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和郭圖之間的矛盾爆發得非常快,這不但直接導致河南戰局惡化,滎陽重鎮丟失,而且還嚴重危及了洛陽的安全,這是袁紹所始料不及的。到目前爲止,他還沒有想好在確保洛陽安危的情況下如何妥善解決沮授的事。
沮授權勢太大,洛陽軍政大吏很多都是他的門生故吏,雖然自己可以藉助此事解除沮授的權力,但同時也存在很大風險。自己一旦處理失當,讓沮授和衆多翼州籍大吏感到生命受到威脅,那麼洛陽極有可能爆發更大的危機。在現今征伐中原的關鍵時刻,這個危機也許會對自己的王霸之業產生致命一擊。這個結果是袁紹絕對不願看到的。
袁紹召集許攸、辛評、逢紀三人反覆商量。
許攸的情緒很高漲,想了很多解決之策。
許攸和袁紹是幾十年的摯交,當年爲營救黨人,他們和一幫兄弟出生入死。董卓亂政,袁紹出逃冀州後,書邀許攸,許攸馬上急赴冀州,竭盡全力幫助袁紹。討伐董卓、逼走韓馥佔據翼州、攻佔關洛初建霸業,許攸可謂功勳卓著。但因爲袁紹要倚重以沮授爲首的冀州勢力,他並沒有像沮授一樣得到袁紹的重用,成爲洛陽舉足輕重的人物,這讓許攸耿耿於懷,鬱鬱不樂。
袁紹在關、洛站住腳後,許攸本以爲憑藉身後強大的穎川、汝南勢力的支持,可以取代沮授的地位。然而事與願違,因爲許閥和袁閥關係的破裂,穎川、汝南各門閥勢力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袁紹志在王業和袁閥繼承人之爭等諸多敏感問題,洛陽權勢爭鬥異常激烈。許攸因此不但未能取代沮授,反而逐漸被袁紹疏遠,越來越遠離權力中心了。
這次的機會對許攸來說千載難逢,所以他不遺餘力,和辛評、逢紀一起出謀劃策,打算把壓制他們多年的冀州勢力徹底趕出洛陽。
許攸認爲此刻形勢複雜,攻佔中原是當務之急。爲了迅速穩定洛陽,還是以迅雷不疾掩耳之勢把冀州勢力連根拔除爲好,以免留下無窮後患。
辛評堅決不同意。
連根剷除冀州勢力等於在洛陽颳起一場腥風血雨,動作太大、影響太大、牽扯太大。即使成功了,保證了洛陽的穩定,但肯定會傷筋動骨,對洛陽來說損失不可估量。一旦中途出現意外,洛陽可能元氣大傷,徹底喪失攻佔中原建立王業的機會。因此他建議還是暫時閒置沮授,逐步削弱冀州勢力,維持洛陽的穩定,待拿下中原後,再從長計議。
逢紀立即出言反對。
如果按辛評的辦法解決洛陽危機,最後從這場危機中得到最大利益的肯定是袁譚。
冀州勢力中的很多人都堅持立長不立幼,極力支持袁譚成爲袁閥繼承人。袁譚得此機會,勢必會不遺餘力地拉攏他們,以便鞏固和增強自己的勢力。袁譚得到冀州籍大吏的全力支持,其實力必會暴漲。如此一來,袁尚就沒有機會了。此次袁紹之所以下定決心削弱冀州勢力,這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不過,袁紹倒認爲辛評的擔心非常有道理。
辛評的勸諫都是從穩固袁紹的大業出發,而許攸卻不是,他爲了撈取權勢,不擇手段,甚至連袁紹的霸業都不顧了。
袁紹從張邈背叛自己之後,已不再信任昔日的一幫舊友,雖然他依舊把許攸留在身邊,但因爲這幾年兩人政見不一,屢屢發生爭執,袁紹已完全不信任他了。這次沮授被趕出洛陽後,袁紹打算再次起用他,利用他的權勢來制衡穎川、汝南諸勢力。在他看來,只要許攸支持自己建立王業,這個人還是可以信任的。但今天一番話談下來,袁紹發現,許攸已經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江山,忠心耿耿的許攸了。
“沮大人在北疆軍南下後,處置嚴重失當,給洛陽帶來了重重危機,考慮到此次危機是由公則(郭圖)抗令引起的,主要責任不在沮大人,所以……”袁紹看看三人,以徵詢的口氣問道,“我打算上奏天子,舉薦他爲大鴻臚,讓他到許昌去侍奉天子,你們看如何?沮大人勞苦功高,這點過失畢竟算不了什麼,無須罪罰。”
“大人,好辦法,好辦法啊。”逢紀鼓掌高贊。許攸、辛評相視苦笑。
逢紀在一邊手舞足蹈,兩人也不好無動於衷,只得站起來恭維了兩句。
曹操把天子送到許昌後,除了丞相府外,朝廷其他諸府也都遷到了許昌。天子既然不在他手上了,他當然不願意花錢養一幫白吃白喝對自己沒有任何益處的官吏。這個朝廷純粹是個擺設,人員不齊備,平時也無事可幹,不過好歹能拿一份俸祿混混日子,養老休閒還是不錯的。此時袁紹爲平息洛陽危機,讓沮授去許昌朝廷任職大鴻臚,明裡是升了沮授的官,肯定了沮授的功績,但暗底裡卻剝奪了沮授手上的權力。
沮授離開洛陽的真正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袁紹用這種辦法解除沮授的權力,冀州籍的官吏能接受,也能繼續忠誠於袁紹,畢竟他們的生命沒有受到威脅,既得利益也沒有受到很大損失。相反,出面袒護郭圖的袁譚,卻因爲冀州籍官吏對郭圖的痛恨而遭受池魚之災,平空得罪了本來支持他的這股勢力,損失很大。
“公則(郭圖)如何處置?”許攸慢悠悠地問道。
“他現在仗着有人撐腰,連我的話都不聽了。”袁紹冷笑,“不過,大家都是相交多年的朋友,沒有必要因爲這件事鬧得反目成仇。我既然沒有懲罰沮大人,也就不爲難他了,讓他去關中吧。他不聽我的話,留在洛陽也沒用。”
“誰去河內領軍?”
