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晉陽。
關中大捷的消息傳到晉陽,舉城歡慶。
長公主以天子名義下旨,犒賞前線大軍,並鼓勵將士們再接再厲,拿下長安,佔據潼關、武關和大散關,確保關中能在最短時間內穩定下來。
同日,長公主在鳳凰池召集重臣議事,商議西遷人口到關中一事,並議定由光祿大夫趙戩出任京兆尹,諫議大夫王烈和中散大夫樑紹出任扶風和馮翊兩郡太守。京兆尹趙戩持節,全權負責關中政事。
五天後,太尉徐榮的奏疏送到了晉陽,這份奏疏立刻在鳳凰池掀起了軒然大波。
關中一戰而定,讓人欣喜若狂,這樣一來,大軍不但可以立即攻打關西,和中原大軍合圍洛陽,還能迅速西遷人口完成秋耕,關中在年內得到穩定已經沒有任何問題。到了明年春天,八百里秦川就能產出糧食,朝廷的財賦危機因此可以緩解,攻打洛陽的時間也能大大提前。
然而,韓遂的陣亡,西疆局勢的嚴峻,讓長公主和朝中重臣們憂心忡忡,全無半分喜色。
韓遂在西疆的地位舉足輕重,無人可以替代。現在韓遂死了,西涼軍損失慘重,北疆軍一部分要戍守關中,一部分要東進打關西,無力顧及西疆。此時早對西疆虎視眈眈的羌人自然不會錯過機會,羌人的鐵騎很快便會出現在西涼各地。西涼戰火紛飛,關中的門戶失去了屏障作用,關中的形勢隨即岌岌可危。關中不能穩定,除了對攻打洛陽不利外,對定都長安之議更是個致命的打擊。
西涼軍迫不及待地撤回西疆,正是擔心羌人乘勢進攻,而太尉徐榮幾乎沒有提出任何條件就讓西涼人撤走了,也是因爲這個原因。但西涼軍在韓遂死後已經成了一盤散沙,即使回到西疆他們也只會固守自己的一塊地盤,沒有人可以象韓遂一樣把他們集結在一起齊心協力聯手禦敵。西疆的歸屬羌人在韓遂死後,在他們的首領啷啷、墨繩、誅度等人死後,肯定會爲了爭奪首領之位而大打出手。白馬羌、燒當羌等羌族諸部勢必會乘機入侵西涼。太尉徐榮此刻奏議出兵西疆,正是看到了西涼狼煙四起的戰火,看到了關中的危機,純屬無奈之舉。
目前關中的北疆軍大約有九萬多人。徐榮將軍帶着一部人馬穩定關中。麴義將軍正帶着一部人馬攻打關西,龐德將軍帶着部分鐵騎將進駐西涼漢陽郡,兵力嚴重不足。
長公主提議讓胡族鐵騎繼續留在關中戰場,尚書令李瑋馬上出言阻止。數萬胡族鐵騎長時間留在關中,食物和馬料無法供應。河東和太原兩地的三十萬人口馬上就要遷入關中,關中很混亂,胡族鐵騎一旦控制不住燒殺擄掠,事情就不可收拾了。另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塞外不能長時間缺少戍守軍隊。戍守塞外的軍隊主要有風雲鐵騎、烏拉鐵騎和度遼鐵騎。人數最多的烏拉鐵騎現在被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隨姜舞在中原戰場,一部分馬上隨龐德進駐西涼,剩下的回塞外戍防。由於塞外烏拉鐵騎人數驟減,對大漢最忠誠的匈奴鐵騎又遭受了重創,北疆的戍防力量已經略顯不足,北疆穩定因此產生了隱患。所以在未來幾年內,朝廷最好不要再從塞外大規模調兵,以免大漠動盪,北疆再起戰亂。
長公主一籌莫展。
胡族鐵騎在本月內就要返回塞外,西涼戰火即將燃起。關中要屯兵戍守,關西要即刻拿下,關中的兵力根本不夠用,此刻唯一的辦法就是迅速增兵。
增兵之議當即遭到了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劉和、廷尉張邈、大司農鍾繇、將作大匠孔融、中書監荀攸、尚書左、右僕射張範、崔琰等大臣的強烈反對。
大臣們的反對早在長公主的意料之中,所以她馬上徵詢大臣們解決危機之策。
丞相蔡邕認爲,太尉徐榮建議出兵西疆的真正目的是逼迫朝廷下旨增兵。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西涼大亂是肯定的,但西涼人還有數萬軍隊。他們爲了自己的生存,無論如何都要把入侵的羌人趕出去。我們只要給他們足夠的援助,西涼人守住自己的家園應該沒問題,而且,西涼人被羌人拖住了,幾年內他們都無力侵擾關中。徐榮大人對局勢的發展太過奪大其辭了,有危言聳聽之嫌。
中書監荀攸贊同蔡邕的意見,他認爲只要讓龐德將軍率軍堅守在翼城、上?一線,堵住敵人侵擾關中之路,則朝廷依舊有足夠的時間攻克洛陽。待關中穩定,洛陽收復後,再集中兵力解決西疆問題完全來得及。
