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嘯很想在家做個安靜的美男子,調整一下身心,考慮考慮接下來的方案。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別的人,他都可以不理,老丈人淮南王來京朝請,他卻不能不去拜見。
爲人處世,特別還是在朝廷上混的,這該有的禮節還得有。
樑嘯準備了一番,帶着荼牛兒和兩個隨從,來到淮南邸。
自從劉陵嫁入樑家,淮南邸的學術講座雖然還在堅持,卻沒有了往日的風光,現在已經淪落到三流水平。館陶長公主、陽信長公主等貴戚憑藉着強大的財力和背景,迅速頂替了淮南邸,成爲最受歡迎的聚會選擇。
樑嘯走進淮南邸的時候,發現有僕人正在打掃講堂,不免有些奇怪。他徑直來到後室,見到了正在練習演講的淮南王。雖然屋裡空無一人,淮南王卻講得聲情並茂,慷慨激昂,看起來非常激動。
樑嘯笑嘻嘻的拱了拱手。“大王意氣風發,可喜可賀。”
淮南王劉安哈哈一笑,放下手裡的書,拉着樑嘯入座。“伯鳴,你來得正好。我想趁着這次朝請的機會,在長安辦一次講座,宣講宣講我最近的研究心得。你看我該怎麼做,才能把這次講座辦好?”不等樑嘯說話,劉安又道:“陵兒不在,我只好找你了。”
樑嘯瞅了劉安一眼。“大王放心,陵兒的事,就是我的事。”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劉安擠擠眼睛。“我相信你,你能把天子的事辦得妥妥貼貼,我這點小事還不是手到擒來?”
“大王,你打算講哪些內容?”
“天道。”
“天道?”
“是啊,我新造了一具比天祿閣那具千里眼還大的千里眼,可以看到的星更多。”劉安得意的歪歪嘴。“千里眼本是我淮南所造,我豈能讓司馬談擅美?”
樑嘯閉上了嘴巴,沉思半晌。他覺得劉安真是一個書生,而且讀書讀得有點傻的書生。他以爲天子讓司馬談發佈星象圖就是爲了學術?那首先是個政治問題,是爲了解決河患帶來的信任危機,其次纔是學術問題。你連目的都沒搞清楚,爭的什麼勁啊。
見樑嘯不說話,劉安不解,追問了幾句。樑嘯也沒直說,怕打擊他的積極性。他讓劉安將寫好的論文拿來看看。說實話,這個橢圓公式雖然是他提供的,但是改成定式之後,他也不怎麼看得懂,需要劉安講解才行。
聽完了劉安的解釋,樑嘯忽然心中一動,計上心頭。
“大王,論道也有不同的方法,與其和,不如爭。爭論爭論,只有針鋒相對,才能一鳴驚人。如果你只是在司馬談的基礎上修修補補,又怎麼能顯出淮南王府的強大底蘊?司馬談只是一個人在研究,淮南王府卻是幾十人,上百人在研究,理當超過他。”
劉安興奮起來。他的確有些不甘心。千里眼是淮南王府製造的,星象圖也是淮南王府先發現的,就連定式都是淮南王府先計算出來的,只是因爲司馬談是太史令,讓他暴得大名,淮南王府的努力和付出卻無人知曉,豈不可惜。他這次來,就是想讓天下人看看淮南王府在這方面的實力。
“那要怎麼做?”
“不修補,而是挑刺。”樑嘯笑了起來。“據我所知,除了幾個最常見的幾個星之外,還有不少星的動行軌跡有誤差,只是天下人沒有千里眼可用,所以無從知曉。淮南王府有這樣的條件,完全代表天下學人發起攻擊。如果動作得好,說不定還能多賣幾具千里眼。大王,這次可不能便宜賣了,沒有一千金,大王千萬別出手。”
劉安眼睛一亮,連連點頭。一具千里眼的成本最多隻有幾十金,如果能賣千金,他可就賺大發了,抵得上商船來往南海一年的收入。
“你說,要怎麼挑刺?”
