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不在五嶽之列,但是論名頭,廬山一點也不比五嶽差,甚至可以和號稱“五嶽歸來不看山”的黃山比肩有人說,廬山很可能是古人詩文中出場率最高的山。不論是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還是蘇軾的“不識廬山真面目”,都是耳熟能詳的名句。
廬山豈止是還能看得過去,簡直是人間仙境啊。兩千年後,廬山可是國家領導人避暑盛地。
現在,這歸我了?
在經歷了諸多不爽之後,樑嘯第一次覺得離開京城其實也不錯。在長安,他這個二千石的中大夫並不起眼,可是在這兒,他是京城來的天子親信,連太守都得俯首聽命,小心奉承。
樑嘯一口答應,樓船徑直駛往廬山。
一登上廬山,樑嘯就非常滿意。山腳下正是燠熱無比的八月火爐天,山上卻涼爽如秋,不僅暑氣全消,甚至還要披上一件薄氅才舒服。涼風習習,空氣清新,繁茂的林間鳥鳴聲聲,擡頭看去,卻怎麼也找不到鳥的身影。
“地處甚佳,若能在山中建一精舍,從此讀書習武,了此殘生,也算是一樂事。”
見樑嘯滿意,夏侯定終於鬆了一口氣。“君侯說笑了,你春秋鼎盛,正是爲朝廷效力的大好年華,如何能就此歸隱?只是暫時歇歇,養精蓄銳,用不了多久,陛下詔書便到,還要君侯馳騁沙場呢。”
樑嘯大笑。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個夏侯定真會說話,不動聲色的就拍了馬屁。
“君侯,此地名爲白鹿嶺,是該山南麓,離船廠只有數裡之遙。南面那道山嶺,君侯看到了麼?你看它像什麼?”
樑嘯順着夏侯定的手看去,只見遠處一道山嶺聳然峙立,兩側是兩道稍緩的山嶺。依然比旁邊高出不少,看起來很像是大雁。
“鴻雁?雄鷹?”
“是金鳳。”夏侯定笑道:“豫章屬楚地,鳳凰是楚人最喜歡的神獸,金鳳更是鳳凰中的極品。此嶺以金鳳爲名。卻一直未見真神。如今君侯到此,金鳳嶺纔算是名符其實。”
樑嘯瞥了夏侯定一眼。“夏侯府君,你這話,我可不敢受。聖人以鳳爲喻,我不過是一武夫。如果敢與聖人比肩。這要是傳到長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告我的黑狀呢。”樑嘯說着,有意無意的掃了韓說一眼。韓說心虛,轉過了頭,佯作不知。
夏侯定哈哈大笑,一副爽朗模樣。“君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容某賣弄一番。聖人以鳳爲喻,不過是儒者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在楚地,鳳凰象火。乃是承日之輝的神獸,落在人間,便是輔佐明君的英雄,且多善射。君侯來自長安,奉天子之詔,督造戰船,又以射藝聞名天下,豈不比那孔子更合鳳凰之喻?”
樑嘯翻了個白眼,一時竟無言以對。
“再者,孔丘一生不遇明主。故有‘鳳鳥不至’之嘆。如今明君在世,鳳鳥齊鳴,纔是盛世氣象嘛。”
樑嘯雖然不怎麼喜歡夏侯定,也不得不說這貨真能拍馬屁。說起來是在誇他。其實拍的是天子馬屁。就算韓說把這些話傳回去,天子也找不到他的毛病,說不定還會龍顏大悅。
“話雖如此,某還是不敢當。”樑嘯站在山坡之上,叉着腰,俯視遠處的彭蠡澤。“不過。我倒是有意效仿聖人,有教無類。此處風景上佳,幽深安靜,交通又非常方便,正適合教學。我想在此建一座精舍,且耕且讀,不知府君以爲如何?”
“那太好了。”夏侯定不假思索,高聲叫好。“那我就在附近爲君侯選址,派人修建精舍,再將那百頃良田安排在此。如此一來,君侯造船講學兩不誤,又可免受俗人打擾。”
樑嘯也覺得這個建議不錯。他徵詢了一下桓遠的意思。桓遠哪裡有什麼意見,看到這楚山楚水,他已經醉了,自然是一口答應。
見樑嘯同意,夏侯定雷厲風行,立刻安排下去。
在夏侯定的陪同下,樑嘯來到了豫章船廠。
豫章船廠就在彭蠡澤西岸,正如夏侯定所說,離白鹿嶺、金鳳嶺都很近,就是離豫章郡治南昌遠一點。
一進船廠,樑嘯心裡就咯噔一下,廬山帶來的好心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眼前這是大漢最大的造船廠?
低矮破舊的房屋,面龐黝黑,沉默寡言的工人,船塢裡倒是排着整齊的樓船,但數量實在有限,滿打滿算,不會超出十艘。說是船廠,不如說是廢墟來得更準確些。
“夏侯府君,你沒走錯地方吧?”
