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上,太傅馬日磾、大司馬大將軍李弘、大司徒張溫、大司空楊彪四位上公聯名上表,請辭“參隸尚書事”。考慮到天子年少,不諳政事,四位上公提議讓長公主代領尚書事。
第二天,天子召見四位上公,極力挽留。四位上公堅決請辭。天子恩准。
第三天,天子下詔,拜長公主領尚書事,輔佐自己處理國事。
第四天,天子車駕繼續北上。
十二月中,天子車駕進入幷州太原郡的鄔縣。這時,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呼嘯而至。天子車駕隨即停了下來。
幷州刺史崔均、太原郡太守崔琰、晉陽令李歷趕到天子營覲見天子。三人稟奏天子,由於今年冬天來得太早,晉陽臨時行宮很難在年底前完工,懇請天子寬限時日。天子眉頭一皺,有點不高興,“沒有行宮,朕就在冰天雪地裡過年吧。”
尚書馮碩看到天子十分不快,急忙對三位大臣說道:“馬上就要過年了,這事沒得商量,立即多徵民夫,加徵徭役,日夜趕工,否則,後果自負。”
三位大臣不敢再說,無奈退下。
天子決定到晉陽暫住後,大司馬大將軍隨即急告崔均、崔琰、李歷,立即修繕晉陽宮。晉陽在戰國時曾做了七十四年的趙國都城,到了本朝,高祖皇帝又封其子劉恆爲代王,建都晉陽,所以晉陽城裡一直都有宮殿。這些宮殿雖然歷經戰火,殘破不堪,但經過北疆這十年的修繕,已經有很大一部分得到修復並且成爲北疆諸府的府衙所在地。
天子到了晉陽,當然不能再象長公主一樣住在龍山下的帳篷裡,因此大司馬大將軍要求重建晉陽宮。說是重建晉陽宮,其實也就是把北疆諸府的府衙和附近街道上的百姓遷走,然後把這幾條街道用圍牆砌起來,再擴建幾座主要宮殿,形成一座簡易行宮而已。這是一個既省錢又省力的辦法。只是因爲搬遷量較大,而距離過年的時間又非常短,所以工期顯得格外緊張。現在大雪一下,要想搶在年底前完工並把天子和朝廷遷進晉陽,更不可能了。
違抗聖旨的下場誰都知道。三個人愁眉苦臉,小聲商量。崔琰說,我們是不是去找大將軍說說?這個時候也只有他能救我們了。崔均很猶豫。讓大將軍出面,天子不敢不答應,但天子肯定很反感,這對大將軍不好。如果因爲這件小事惹出什麼大亂子,我們的罪責就大了。李歷說,崔大人的父親現在是朝廷的宗正,直轄於大司空部。大司空楊彪大人是長安舊臣。如果由楊彪大人出面說情,說不定有轉機。
崔均、崔琰和李歷沒有遵從天子旨立即出營回晉陽,而是悄悄跑到了宗正府所在的朝廷大營。崔烈不待崔均說完事情的始末,劈頭蓋臉把三個人一頓臭罵。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死了活該。不過罵歸罵,人還是要救的。崔均是自己的兒子,崔琰是崔閥的宗室旁支,李歷是自己的門生,不救不行啊。
“去找長公主,她能解決這事。”
“長公主?”崔均苦笑道,“她是天子的姐姐,她怎會幫我們?”