“集全身之力,攻其一點,讓他無法迴避。”樑嘯笑得更加開心,他已經預料到了這場論道有多熱鬧。“爭得越厲害,大王的名聲越大,收入也越豐厚。”
——
劉安聽取了樑嘯的建議,放棄了原計劃的講座內容,和幾個門客一起連夜商量,隨即拋出了一個極具爆炸性的議題:司馬談的天道定式有誤。爲了能儘可能的吸引更多的觀衆,他還利用剛剛在長安組建的印書坊,連夜印了上千份的傳單,派人四處散發。
一時間,淮南王府門庭若市,無數人抱着各種各樣的目的上前拜訪,有的想探聽具體的內容,有的則想求一份邀請。劉安雖然很興奮,卻按照樑嘯的要求閉門謝客,養精蓄銳,只等開講。
這種吊胃口的做法雖然招來了不少罵聲,卻也成功的勾起了人們的興趣。一百份邀請一搶而空,連旁聽席位都成了衆人爭奪的目標,淮南王邸的僕人因此也撈了不少好處。
作爲論道對手,司馬談當然也收到了邀請。他知道來者不善,不敢擅自決定,立刻向天子做了彙報。
天子也嚇了一跳。他太清楚劉安的爲人了。司馬談擁有的條件,劉安都有。司馬談沒有的條件,他可能還有。如果說要找一個能對司馬談產生威脅的人,劉安無疑是最有競爭力的那一個,而且他相信,劉安擺出這麼大的陣仗,肯定有相當的把握。
天子不敢怠慢,立刻讓人召樑嘯入宮,商議對策。
樑嘯早有準備,這件事原本就是他一手挑起來。聽了司馬談的擔心之後,他胸有成竹。“太史公,你對你的理論有信心嗎?”
司馬談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信心……自然是有的。”
“既然有信心,有什麼好擔心的?”樑嘯笑道:“理不辯不明,而且真理越辯越明,淮南王的攻勢越猛烈,反而越能證明你的正確。”
“當真?”天子將信將疑。“可是,有一些星的運行軌跡,尚不夠精準。”
“這很正常啊。做學問就如同琢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由一塊璞玉變成一件精美的禮器,不知道要花多少精力。太史公爲了得到計算這些天體的軌跡,花了幾年功夫,但這還遠遠不夠,所以纔會有一些天體的軌道不完全符合計算,肯定是有些問題還沒考慮到,承認這一點,並不能抹殺太史公現有的成績。”
司馬談還沒有反應過來,天子卻明白了。“這是你爲淮南王出的主意吧?”
“沒錯,是臣的主意。”
天子目光閃爍。“那又是爲了什麼啊?”
樑嘯不慌不忙。“陛下,淮南王的檄文一出,京師震動,陛下以爲那些人真是的對學問有興趣嗎?”
天子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當然清楚那些人想幹什麼,無非是想駁倒司馬談的天道理論,重新用天人感應那一套來解釋。只有如此,才能把河患以及所有的災異和朝廷的舉措掛上鉤。也正因爲如此,他纔對淮南王的舉動非常關注——這關係到他的皇位。如果司馬談被駁倒,他所做的一切就成了笑話。
“與其讓三五人暗夜私室,竊竊私語,不如擺到明處,辯個痛快,也免得有人以爲這是太史公秉承聖意,閉門造車。”
天子微微點頭。司馬談也有些心動。他公佈了研究成果之後,的確有人如此指責他。他看到的那些星星,別人是看不到的,不免有人說他是牽強附會,甚至是作僞。找個機會澄清一下非常有必要,做學問的人,最怕人說他品行不端,欺世盜名,特別是了富貴而生造學問。
董仲舒爲什麼被樑嘯攻擊得體無完膚?還不是因爲他那一套理論經不住考驗,最後還自打耳光。
在這個問題上,司馬談要比董仲舒有信心,他的觀測結果是實實在在的,計算也是嚴密的,不管是誰來算都會是這個結果。既然如此,他有什麼好怕的?
