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策不上,下策不下,你還是選中吧。桓遠笑笑。“我在閩越還有些部下,需要的話,我讓他們去南越接應你。”
樑嘯忍俊不禁。“你那些部下都散養了多少年,還能聽你的?”
桓遠淡然。“有些人,就算是天天在你身邊,也不會忠於你。有些人,哪怕這輩子只見過一面,他也會至死不渝。忠誠與否,並不在時間長短,而在意氣是否相投。”
樑嘯瞟了一眼桓遠身後的鐘離期,沒有再說。他自己不怎麼相信有這樣的情義,但不代表不存在。鍾離期對桓遠的忠誠就有些莫名其妙。不管桓遠是剛釋放的囚徒,還是統領千軍的將軍,他都不離不棄。
“好吧,其實,我回來找你,一是想問問你的意見,二是想向你討教一些叢林中的戰術。我估摸着,這趟出使南越很可能和出使西域正相反,風風光光的去,灰溜溜的回,如果不瞭解叢林戰,說不定就死在哪個山溝裡了。”
桓遠嘴角微挑。“沒錯,有備無患,這是你最大的優點。”
“不小心不行啊。”樑嘯嘆了一口氣。“叢林再險惡,也險惡不過朝堂。”
“現在後悔了吧?”桓遠調侃道:“當初若是聽我的,留在閩越,現在也不至於這麼麻煩。”
“那倒是,就算搞不定閩越王,搞定劉駒也沒什麼問題。”樑嘯嘿嘿笑道:“不過現在也不遲啊。師傅,我還有機會。只是這麼一來,劉駒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桓遠臉色微變,隨即又笑了。“好吧,總的來說,還是現在的日子比較好。不過……”他隨即又收起了笑容。“天子英明果斷。比其父祖又勝一籌,你又不甘做個順臣,還是要小心些的好。”
樑嘯點頭答應。
時間不長。魚羹送了上來。樑嘯捧起陶碗,淺淺的呷了一口魚羹。頓時滿口生香,不禁狼吞虎嚥,幾口就將一碗魚羹吞下了肚,又將碗伸了過去。
“再來一碗。”
桓遠端着碗,瞥了他一眼,吩咐道:“阿雅,再給他裝一碗。就一碗,再多就沒有了。”
那個越女含笑應了一聲。又給樑嘯裝了一碗魚羹。樑嘯接過來,看看越女。“你什麼時候叫阿雅了?”
“桓師傅起的名。”阿雅紅着臉,抿嘴笑道:“我叫阿雅,她叫阿蠻。”
“一蠻一雅,倒是相映成趣。師傅,你還真會起名字啊。”
“蠻和雅,本是吳韻楚風的兩個面。”桓遠呷了一口羹,閉上了眼睛,眼角露出愜意的笑容。“我不過是信手拈來,並無稀奇。反倒是你想得太多。執着了。正如射箭,執弓太緊,力求必中。反而不美。”
樑嘯撇了撇嘴角。桓遠看似輕鬆,隨口一說,實則意有所指。他如今家大業大,要考慮的東西太多,的確不可能那麼從容了。桓遠說他的三策是上策不上,下策不下,的確沒有說錯。不過,要讓他現在就走,也不是件易事。且不說他能不能走得掉。就算走得掉,他也不甘心。
不戰而走。豈能問心無愧。
——
樑嘯回到白鹿精舍,找來鄧國斌。讓他將最近的研究成果拿來。時間不長,鄧國斌帶着幾個淮南門客,抱來了幾大捆帛書,還有兩艘船模。
“經過比較,這兩種模型比較適用。”鄧國斌捧起一艘船模,如捧珍寶。“這艘是主力戰艦,體量最大,建成之後,就是一艘水上之城。根據君侯的建議,加裝了帆。不過在這麼大的船上,帆怎麼用,還有待實踐。就目前在小船的試驗來看,應該能省不少力……”
一提到具體的技術問題,鄧國斌就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另外幾個門客也是兩眼放光,不時的從旁補充。看得出來,他們對這種生活非常滿意。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做官,只是官本位的文化讓這些人無法有尊嚴的活着,只能勉爲其難的投身於官場的傾軋之中,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才華。
“你將這些資料重新抄寫一份。如果來得及,這些船模也再做幾個。還沒完成的試驗,暫時就不用做了。”
“爲什麼?”鄧國斌非常意外。
“我可能要暫時離開豫章。”樑嘯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誰會來繼任,也不知道繼任者是什麼做事風格,不希望你們的心血被人當成垃圾。”
鄧國斌明白了,點點頭,退了出去。
樑嘯走到窗邊,看着山腳下的菜田,露出無奈的苦笑。菜田剛剛整出來,還沒來得及種一次菜,就又要被調走了。天子的心情比彭蠡澤上的雲彩還易變,不知道哪片雲彩會下雨。
“怎麼了,捨不得?”灌夫走了進來,探過頭,沿着樑嘯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笑道:“放心吧,我是豫章太守,沒人敢動你的菜地。等你回來,說不定正好吃上新菜。”
“我怕我沒機會吃上新菜了。”樑嘯轉過身。“你怎麼來了?催我上路?”