“讓高柔去吧。”袁紹說道,“本來想讓高幹去,但如果我們回援河南,這裡就需要留兵屯駐。我覺得讓高幹留在白馬、濮陽陽更合適。”
“沮大人走了,何人坐鎮洛陽?”許攸又問道。
袁紹看了他一眼,許攸那期盼的眼神已把他心中所想暴露無疑。
“我打算讓孟謙(袁微)坐鎮洛陽。”袁紹嘴角掀起一絲嘲諷,“子遠,你看如何?”
許攸眼裡掠過一絲失望,臉上的笑容有點苦澀,有點沉重,還有幾分落寞。
“孟謙兄威嚴不足親和有餘,坐鎮洛陽恐怕難以服衆。”辛評沉吟良久,小心翼翼地說道,“大人,此刻正值攻佔中原的關鍵時期,洛陽萬萬不能亂。以我看,還是讓顯思(袁譚)坐鎮洛陽爲好。此乃萬無一失之策。”
“關中至關重要,顯思不能離開。”袁紹一口否決。
辛評還欲再勸,袁紹搖手阻止,“我知道讓孟謙坐鎮洛陽有點難爲他。以他的威望的確難以駕馭洛陽諸府,所以我打算讓正南(審配)和他一起回去。”
許攸臉上神情一黯,眼裡驀然露出一絲怨恨之色。辛評愣了片刻,輕輕“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逢紀則喜形於色,嘴裡吐出一連串的奉承之辭。
沮授走了,冀州籍的文武大吏還在,這幫人如今遍佈洛陽諸府和各地軍中。很多人都在要害部位,熟知軍政,短期內根本無法撤換。以袁微的資歷和威望,很難指揮他們。
審配在冀州籍的官吏中威望很高,僅次於沮授,但他這幾年因爲和沮授、田豐等人政見相左,漸漸被沮授和田豐利用各種機會排擠到了一邊。這也正是他和袁紹走得更近,甚至受袁紹影響,轉而支持袁尚爲袁閥繼承人的原因之一。
袁紹的安排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解除了沮授的權力,分裂和削弱了冀州勢力,打擊了袁譚的實力,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權力,爲下一步建立王業和指定袁尚爲自己的繼承人打下了基礎。
許攸和辛評告辭離去。
袁紹留下逢紀繼續商討一些細節,同時派人去請袁微和審配立即趕到大帳議事。
“大人,許子遠的神情你看到了嗎?”逢紀小聲問道。
“他有點不高興。”袁紹淡淡地說道。
“哼……”逢紀冷笑,“許子遠何止不高興,他大概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袁紹嘆了一口氣,“今天不應該叫他來。”
“今天他如果不來,大人如何看到他的真面目?”