大司農鍾繇則從土地分配、賦稅收入、軍資耗費等方面做了詳細分析,認爲朝廷現在沒有能力增兵。當年大將軍曾屢屢以少勝多,現在大軍連戰連克,無堅不摧,早把叛軍打得肝膽俱裂了,收復一個洛陽對於大將軍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御史大夫劉和則上奏彈劾徐榮,認爲徐榮雖然取得了關中大捷,但並沒有完成朝廷的重託,給中興大業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失。而且他還藉口西疆之事,以暫時放棄攻打洛陽爲要挾,迫使朝廷下旨增兵,其心可誅。既然他主動請辭,那就接受他的辭呈,免去他太尉一職,以此來告誡軍中諸將,要堅決遵從朝廷的中興策略,不要驕恣枉法,爲所欲爲。
尚書令李瑋、宗正賈詡、尚書謝明等大臣當即予以反駁。
在西涼的事情上,賈詡的話顯然有一定的權威。他認爲蔡邕等大臣的計策和放棄西涼沒有任何區別。在西涼,馬超、楊秋這些人和羌族諸部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很多人的身上甚至流淌着羌人的血液,有些人的祖上其實就是歸屬羌人。這些人跟着韓遂叛亂了十幾年,心裡早就沒有大漢和大漢的天子了。對於他們來說,誰的拳頭硬,誰的武力強悍,誰能給予他們最大的利益,誰就是西涼霸主。韓遂死後,西涼很長時間不會再有霸主了。馬超、韓翼、楊秋也罷,羌人也罷,都想稱霸西涼。當他們誰都無法擊敗對方的時候,當貧瘠的西涼無法滿足他們爭霸慾望的時候,他們會幹什麼?很簡單,就像當年韓遂、邊章和六月驚雷、西北雨等人聯手一樣,他們也會聯手殺進關中。
所以,太尉大人的建議是對的,當務之急是立即率軍進入西涼,以強悍的武力震懾西涼,把馬超、韓翼這些人的軍隊牢牢控制住,讓羌人沒有任何機會攻擊西涼。西涼穩住了,關中也就安全了。大軍沒有後顧之憂,才能一泄而下,直殺洛陽。
大臣們爭論不已。李瑋、賈詡等人勢單力薄,增兵之議隨即擱置。
議事結束後,李瑋、賈詡等人再次拜見長公主,極力勸說長公主下旨增兵,以便穩定西疆和關中,確保大軍迅速收復洛陽,中興大業穩步推進。
長公主考慮再三,連夜在鳳凰池召見蔡邕、荀攸等大臣,再度商議增兵之事。
“殿下,增兵的後果是什麼,我們都清楚。”荀攸皺着眉頭說道,“兵力越多,大將軍手中的兵權越大,朝堂上的北疆勢力也愈發穩固,這對中興大業的危害極大。”
“今天西疆和關中的危局,可以說是大將軍和太尉大人蓄意製造的,其目的就是爲了逼迫朝廷增兵。”荀攸拿起徐榮的奏章,指着其中一段話說道,“殿下你注意到沒有,在鄭白渠大戰的最後階段,太尉大人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下令圍殲西涼軍,這直接導致了韓遂的陣亡,並且讓西涼軍損失過半。太尉大人爲什麼要下這樣的命令?很簡單,他就是要讓西疆陷入混亂。”
“荀大人,戰場上什麼事都會發生,韓遂的陣亡也是個意外。”長公主搖搖手,不滿地說道,“你這種估猜沒什麼道理。”
“韓遂即使不死,西疆也會亂,因爲韓遂的西涼軍只剩下一半兵力,他撤回西疆後,羌人一樣會打他。西疆不亂,太尉大人還有什麼藉口逼迫朝廷增兵?”荀攸說道,“太尉大人知道韓遂陣亡的時候,西涼軍士氣低迷,他完全有能力在很短的時間內集結優勢兵力全殲西涼軍,但太尉大人爲什麼放棄了?當真是因爲擔心羌人佔據西疆嗎?羌人此刻遠在河西,太尉大人只要在全殲西涼軍後,讓龐德帶着三萬鐵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進西涼,羌人還敢打進西涼腹地嗎?不要忘了,狂風沙的鐵騎現在就在天穹沙漠,羌人如果渡河攻擊,必定腹背受敵。虹日和鐵頭還不會愚蠢到這種地步吧?”
“韓遂死了,西涼殘兵回去了,羌人也有了攻擊的機會,西涼想不亂都難。西涼一亂,關中就岌岌可危,朝廷只能增兵,大將軍和太尉大人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長公主沉吟不語。
“大將軍早在中原大戰結束後就有增兵的意思,但他擔心自己成爲衆矢之的,遭到朝野上下的非議,所以很謹慎,讓臧霸、管亥等青州軍將領出面向朝廷討要建制。這次,他終於忍不住了,利用攻打關中的機會巧妙地佈下了一個陷阱,以西疆大亂爲藉口,以放棄攻打洛陽爲要挾,逼着朝廷主動給他增兵。”荀攸嘆了一口氣,“說來說去,大將軍還是不願意自己手中的權柄受到任何損害,他要搶在收復洛陽之前進一步鞏固北疆勢力對朝政的絕對控制。”
“但是朝廷如果不增兵……”長公主擔憂地說道,“局面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太尉大人是什麼人?他打了多少年的仗?他爲什麼在此刻主動請辭太尉一職?他去關中之前爲什麼把麴義將軍從中原戰場調到關中戰場?”荀攸淡淡地一笑,“他如果沒有把握穩住西涼,他敢把韓遂殺了?他敢把西涼軍放回去?”
