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善、景昭在數百親衛的簇擁下,來到石榴嶺下,仰觀嶺上的陣地。
兩萬閩越大軍趕到,大河兩岸新立起無數的帳篷,聲勢浩大,自然逃不過樑嘯和趙嬰齊的眼睛。餘善出營查看地形,也落在了樑嘯的視線中。
樑嘯對餘善沒什麼興趣,對那匹白馬倒是心動不已。
“這是烏孫馬。”樑嘯在西域呆了兩三年,對烏孫馬和大宛馬的區別還是分得清的。“上等的烏孫馬,即使在長安,這樣的馬也能賣到百金一匹。餘善真捨得花錢啊。”
趙嬰齊也趕了過來,舉起千里眼,觀察了一番,啞聲笑道:“馬是好馬,人卻是人渣,不配啊。”
話說得很諧趣,只是聲音發顫,透着說不出的心虛,反倒有些自嘲的意思。
樑嘯瞥瞥他那快要趕上舞女腰肢的眼角,暗自嘆了一口氣。趙嬰齊是真的怕了。等了這麼久,援兵沒看到一個,餘善卻親自領兵來了,而且帶來了這麼多大軍。這是不拿下他們二人絕不罷休的節奏啊。
就連樑嘯自己心裡都在打鼓,小小的石榴嶺,能擋住了餘善和景昭的攻擊嗎?
恐怕包括趙嬰齊在內的南越人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他們已經從各自的帳篷裡走了出來,三五成羣的聚在一起,看着山下漸漸成型的閩越大營,臉色陰沉。這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山風掠過漫山遍野的石榴樹,發出希希索索的聲音,彷彿在低聲哭泣。
能讓樑嘯略感安慰的是當值的士卒還在自己的崗位上,將士們雖然士氣低落,卻沒有人大喊小叫。
不過。樑嘯也知道,面對嚴重不利的局面,如果不做點什麼,士氣崩潰是遲早的事。這些南越將士本來就沒有多少戰場經驗,受到激勵容易熱血沸騰,面對壓力也容易沮喪低沉。能不能控制住他們的情緒。非常考校將領的應變能力和心理素質。
此時此刻,他應該站出來,只是他此刻有些舉旗不定。
算算時間,也過去了一個多月了,韓說如果順利的話,應該已經到了東治附近。他是沒遇到衛青,還是出了什麼意外?又或者,朝廷根本沒有采納他和嚴安的建議,派淮南水師出征閩越?
這不是沒可能。餘善是從西邊來的。他能帶來這麼多人。說明西線無戰事,王恢還沒有發起對閩越的攻擊。否則,以閩越的兵力而言,餘善不可能帶這麼多人來,更不可能親自來。
情況不妙。援軍指望不上,是趁餘善立足未穩,抓緊時間突圍,還是再等等?樑嘯一時決斷不下。從趙嬰齊的話中。他聽出了同樣的動搖,甚至有幾分抱怨。
片刻的猶豫之後。樑嘯做出了決定。霸王兵法的要訣就是勇者勝,不論對方有多強,勇氣不能丟。任他千軍萬馬,我以一意破之。最好的例子就是鉅鹿之戰,面對二十萬秦軍精銳,項羽一戰成名。最壞的例子就是垓下之戰。雖然還有十萬大軍,可是被四面楚歌所騙,信心崩潰的項羽選擇了突圍,結果一戰而亡。
餘善、景昭雖然人多勢衆,難道比二十萬秦軍還可怕?
樑嘯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的吐出來,往復三次,讓自己的氣息變得悠長平穩,聽不出一絲顫動。“你小聲點,別被餘善聽見了。他帶來的人沒有兩萬也有一萬,我們現在面對的可是至少四十倍的敵人。”
“四十倍和二十倍有什麼區別嗎?”趙嬰齊苦笑道:“君侯,你想過這個結果沒有?”
“怕了?”
“怕?”趙嬰齊猶豫了一會,轉頭看看樑嘯,見他一臉戲謔,卻無半分懼色,一時有些赧然。平時吹牛玩笑,一個不服一個,現在事到臨頭,他明顯不如樑嘯鎮定。他聳了聳肩,嘟囔道:“我怕他個毛。”
“怕了就怕了,何必不好意思?孔夫子說過來,勇者懼,真正無所畏懼的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趙嬰齊挑了挑眉,僵硬的神情活泛起來。很自然的反脣相譏。相處這麼久,他們已經成了可以互相開玩笑的損友。“這麼說,你也怕了?”