夏侯定肯定的搖搖頭。“君侯,我怎麼可能走錯呢。沒錯,這裡就是豫章船廠。”
“豫章船廠是我朝最大的船廠,就這麼點人,這麼幾艘船?”樑嘯哭笑不得。“府君,我來之前,可是看過檔案的,你別拿我當傻子。”
“豈敢,豈敢。”夏侯定嚇出一腦門的細汗,連連搖頭。他讓人叫來樓船丞,讓樓船丞向樑嘯彙報具體的項目。樓船丞是一個足足有六十歲的老者,瘦小乾枯,走得有些急,喘了半天才有力氣說話。
一開口,樑嘯就傻了,他根本聽不懂。
“樑君侯,他是本地人,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夏侯定很抱歉的說道。
樑嘯笑了。他再遲鈍,也能看出這裡面的問題了。他擺擺手,起身攬住夏侯定的肩膀,連拖帶挾,將夏侯定帶到一旁。“夏侯府君,我是武人,喜歡直來直去。你就不必拐彎子了。說吧,誰讓你給我使絆子。”
夏侯定一臉茫然。“樑君侯,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樑嘯鬆開夏侯定,歪着頭,打量着自己的一雙手。“夏侯府君,最近有一件大案,你知道嗎?”
夏侯定眨眨眼睛。“不知道樑君侯說是的哪一樁大案。”
“就是朝廷在查江都王劉建的案子。”樑嘯斜睨着夏侯定。“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雖然這件案子還沒有公佈,但是長安的達官貴人可是一清二楚。”
夏侯定額頭的細汗變成了豆大的汗珠。他知道這件大案,也知道樑嘯的意思。江都王劉建倒黴的主要原因就是眼前這位冠軍侯。與劉建相比,他夏侯定算哪根蔥?
樑嘯收起笑容,一字一句的說道:“究竟是誰?”
夏侯定咬着嘴脣,一聲不吭。
“好,既然府君忠義,不肯出賣背後的那位貴人,我就不爲難你了。白鹿嶺的精舍就不用府君操心了,所有的錢,我都會如數支付。至於府君,你就安心等候天子詔書吧。這段時間,你可以安排人進京求援,也許來得及攔住我的彈劾文書。”
說完,樑嘯轉身就走。
夏侯定大急,緊趕兩步,趕到樑嘯面前,“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頭。“樑君侯,樑君侯,請高擡貴手,饒某一命。”
“我饒你,天子不會饒我啊。”樑嘯陰惻惻地笑了兩聲。“督造樓船,是爲征討南越做準備。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天子震怒,我的首級不保。府君,不知你身後的那位大人物能不能爲我說情啊?”
夏侯定驚駭莫名。“陛下命君侯督造樓船,是爲了征討南越?”
樑嘯笑了起來。“看你這樣子,似乎你效忠的那位貴人並沒有告訴你實話。”
夏侯定汗如雨下。他再笨,也知道自己被人耍了。天子雄心勃勃的要征討四方,誰敢耽誤他的征伐,有九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樑嘯蹲了下來,拍拍夏侯定的肩膀。“是田丞相吧?”
夏侯定仰起頭,瞪着樑嘯,屏住了呼吸。見夏侯定這副表情,樑嘯知道自己猜中了。“你不用這麼看我,我的仇人不少,但是敢在這件事上給我挖坑的人還不多。田丞相應該是其中一個。”
“我……我不能說。”夏侯定突然大哭起來,連連叩頭,額頭很快就見了血。“樑君侯,我原本也是武人,從軍三十年,大小百餘戰,寸功未定。眼見年老體衰,功業不成,咬牙借了百金子錢,卻只換了這豫章太守之職……”
樑嘯眯起了眼睛。“你曾經從軍?”
“君侯,你看。”夏侯定二話不說,解開腰帶,扯開官服,露出傷痕累累的胸膛。
樑嘯只看了一眼,眉頭就不由得一跳。夏侯定身上的傷交錯縱橫,絕不是一次兩次戰鬥就能形成的。看樣子,他也是個老軍人,只可惜運氣不好,不僅沒能立功封侯,連一官半職都沒混到,最後只能借高利貸,走權貴門路,才謀得豫章太守一職。
別說現在,就是兩千年後,江西都算不上經濟發達地區。做豫章太守,連可供盤剝的大戶都找不到幾個,銅山又由少府直接負責,有點油水的地方也就是豫章船廠這塊肥肉了。借高利貸做官,當然不是爲了實現什麼人生理想,先把本撈回來纔是頭等大事。
“起來,把衣服穿好。”
夏侯定怔怔地看着樑嘯。“君侯,你……肯饒我一命?”
“能不能饒你,要看你的態度如何。”樑嘯出去,把灌夫和韓說叫了進來。“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把事情的經過說清楚,我也許可以給你留條生路。如果你還是冥頑不靈,想負隅頑抗,那我也只好滿足你的心願,讓你做個替死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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