“我哪敢啊。”灌夫抹抹鬍子,擠了擠眼睛。“有詔書來了。”
樑嘯詫異地看向灌夫身後。韓說撫刀而立,面容清瘦,精神卻還不錯。見樑嘯看他,他略帶羞澀的欠了欠身。“樑君侯。”
“你怎麼又回來了?”樑嘯皺起了眉。“你就是傳詔的使者?”
“是的,陛下憐惜,任我爲郎,這次奉命與君侯一起出使南越。”
樑嘯苦笑不已。韓家兄弟真是和老子縹上啦,剛把韓嫣整死,韓說又回來了。越過韓說的肩膀,樑嘯看到了幾個熟面孔,秦歌赫然在列。樑嘯不禁眉頭微挑。這些郎官不是未央郎,而是天子身邊的近衛,民間對他們有個稱呼,叫期門郎。不久之後,他們有一個更威風的名字:虎賁郎。
樑嘯的眉梢微挑。不由自主的歪了歪嘴。他什麼也沒說,接了詔書。詔書倒是挺客氣,天子解釋了一下派他出使南越的考慮。囑咐他注意安全,又特地聲明保留他的廬山莊園和百頃菜田。作爲他的私產。至於他督造樓船的差事,天子沒有提,自然是免掉了。
“陛下對我真是恩重如山啊。”樑嘯收起詔書,假模假式的感慨了一句。
“是的,陛下對君侯期望甚高。望君侯努力,莫要辜負陛下的一番苦心。”
“哈哈哈……”樑嘯大笑,招招手。“同喜同喜,今天請諸位吃彭蠡湖的特產。不醉不歸。”
——
夜深人靜,月兒隱有濃密的樹叢中。半酣的樑嘯沿着山路緩步而行,秦歌與他並肩,揹着手,久久未語。
樑嘯輕嘆一聲,感慨不已。“想不到,時隔數年,我們又要並肩作戰了。”
秦歌笑道:“是的,不過如今你已經是食邑三千八百戶的冠軍侯,而我卻還是一個六百石的郎官。”
“這不過是運氣罷了。對了。北疆戰事結束,仲卿是不是又加官進爵了?”
“斬首三萬五千七百級,增邑三千五百戶。總共四千三百戶。”
樑嘯沉吟片刻,有些意外。“沒升職?”
“沒有,還是中大夫,加侍中。”
“這可不合常理啊。”樑嘯笑道:“天子對此戰不滿意?”
“有河南之戰珠玉在前,這一戰如何能讓天子滿意。”秦歌也笑了起來。“殺傷與戰損相當,仲卿還能增邑,已經是天子格外開恩了。哦,對了,仲卿這次也要出征。他隨韓公出會稽,征夫人也順便回家探親。”
樑嘯眉頭輕顫。卻什麼也沒說。衛青被派到會稽去,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這當然沒什麼問題,他出使南越,衛青協助韓安國出兵會稽,兩個最能打的年輕將領一起上陣,天子給足了南越面子。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未嘗不是天子爲遼東之戰佈局。
衛青會是那個真正出徵遼東的人?如果真如此,到時候他還真找不出理由反對,與衛青爭功,他會被人唾棄的。
天子真是用心良苦啊。
“宮裡怎麼樣?”