“她一定會幫。”崔烈笑道,“你們三個把情況說得嚴重一點,長公主肯定坐不住。”接着他把長公主領尚書事,主掌尚書檯的事說了遍。
“大將軍爲什麼要這麼做?這對他有什麼好處?”崔均疑惑地問道,“長公主如果站到天子一邊,河北就麻煩了。”
“怎麼能讓長公主站到天子一邊?”崔烈冷笑道,“外朝要想安安穩穩地拿回全部相權,就必須讓長公主深切感受到皇權過大對社稷的危害。比如說今天這件事……”
崔琰一驚,脫口說道:“天子如果和長公主反目,那這朝政……”
“大將軍不計後果,把長公主推到朝堂,其目的就是想利用長公主的特殊身份來平衡和緩和天子與外朝之間的權力爭奪。但他腦子太簡單,他認爲長公主會聽他的,這怎麼可能?長公主和天子是一家人,當外朝權力嚴重威脅到天子皇權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幫助天子對付外朝,到時候朝堂上就要重演當年後宮、外戚、宗室輪流幹涉朝政之局。”崔烈搖頭嘆道,“大將軍太糊塗了。他爲了儘快恢復河北實力,以便早日征伐天下,不惜一退再退,以求得到朝堂上的權力制衡。他不但自己退,還逼着我們跟他一起進退,這根本就是自取敗亡嘛。他想死,我們還不想死。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條中興大漢之路,豈肯輕易捨棄?”
“所以,我們要想盡辦法,讓天子和長公主先鬧起來。”崔烈看看三人,繼續說道,“朝堂上的權力爭奪,直接關係到社稷存亡。當社稷旦夕不保的時候,長公主也罷,天子也罷,都不會再去顧惜那點親情了。”
“事情鬧大了,大將軍一定會出面阻止。”崔琰擔心地說道,“事關河北危亡,大漢中興,大將軍不會置若罔聞,袖手旁觀。長公主沒有大將軍的鼎力立支持,她就很難繼續……”
“那你就錯了。”崔烈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大漢要想中興,保證國政策略的正確性非常重要,而要做到這一點,外朝必須取得絕對的相權。但是,在新官制實施的關鍵時刻,天子發難了,大將軍縮着腦袋躲到了幕後,這讓我們非常被動。”
“如今,我們爲了保證相權的完整和國政策略的持久正確,只有兩個辦法。一是竭盡全力幫助長公主,爭取在最短時間內讓長公主形成一股強大的勢力,把長公主手上相權和一部分皇權牢牢控制在手。長公主勢力的崛起對大漢的中興非常重要。將來,天下穩定了,大將軍和武人勢力非常龐大,我們要想有效遏制和削弱武人的權勢,只能和天子、長公主聯手。”
“長公主權勢一大,我們就可以利用她的力量,順利控制天子和皇權。長公主的背後有大將軍一幫武人,有我們一幫士人,天子豈是她的對手?這就是我們的第二個辦法,先讓天子和長公主反目,然後再讓長公主控制天子。”
崔烈輕輕咳嗽了一聲,看看坐在那裡發愣的三個人,繼續說道,“事情鬧大了,大將軍肯定要出面,但爲時已晚,長公主勢力已成,她即使沒有大將軍的支持,也能在我們的幫助下,和大將軍正面抗衡。”
“大將軍吸取了董卓、李傕等叛逆敗亡的教訓,自己不敢出面公開控制權柄,以免坐實挾天子號令天下的罪責。他讓長公主領尚書事,讓北疆武人入朝爲卿,其實目的就是想通過長公主和自己的部下來間接控制權柄。他這個計策倒是不錯,完全可以避免他公開挾持天子所帶來的禍患,但可惜他的手伸得太長了。”
“無論爲了社稷,還是爲了我們自己的生存,我們都必須把大將軍的權勢控制在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內。說白了,就是防止大將軍獨掌權柄,危害社稷。大將軍利用長公主控制權柄,我們將計就計,反過來利用長公主掣肘大將軍,讓他作繭自縛。”
“大人,大將軍到目前爲止,並沒有任何危害社稷的行爲,相反……”李歷有點不滿了。
“你說得對,我現在也相信大將軍的忠誠,但將來呢?將來天下平定了,他是不是還能象現在這樣繼續保持自己的忠誠?將來天子如果蓄意要殺他,他是奮起反抗,還是束手就縛?即使大將軍願意束手就縛,他的部下呢?大漠上的鐵騎,北疆的悍卒,是不是都願意束手就縛?”崔烈大聲質問道,“你知道我們爲什麼要修改官制?修改官制的目的就是爲了權柄能有效制衡,就是能讓大將軍這樣功高震主的人得到善終。權柄可以治國,但它更能殺人,能讓一個忠臣變成禍國的逆賊。”
“現在你們懂了嗎?”崔烈稍稍平靜了一下情緒,指着三人問道。
三人點點頭。
“懂了就好。”崔烈說道,“去見長公主吧。話怎麼說,不用我教吧?”