“我一直都在怕,你沒看出我的腿在抖麼?”樑嘯開了個玩笑。“不行,我都快站不穩了,我得弄匹馬來騎騎。”
趙嬰齊眼珠一轉,立刻意識到了樑嘯在說什麼。他愣了片刻,結結巴巴的說道:“你……你是瘋了吧?”
“我不瘋,能把你這個太子拐到這裡來?”樑嘯斜睨了趙嬰齊一眼,哼了一聲,勾了勾手指。希婭走了過來。“讓亞歷山大他們備馬,我們下山蹓躂蹓躂。”
希婭只是愣了一下,也沒多想,轉身就去了。
趙嬰齊臉色大變。他一把抓住樑嘯的手臂,急赤白臉的說道:“君侯,你可別亂來啊。雖然敵我懸殊,可是我們糧草充足,武器也足夠用,只要穩住陣腳,支撐一年都沒事。一年時間,再遠的援兵也能趕到了,你又何必急在一時?再等等,再等等吧。”
“哈哈哈……”樑嘯大笑,拍拍趙嬰齊的手。“多謝殿下關心。不過,我並不是想去送死,我只是替那匹馬惋惜,想把它搶回來。”
“爲了一匹馬,冒這麼大的險?”趙嬰齊更加擔心,伸手在樑嘯的額頭上碰了碰,又在自己的額上碰了碰。“你不會是發燒了吧?爲了一匹馬,去衝幾萬人的陣?”
“你才發燒了呢。”樑嘯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你看好了,這裡有幾萬人嗎?這裡只有幾百人,而且是以步卒爲主,騎兵只有三五十人。如果出其不意,直接從山上衝下去,他們根本反應不過來。”
趙嬰齊轉頭看看山下,也覺得自己有些過於緊張了。不過,他還是非常擔心。覺得樑嘯太冒險。他還想再說,樑嘯擡起手,打斷了他。
“殿下,你放心,我好日子還沒過夠呢,沒有尋死的打算。我要去搞餘善一下。不僅是爲了那匹馬,還要打擊他的士氣。他們初來乍到,還不適應這裡的地形,正是我們迎頭痛擊的機會。把他打疼了,他就不敢那麼囂張了。媽勒個逼,騎匹好馬就敢到老子面前來耀武揚威,不抽他,姑鹿狐會不服的。”
趙嬰齊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些天來。他已經將樑嘯的英雄事蹟打聽得七七八八,自然知道姑鹿狐是誰。由姑鹿狐想到樑嘯以數騎縱橫草原近萬里,不僅殺了姑鹿狐,還幹掉了渾邪王,他莫名的鬆了一口氣。
與渾邪王相比,餘善又算得了什麼?
“君侯真要去?”
“這還能有假?”樑嘯笑笑,一副信手拈來的模樣。“殿下,你幫我掠陣。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我的本事嘛。今天就讓你看個清楚。”
趙嬰齊咬了咬牙。“既然君侯心意已決,我就不攔着你了。事到如今。反正都是死裡求生,誰慫誰先死。你放心的去,只要你能活着回到山腳下,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把你撈回來。”
樑嘯笑得更加開心。幾個月的軍營生活,已經把這個嬌生慣養的太子殿下變成了半個軍漢。他用力拍拍趙嬰齊的肩膀。“那好。我就把後背交給你了。”
把後背交給對方,就等於承認對方是戰友,而且是值得信任的戰友。雖然上過陣,卻沒殺過人的趙嬰齊聽了這句話,不禁熱血上涌。大有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豪邁。他愣了片刻,忽然用力的拍拍胸脯,大笑道:“衝着君侯這句話,死也值了。”
樑嘯按着趙嬰齊的肩膀,輕輕晃了晃,一字一句的說道:“不要死,讓敵人去死。”
趙嬰齊哈哈大笑,豪氣沖天。“正當如此。”
說話間,貝塔、希婭並肩走了過來,替樑嘯穿戴戰甲。荼牛兒等人已經全副武裝,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候着出擊的命令。對樑嘯的命令,他們沒有問,更沒有質疑,似乎不如此反倒有些不正常似的。
他們只是沉默,沉默得像一潭死水。
趙嬰齊看在眼裡,讚歎不已。他也沒閒着,立刻召集自己的親衛營,安排接應事宜。
樑嘯和趙嬰齊說話的聲音很大,附近的南越將士聽得一清二楚。見樑嘯要下山搶餘善的坐騎,他們不禁面面相覷,不由自主的把目光集中到樑嘯身上。見樑嘯神色從容,談笑風生,他們莫名的多了幾分希望。
也許,在這位傳奇般的冠軍侯率領下,我們也能上演一場以少勝多的逆襲之戰?