“元圖,你想得太多了。”袁紹搖搖手,“子遠和我幾十年的朋友,他這個人我很瞭解。子遠除了心高氣傲、私心較重外,其它的無可挑剔。有些地方,我們都不如他,這一點你必須承認。”
逢紀不屑地撇撇嘴,“等審正南到了洛陽,許子遠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袁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開口詢問,袁微的說話聲從帳外傳了進來。
審配對袁紹的安排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可惜沮授和田豐對自己的勸諫聽不進去,他們非常固執,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正越來越危險。
從董卓亂政開始到現在,大漢已經陷入戰亂整整十年了。大家努力了十年,但現狀卻越來越糟糕。沮授和田豐等人認爲,要想重振社稷,必須要改變國策,必須要從根本上改變舊制,從源頭上遏制禍亂。但袁紹,還有許許多多的官吏,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或者沒有完全看清這一點,又或者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們至今還在拯救大漢的漩渦裡垂死掙扎,還在挽救社稷的荊棘裡艱難行進。
河北就是個鮮明的例子。李弘一介武夫,從貧瘩的北疆土地上迅速崛起,靠得不是他強悍的武力,而是他從先帝時代就開始實施的一系列新政。李弘的學識肯定比不上大漢一個普通的士子,但他銳意改革,他的膽子非常大。他依靠一羣同樣銳意改革的士人的幫助,在十幾年的時間裡,把本朝使用了數百年的官制、田制、賦稅制等等制度都進行了修改,有的甚至就是徹底推翻重新制定。就連治國之本的官學都在他的強橫干預下,起用了鄭玄大師融合了今古文經學兩家之長的新經,從而結束了長達兩百多年的今、古文經學之爭。
河北之所以越來越強大,不是因爲它武力的強大,而是因爲它有充足的財賦支撐它強大的武力。而這充足的財賦,就來源於河北實施的新政。
相比河北,洛陽的改制就顯得非常保守。這幾年,袁紹推行的一些新制也讓洛陽、豫州等地的財賦飛速發展,但和河北實施的新政相比,這種改制治標不治本,沒有旺盛的生命力。這種發展是短暫的,到了一定時間後,它本身的錮疾會再度爆發。
前年的冀州大戰,聯軍大敗。沮授、田豐等人趁機在洛陽掀起了一場改制的高氵朝。他們認爲聯軍集洛陽、豫州、荊州、江淮四地的財賦都沒能擊敗李弘,反而讓僅有冀州之利的河北打得大敗,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沒有像河北一樣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制度。
河北以冀州之利養活了二十萬大軍,洛陽爲什麼不行?洛陽有關東之利,有豫州之利,土地肥沃,人口衆多,爲什麼就不能打造一支二十萬人的強悍之師?
這個說法打動了袁紹。他接受並開始實施計口授田制,實施由此田制而修定的新賦稅制。
然而,袁紹遇到了巨大的阻力,洛陽、河南、南陽、豫州各地的門閥富豪們在自身利益受損的情況下,堅決抵制。沮授、田豐等堅決推行和實新政的官吏們成了門閥富豪們的攻擊對象。誣衊沮授、田豐私通河北的謠言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的。
袁紹讓步了。因爲關中地多人少,袁紹隨即下令,僅在關中一地試行新制。
這場風波激化了洛陽各勢力之間的矛盾,同時也讓袁紹感到自己手中權力的脆弱,於是事情便開始向不利於沮授、田豐這些堅決而激進的改制勢力的方向發展了。
當天晚上,審配去看完田豐,把袁紹爲解決洛陽危機而做的安排細說了一遍,把袁紹這種安排的前因後果也分析了一遍。
“元皓,你給袁大人寫封信,承認自己的錯誤。”審配勸道,“待在這裡不是事,先出去吧。出了大營,隨你去哪,洛陽、許昌,都可以,我幫你去求求大人。”
田豐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第二天,田豐的信遞到了袁紹手上。
田豐在信中詳細闡述了實施新政對社稷中興的決定性作用,並列舉了吳起、商鞅變法,光武皇帝中興等等事例,勸諫袁紹施展雷霆手段,狠狠打擊門閥富豪對抗新政的不法行爲。接着田豐重申自己反對大軍回援河南的理由,極力勸阻袁紹不要錯過佔據中原的最佳機會。
在信的最後,田豐對袁紹處理洛陽危機的辦法提出了質疑,他指責袁紹任人唯親,把自己的宗室親族都安排在重要位置上。“關、洛到底是大漢的州郡,還是你袁大人的州郡?這樣下去,奸?小人充斥府衙,綱紀淪喪,敗亡只是旦夕之事,大人的霸業轉眼就會灰飛煙滅。”
袁紹看到前面,還頗爲田豐的忠心而感動,等看完後面,頓時氣得渾身顫抖,恨不得一刀把田豐砍了,“給我殺了他。”
袁微、審配、許攸、辛評等人苦苦哀求。
“元皓的話說得雖然難聽了一點,但也是實情。”袁微拱手說道,“元皓如果不是忠義之人,他反倒不會犯顏直諫了。所謂忠言逆耳,就是如此,大人還是手下留情吧。”
衆人圍着袁紹說個不停,只有逢紀站在人羣外,悠閒自得。審配急步走到他身邊,低聲求道:“元圖,快去幫元皓求求情。此時千萬不能殺元皓,元皓一死,受益最大的就是顯思(袁譚),這對穩定洛陽局勢沒有半分好處。”
逢紀故作高深地想了一下,這才慢慢走到袁紹身邊,低聲說道:“大人,還是先把田豐押回洛陽吧。等事情平息了,再行處斬也不遲。”
袁紹也是一時氣話。他和田豐相處近十年,對他的爲人很瞭解,知道田豐耿直剛烈,說話一向如此。逢紀這麼一說,袁紹正好就勢下臺,“好,好,押回洛陽,押回洛陽。”
當天下午,袁微、審配、高柔押着田豐急赴洛陽。
袁紹在白馬大營裡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回援河南?他再次召集許攸、辛評、逢紀、高幹等人商議。
這時快馬急馳而入,帶給袁紹一個驚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