天子看到長公主披着一身雪花走進大帳,急忙迎了上去,“姐姐,雪下得這麼大,你還來幹什麼?天太冷了,你快來烤烤火。”
天子最近心情很好。大臣們屈服了,大將軍也低頭了。雖然領尚書事的是長公主,但這已經足夠說明自己這個天子的威力了。長公主領尚書事,其實不還是自己說了算。
長公主滿臉怒氣,一言不發。待天子走到身邊,她突然衝上去,一把抓住了天子的胳膊,奮力把他拖向帳外。
“姐姐,你這是幹什麼?外面在下雪,冷啊。”天子不知道長公主爲什麼生氣,驚慌失措地叫道。天子瘦弱,沒什麼力氣。長公主這幾年在北疆卻一直堅持練武,弓馬嫺熟,力氣很大。天子被她拉着,踉踉蹌蹌地衝出了大帳。
幾個侍奉天子的尚書、侍中、侍郎也不敢攔,惶恐不安地跟在後面。
帳外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寒冷至極。
“姐姐,外面冷,回去吧。”天子縮着小腦袋,可憐巴巴地哀求道。
“你也知道冷?”長公主尖聲叫道,“那些給你修築宮殿的民夫不冷嗎?那些給你宮殿運送石木的車伕不冷嗎?那些在大雪裡給你護守邊塞的士卒不冷嗎?你到冀州去看看,有多少災民沒有飯吃,沒有衣穿,這麼冷的天,他們只能在身上裹上一層草禦寒,你知道嗎?你小小年紀,別的沒有學到,荒淫奢侈倒是學得像模像樣。”
長公主越說越氣,伸手就去扯脫天子身上的裘毛大氅。“你給我脫下來,站在這裡想想,你做得對不對?天下都沒有了,江山都丟失了,你還在這裡要宮殿,要百姓去死,你這樣子如何能中興大漢?”
“姐姐,姐姐……”天子看到長公主杏眼圓睜,臉色鐵青,怒髮沖天,叫聲幾乎都嘶啞了,當時就嚇得大哭起來,“冷啊,姐姐。朕不要宮殿了,不要了……”
黃門侍郎馮碩翻身跪倒,大聲哀求道:“殿下,殿下,這都是臣的錯,你懲罰臣吧。陛下身體不好,千萬不能讓他凍壞身子啊。”
“你給我滾。”長公主擡腿就是一腳,“做天子的昏庸無能,都是因爲你們這幫奸侫大臣。給我滾。”
馮碩眼前一黑,鼻血頓時噴出。賈詡、楊琦等人大驚,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苦苦哀求。
天子力氣小,裘毛大氅被長公主三兩下就拽了下來,“把靴子給我脫下,脫下……這天下有多少百姓一輩子都沒穿過鞋,你做天子的知道嗎?今天我要你嚐嚐,人不穿鞋,是什麼滋味。給我脫下。”
天子一把抱住了長公主,“姐姐,姐姐,朕不要宮殿了,朕隨姐姐住帳篷……”
“你不知百姓苦,怎能做好皇帝?”長公主渾身顫抖,一把把天子推到在地,“你不脫,我給你脫。”
賈詡、楊琦連滾帶爬,一左一右扶住了天子,“殿下,天子年幼,不懂事,都是臣等的錯,臣等願意受罰。”
“給我滾開……”長公主手按腰間劍柄,指着兩人怒聲叫道。
“殿下……”
“唰……”長劍出鞘,直劈楊琦。楊琦大驚失色,本能地鬆開了手。長公主一腳把他踢開,長劍直奔賈詡。賈詡驚叫一聲,爬起來就跑。
“脫。”長公主劍指天子,咬牙吼道,“脫下來。”
天子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手忙腳亂地脫下了靴子。
“給我站起來。”長公主一把拉起他,“你是個男人,是大漢的天子,是個十四歲的漢子。在北疆軍裡,很多象你這個年紀的士兵已經拿着戰刀衝上戰場了。你呢?你幹了什麼?除了下棋,除了哭,除了讓百姓去死,你還幹了什麼?難道你連光腳站在雪地裡的勇氣都沒有?”