雖然緊張依舊,但心裡那根繃得快斷的弦總算鬆弦了一些,快要讓人窒息的氣氛泛起一些漣漪。接到趙嬰齊的命令,親衛營的將士跑動起來,迅速趕到趙嬰齊身邊,聽取命令,然後又奔向各自的位置。
樑嘯翻身上馬,查看了一下弓和箭囊,又將戰刀撥到合適的位置。爲了待會兒的衝鋒,他還準備了一枝戟。他練習戟法也有近一年的時間,雖然沒有射法精深,卻也不亞於普通騎士。平時作戰,有亞歷山大等人護衛,他基本沒有近戰肉搏的機會,今天情況不同,他要做好苦戰的準備,帶一枝長戟,有備無患。
不僅如此,他連不怎麼可能用得上的長刀都帶了兩把。
趙嬰齊趕了過來,拉着樑嘯的繮繩。“君侯,我替你做掩護,吸引餘善的注意力。”
樑嘯瞅了他一眼。“什麼意思?”
“君侯,我的意思是說,你埋伏在那邊的樹林裡。”趙嬰齊一指遠處的山谷,那裡地勢比較低,離山谷比較近,也離餘善等人可能出現在位置比較近。“我在這裡造聲勢,吸引餘善的注意力。等他露出破綻,你從樹林裡突然衝出來,給他致命一擊。嘿嘿,我這主意怎麼樣?”
樑嘯挑了挑眉,讚道:“沒錯,你這主意的確高明。不過,我不打算採用。”
趙嬰齊一怔。“爲什麼?”
“因爲我們的對手不僅僅是餘善,還有景昭。”樑嘯擡起頭,看向遠處的景昭。“這是一個不會給我們留下任何機會的人。與其費心費力的找他的破綻,不如用最簡單的辦法。”
“最簡單的辦法?”
“對,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以拙破巧,強行突破。他有千般計,我有萬斤力。”樑嘯晃了晃手中的弓,歪了歪嘴,露出一絲獰笑。“我就用最簡單的辦法,強行突破,神擋我,我殺神,佛擋我,我殺佛。”
南越比中原更早接觸佛教,趙嬰齊當然知道佛是什麼,聽到樑嘯說出這句大逆不道的話,頓時臉色一變,更爲樑嘯語氣中透出的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所震懾,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殿下,我把後路就託付在你身上了。”樑嘯說着,輕輕地從趙嬰齊手中扯出馬繮,掛在馬鞍上,雙腳輕輕一磕馬腹,喝道:“出發!”
騎士們輕抖馬繮,護着樑嘯,沿着山坡,輕馳而去。
趙嬰齊看着樑嘯的背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唾了一口。“瘋子!”隨即又惡狠狠的說道:“好吧,老子就陪你瘋一回,看看能不能死裡逃生。”他雙手合什,嘴裡唸唸有詞。“東皇太一,西天王母,戰神蚩尤,軒轅黃帝,天竺佛祖,保佑我們吧!”
見樑嘯等人從山坡上下來,餘善有些意外。他回頭看看景昭。“那是誰,他們想幹什麼?”
景昭也有些不解。不過,他卻沒有掉以輕心。他一面招呼親衛們警戒,一面提醒餘善道:“國相,這應該就是樑嘯。看他這全副武裝的樣子,可能來者不善。國相須得小心些。”
聽說是樑嘯,餘善也不由得心頭一緊,隨即又笑了,覺得有些景昭的緊張有些誇張。“是嗎?難道他想用這一二十騎來殺我?”
景昭沒有吭聲,他也覺得不太可能。餘善身邊僅是親衛騎就有五十騎,步卒更超過五百人。如果樑嘯採用偷襲的辦法,也許還有一點機會。如此光明正大的出現,正面強攻,根本沒有一點成功的可能。
他一時倒有些搞不清樑嘯的用意。難道……是來談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