“宮裡變化不少。衛子夫接連生了兩個女兒,陛下不太高興。兩位陳夫人雙雙有孕,據太醫說,至少有一個應該是皇子。如果屬實,那陛下一直以來的心事也算了了。主父偃入了宮,陛下非常欣賞他,不到兩個月,就升了官。張湯辦理江都案有功,如今做了廷尉掾,頗得陛下寵幸……”
秦歌將宮裡的事一一到來,樑嘯靜靜地聽着。天子知道他和秦歌的關係,安排秦歌來,就是給他傳遞這些消息的。從目前所知來看,天子似乎對他恩寵不減。至於天子究竟在想什麼,秦歌不知道,只能靠他自己去猜,靠現有的信息去分析。
和秦歌聊到半夜,樑嘯回到房中,完成夜練之後,他沒有入睡,而是給天子寫了一封謝恩疏。
第二天,他派二十騎士帶着謝恩疏,護送鄧國斌等人趕往長安,自己整理行裝,踏上了出使南越的征程。
——
天子託着腮,盯着精緻的船模,眼睛眨也不眨。
這兩隻船模雖然長不過六尺,高不過三尺,可是每一個部件做得都非常精細,一點也不像模型,給人強烈的逼真感,彷彿是一艘整裝待發的戰船,隨時可以起航,揚威四海。
“這船能入海嗎?”天子忽然問道。
“應該沒問題。”奉詔趕來的尚工令也看得入神,聽到天子的問題,連忙說道:“不過究竟如何,還要看造出的真船。模型再精妙,畢竟是模型。”
天子瞥了他一眼,將圖紙推到他的面前。“在樑嘯回來之前,造出真正的戰船。”
尚工令露出爲難之色。“陛下……”
“如果你自認做不到,那就讓位避賢吧。”天子哼了一聲:“照貓畫虎都做不好,你還能幹什麼?”
尚工令苦了臉,卻不敢再說。他讓人抱起圖紙,自己小心翼翼的抱着船模,拜別出殿。
天子看着他的背影,又出了一會神,這才轉過頭,打量着徐樂和主父偃。“你們都是臨海之人,覺得這船怎麼樣,能不能入海遠航?”
主父偃應聲道:“陛下,出海可不僅僅要有船,還要能辨別方位。大海之中,水天茫匯,若不能辨別方位,極易失去方向,飢渴而死。”
天子奇道:“海里不全是水麼?怎麼還會渴死?”
主父偃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海水苦鹹,根本無法飲用。勉強飲之,無異於飲鴆止渴。”
“當真?”
“陛下,的確如此。”徐樂附和道:“不僅如此,海中風浪極大,還有巨獸,這船雖然闊大,卻未必能保得萬全。”
天子微微頜首,沒有再說什麼,眉宇間卻多了一份難以察覺的釋然,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些許得意。
主父偃垂着眼皮,眼睛卻一直盯着天子,看到天子嘴角的那抹得意,才悄悄地鬆了一口氣。自從得知韓嫣死訊,他一直提着一顆心,生怕天子因爲韓嫣的死怪罪樑嘯。現在看來,天子對樑嘯還算放心。
——
劉陵進門時,扶着門框站了片刻,才邁步進屋。
阿爾法趕了過來,扶住劉陵。樑媌也站起身,關切地問道:“阿陵,你怎麼樣?”
“沒事。”劉陵淺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這兩天反應有些大。”
“哦,這是好事啊。”樑媌大喜。“月亮當初也是反應特別大,這才生了個小子。看樣子,你這也是個小子。”
“阿母,現在哪能知道。”劉陵坐在樑媌身邊,拿出一封信,推到樑媌身邊。“阿嘯來信了。”
“阿嘯怎麼樣?”樑媌收起笑容,多了幾分擔憂。“天子有沒有因爲韓嫣的事責怪他?”
“無妨,韓嫣咎由自取,與夫君何干。”劉陵淡淡地說道:“只是他出使南越,豫章的事要停了。鄧國斌等人要在長安留一段時間。阿母,我打算去城外住一段時間,你看行嗎?”
“去城外?”樑媌有些猶豫。“我倒是沒什麼問題,只是你有孕在身,住在城外,哪有在城內方便?”
“無妨。我身邊有些從淮南帶來的人,莊裡又有施家嬸子,萬一有什麼事,讓人回來通知一聲就是了。住在城裡,方便倒是方便,問題也就在於太方便了。”劉陵擡起手,指了指皇城方向,輕聲笑道:“人來人往的,不得安生。”
樑媌似懂非懂。不過她知道劉陵做事有分寸,也沒攔着,爽快地應了。
數日之後,劉陵帶着鄧國斌等人離開了長安城,來到茂陵莊園,閉門謝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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