田地主人的私庫,種地的農戶能勉強活下來就很不錯了。現在賑災剛剛開始,陛下和朝廷都很重視,災民受到保護,雖然很苦但他們還能活下來。但時間一長,陛下和朝廷不管了,那麼災民的深重苦難也就開始了。那時,災民會不會聚衆暴亂,難道還要我們去估猜嗎?天子不清楚,但朝中的大臣們清楚,地方州郡的官僚們清楚,但誰願意損害自己的財產去賑濟災民?何況災民暴亂了,平叛的事又不要他們出錢出力,還不都是陛下和朝廷出錢,大漢國的軍隊去剿殺?”
丁原看看帳內衆人,一字一句,鄭重地說道:“遷回原籍一事,切切不可。黃河下游的災民即使暴亂,但那在大漢國內郡,一兩年內也就平定了。而幷州如果暴亂,則北疆整個就完了,北疆完了,大漢國也就搖搖欲墜了。”
他拱手對趙岐說道:“解決災民問題,除了遷回原籍,還有一個妥善之策就是出塞收復北疆四郡,然後北遷人口以緩解幷州危機。剛纔我已經說了,只要把錢的問題解決了,出塞收復四郡的辦法目前還是最好的解決之道。最起碼,這六十萬災民可以暫時充當北征的民夫以解決生存問題,而且同時也能穩定這六十萬災民的人心,讓他們看到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
“出塞作戰目前看起來很不現實,很困難,根本就是不可能。但諸位請想一想,除了這個辦法,你們還有更好,更妥當,更能讓災民活下來,更能讓北疆儘早穩定下來,更能讓陛下和朝廷可以接受的辦法嗎?我們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這就和逆天而行一樣,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但出塞作戰和不出塞作戰所產生的後果,哪一個更有利於大漢國的穩定和振興?諸位請仔細想一想,請仔細想一想。”
大帳內鴉雀無聲,氣氛異常壓抑。
趙岐長嘆,“徐大人,兩位張大人,還有丁大人,我們五府聯名上書,把災民到幷州後對北疆產生的重大影響和可能產生的後果詳細稟奏陛下和朝廷。另外,我們把商議的解決之策也同時上奏。這麼重大的事我們作不了主,也輪不到我們作主,還是讓陛下和朝廷做出決斷吧。如果陛下和朝廷否決了這兩種辦法,那我們就等着砍頭,也算是爲國盡忠了。”
他輕拍案几,大聲說道:“大家努力吧。無論如何我們也要撐到十月。”
大漢國中平五年(公元188年)七月。
七月初,洛陽。
大漢國不能沒有太尉,但現在沒有人願意出任太尉一職。既然大臣們不做推薦,天子也樂得佯裝不知,好像把這事忘了一樣。本月初,他接受了大將軍何進、太僕楊彪、光祿大夫袁逢的舉薦,任命太學祭酒馬日磾爲北軍射聲校尉。北軍的五大校尉早就成了官僚們進階朝堂的踏腳石,一般也就上任時到北軍去露個臉,然後就看不到人了。
馬日磾是名震天下的大儒,是本朝碩儒馬融的孫子,皇親國戚,家世顯赫。長安馬閥的本代家主就是馬日磾,馬閥的門生弟子之多,那絕對是天下第一。他的祖父,他的父親,再加上他自己的門生弟子,和門閥有各種淵源的官僚士子遍佈天下,多得數不勝數。馬閥的權勢之大,在大漢國雖然比不上楊閥、袁閥和許閥,但也差不了多少,尤其是馬閥和皇室的親密關係,更使得他的突然入仕顯得格外的引人關注。
馬日磾多年來一直潛心鑽研學問,不願入朝爲官。天子雖然很敬佩他,但兩人在許多事情的觀點上差距很大。比如天子建鴻都門,就曾遭到馬日磾的強烈反對,所以天子也不願用他。此時天子突然啓用馬日磾,不能不讓人想到去年底他千里迢迢請回蔡邕的事。天子是不是打算用馬日磾代替蔡邕入主朝堂來獲得天下士子的支持呢?許多人已經隱隱約約猜到天子至今不願下旨任命新太尉的用意了。那個太尉的位子就是給馬日磾留着的。
但許多人不明白大將軍何進爲何主動推薦馬日磾這樣的大儒進入朝堂,因爲不論何進如何拉攏,他想把和皇室關係親密的馬閥拉到自己的陣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隨着從各種渠道傳出來的消息,許多人都知道天子要在西園軍中設八大校尉,比北軍還要多三個校尉。也就是說西園軍要比北軍的規格高多了,而且西園軍的規模也一擴再擴,已經達到了四萬人。這都是天子收錢收上癮了的緣故,只要有人出錢買官,爲何不賣?一個軍司馬的官職已經賣到兩百萬錢。既能增加軍隊人數又能多多收錢,何樂而不爲?泄漏出來的八校尉人選讓大家明白了大將軍何進的難處,八個校尉中除了袁紹,剩下的七個竟然都是中官一系。大將軍已經被逼得無路可走,好象要向陛下投降了。這推薦馬日磾之舉,大將軍明顯就帶有取悅天子的意思,但也許他還帶有一絲僥倖,因爲如果馬日磾不支持天子廢嫡立庶,那麼事情對大將軍就很有利了。皇統之爭的焦點突然轉移到了天子和大將軍對士族的拉攏和爭取上。
洛陽的官僚們憂心忡忡。現在保持什麼立場好呢?想保持中立左右搖擺肯定是不行,天子和大將軍總有一個人會勝出,作爲雙方所倚重的士族總要有一個自己的根本立場。是支持天子廢嫡立庶還是緊守大漢律反對廢嫡立庶?很多士族們不願意廢嫡立庶,廢嫡立庶違背了祖制違背了律法。如果天子可以違背祖制違背律法,可以爲所欲爲,那天子還拿什麼約束自己的臣民,那國家還叫什麼國家?但如果反對廢嫡立庶,後果就是大將軍專權,大漢國還是重新走上了奸閹和外戚輪流專權亂政的老路,最後還是禍害了國家。
洛陽的權貴大臣們還在猶豫不決無法抉擇的時候,天子的腳步卻越來越快了。北疆一穩,西園軍一成,天子外有鎮北將軍,內有中官,這皇統大業也就水到渠成了。
天子顯然也顧忌到廢嫡立庶會激發矛盾,引發動亂,所以這幾年他爲了在不動亂的情況下順利實現自己的目的,想了許多辦法,而其中最讓大臣們佩服的就是天子扶持鎮北將軍李弘。天子的眼光遠比朝臣們要犀利,他在大臣們不知不覺之間,利用邊疆連綿不斷的戰火,一步步把李弘推到了大漢國最有實力的位置上。正是因爲有了鎮北將軍李弘,有了自己這個最忠實的強力後盾,現在的天子才趾高氣揚,爲所欲爲。他現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甚至把太尉的權力整個地剝奪了。現在尚書檯的權力之大已經遠遠超出了大漢律的規定,這在本朝歷史上還是非常罕見的。想想過去,天子在皇宮裡幹什麼?趕驢車做買賣,誰能想到他有這種心機?
但天子正是因爲心機太深,所以才非常非常謹慎,他沒有把廢嫡立庶的事完全寄託在李弘身上。他爲了更穩妥更有把握,他組建了西園軍,打壓中官和大將軍的勢力,啓用大量士人入朝,他想在毫無危機毫無懸念十分安全的情況下實現自己的意圖。
當天子看完李弘要求利用雁門關大戰的成果,迅速在幽州展開反攻,爭取儘早穩定北疆的奏章後,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同意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