“姐姐……”天子凍得簌簌發抖,嘴脣烏紫,搖搖晃晃地嚇傻了。
“你說什麼?”李弘一躍而起,“長公主打天子?”
“大將軍,你快去,快去救救陛下。”賈詡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長公主氣瘋了,失去理智了。”
李弘拉起他就衝出了大帳,“快,急告三公諸大臣,快去天子營。
馬日磾、張溫、李弘、楊彪,九卿大臣先後衝進天子營,跪倒了一大片。
“殿下,你這是爲何?”李弘氣得差點要吐血,“殿下,那是天子,是大漢的天子。”
天子很慘,光着腳,縮着脖子,衣服上都是泥巴,裘毛大氅已經被長劍砍成了碎片,一臉痛苦地站在雪地裡。
長公主手提長劍,淚水漣漣,“大漢沒有希望了,沒有希望了。你還記得凍死在黃河大堤上的數千流民嗎?還記得被洪水吞噬的數十萬百姓嗎?這位天子他幹了什麼?他認爲他的宮殿比百姓的生命更重要。這也是大漢的天子?”
李弘明白了,大臣們也明白了。長公主爲晉陽宮的事發怒了。
“你們都回去。”長公主指着跪倒在雪地上的大臣們,“我陪着天子站着,一直站到他認錯爲止。”
“殿下……”馬日磾不顧泥濘撲倒在地,大聲哀求,“殿下,這都是臣等辦事不力,和陛下無關啊……”
“天子要馬上住進晉陽宮,他命令太原郡加徵民夫,加徵徭役,這事你們知道嗎?”長公主憤怒地說道,“我在龍山住了六年的帳篷,六年來,我沒有穿過新衣,我沒有施過粉黛,我天天誦讀經史,上馬騎射,我爲了什麼?”長公主指着天子,悲聲叫道,“都是爲了救他,爲了他能重振大漢,爲了能保住這片江山社稷,但他都幹了什麼?人還沒到晉陽,就要權柄,要宮殿,將來他是不是還要葬送這片大好河山?”
“殿下……”馬日磾還要再勸,但見劍光一閃,長劍電射而來,嚇得他眼睛一閉,不敢做聲了。
八百里快騎飛馳而來。
時間不長,大將軍府主薄司馬懿手持急書,飛一般跑進了天子營。
“大將軍,度遼將軍閻柔急報,匈奴大單于於夫羅死了。”
李弘吃了一驚,“劉豹在哪?”
“秋天的時候,步度更和拓跋韜發生爭鬥,劉豹率軍進入大漠,幫助龐德、燕無畏兩位將軍彈壓鮮卑人,至今還留在金雪原。”司馬懿焦急地說道,“如今大雪封山,左賢王無法及時趕回單于庭繼任大單于,情況複雜了。”
“呼廚泉在美稷有動靜?”
“對。”司馬懿說道,“閻柔將軍問,是否讓楊明將軍立即率軍進駐美稷?”
李弘沒有說話,他拿過司馬懿手上的急書,高高舉了起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