“但太尉大人手中只有十萬人馬了。他要同時兼顧西涼、關中和關西三個地方。現在就算他全殲了西涼軍,讓龐德將軍佔據了西涼,他依舊沒有足夠兵力攻打洛陽。”長公主無奈地說道,“這是事實,諸位大人不會否認吧?”
“增兵就能打下洛陽?增多少兵能拿下洛陽?十萬還是二十萬?”荀攸搖頭笑道,“洛陽非常堅固,就算我們增兵十萬,甚至增兵二十萬,也不一定能打下洛陽,因爲我們的財賦有限。打洛陽,兵力固然重要,但決定戰局勝負的卻是財賦。財賦的積累,取決於朝廷新政的實施。朝廷新政的實施取決於什麼?取決於朝廷和各地府衙的官僚。沒有這些人不折不扣地執行朝廷的各項命令,新政如何得以實施?官僚增多,朝堂上的策略之爭、勢力之爭也就越來越激烈,這必然會損害北疆人的利益,而這正好觸及到了大將軍的底線,所以大將軍和北疆人要反擊了。”
過去,天子和朝廷需要北疆,需要北疆的武力,需要北疆的武力來保障新政的制定和實施。但隨着朝廷的財賦越來越多,隨着朝廷大軍收復的州郡越來越多,隨着涌進朝堂的各地士族官僚越來越多,隨着新政的逐步完善和改進,北疆武力的地位漸漸降低,北疆官僚的作用漸漸減小。北疆武人和士人的利益漸漸受到損害,但這是一種必然,一種發展的必然。
大漢需要北疆,朝廷需要北疆,但北疆僅僅是大漢的一部分,不是大漢的全部。北疆僅僅是大漢中興的開始,不是大漢中興的結束。大漢中興,需要動用整個社稷的力量,僅靠北疆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事實上北疆也沒有推動整個中興大業持續發展的巨大力量。
我們承認,中興大業是從北疆開始的,新政也是從北疆開始的,但中興大業在不斷地發展,新政也需要根據中興大業的發展不斷地做出調整和修改,朝廷因此需要最大限度地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如果讓北疆人長時間的持續的把持朝政,新政的發展必然受到極大限制,甚至還會朝着不利於大漢中興的方向發展,中興大業有可能遭受無法估量的打擊和破壞。
任何權柄的使用都要受到制約,去年年底青兗兩州圈地炒地之事就是北疆人的權柄失去制約的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當時如果不是大將軍果斷出手,中原大戰的戰果可能在旦夕之間喪失殆盡。同樣,今年我們需要關、洛士人幫助朝廷穩定關中,但我們遇到了很大阻力,原因就是因爲北疆人牢牢控制了權柄,他們利用各種辦法排斥和打擊北疆以外的士人,讓他們很難有機會爲朝廷出力。
北疆人在新政的制定和實施上也有嚴重問題。北疆人首先考慮的是邊郡的穩定,是大漠的穩定,所以朝廷的很多財賦都用在了邊郡的治理上,對胡族的政策也傾斜得非常過分。北疆人在最困難的時候能支撐下來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商賈的幫助,所以北疆人對營商一直保持着很大的興趣,給予商賈的待遇很高。很多商賈不但成爲士族,還入朝爲官。當然了,這和他們尊崇大儒王符的《潛夫論》有很大關係,認爲營商可以增加財賦收入。但營商獲利便捷,收益大,人皆嚮往,對農耕和財賦會產生很大影響,時間久了,對社稷的危害顯而易見。
北疆人中很多出身黃巾軍,他們對土地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摯愛和恐懼,他們想讓每一個人都擁有土地,但又擔心每一個人會失去土地,所以對新田制的推廣非常狂熱,實施起來的時候一絲不苟,近乎苛刻,不願意做任何變通。其實任何一種制度要想成功,都需要根據不同地區的實際情況做出相應的調整,在北疆很成功的辦法,照搬到中原未必成功。但北疆人在這一點上的做法實在讓人無法忍受,他們遇到阻力的時候不是及時做出調整,而是利用嚴刑酷法予以鎮壓,手段極爲血腥。很多矛盾和糾紛就是這樣產生的。
今年,趙岐老大人突然提出定都長安,而北疆人幾乎無一例外鼎力支持。定都何處,關係漢祚命運,不是一件隨隨便便的事,但北疆人把它想得太簡單了。
荀攸說了很多,最後歸結爲一句話,北疆人的權柄要受到制約。如果增兵,北疆人權勢更大,將來無法控制,中興大業可能失敗,大漢可能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