見天子和司馬談放了心,樑嘯又說道:“陛下,臣有個建議。”
天子和司馬談交換了一個眼神,笑道:“看到沒有,這纔是始作俑者,淮南王也罷,你也罷,包括我在內,都不過是他棋盤上的一顆子。”
樑嘯大汗。“陛下,你要是這麼說,臣就什麼都不敢說了。臣這就去廷尉府請罪。”
“行了,如果提個建議都要去自詣廷尉,我豈不成了防民之口的昏君,以後誰還敢給我提建議。你說吧,只要你這盤棋於國於民有利,我願意做一回棋子。在天道這盤棋局上,又有誰不是棋子呢?”
“陛下聖明。”樑嘯適時的奉上馬屁一枚。“所謂光明正大,陛下無私心,太史公也是出於公道,這個理論不管目前有多粗疏,也不管有多少人想推翻,他們的努力都只有一種可能:證明這個理論的正確。既然如此,辯論就不可怕,怕的是私底下別有用心的歪曲。”
“沒錯,我也正是這樣的擔心。”天子一本正經的說道。“天道遙遠,最多隻能心裡說說,治河卻是實實在在的大事,如果也有人從中作梗,又不知道要生出怎樣的事端來。爲了防患於未然,朝廷的良苦用心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
樑嘯心中暗笑,臉上卻不動聲色。“陛下所言甚是。是以,臣建議陛下親臨講席,看看那些人如何表演。論道之後,再將雙方的證據彙編成文,頒行天下,鼓勵更多的人蔘與討論。如此一來,天下百姓都知道陛下的一片誠意,就算有幾個人想造謠歪曲,也無人相信了。”
“妙哉!”天子撫掌大笑。“太史公,聽見沒有,這次論道可不是你和淮南王之間的爭名奪利,而是關乎天下人心的大事。你可要好好準備,做一篇好文章。”
司馬談也被樑嘯說得有些激動起來,慨然應諾,興沖沖的去了。
天子意猶未盡,拉着樑嘯說起了閒話。正說得開心時,吾丘壽王奔了進來,老遠就大聲說道:“陛下,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天子看了樑嘯一眼,笑道:“看來曹時又打勝仗了。”
“不,陛下,是李將軍。”吾丘壽王滿面臉紅,氣喘吁吁。“是李將軍傳來的捷報。”
“什麼?”天子大喜,從吾丘壽王手中搶過軍報。軍報尚未折封,上面有三道硃砂,表示這是大捷。天子拿着軍報,想拆,卻又有些不安。“伯鳴,李將軍的傷亡會不會太大?”
樑嘯無語。一向沉穩的天子此刻居然表現得像個孩子似的,患得患失,這可是不多見的情景。
“陛下,既然是捷報,以李將軍部的實力,一萬人也能換兩到三萬匈奴人的性命。如此一來,右賢王想取河西,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這次大戰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陛下要擔心的是如何籌集獎賞或者撫卹。”
“說得也是。”天子自嘲的笑了笑,拆開軍報,迅速瀏覽了一遍。很快,他的眉毛跳起舞起,像宮裡新進的趙國舞女一樣靈動。天子看看樑嘯,仰天大笑。
樑嘯等人都愣住了,隨即又會過意來。天子如此失態,自然戰果大好,甚至超出了他的預期。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躬身施禮。
“恭賀陛下。”
“不要賀我,要賀出征的將士。”天子看着樑嘯。“也要賀冠軍侯。李將軍的臨陣指揮固然出神入化,冠軍侯的減兵之計更是這次大捷不可或缺的神來之筆。”
吾丘壽王等人連忙向樑嘯祝賀,眼神中既有羨慕,更有掩飾不住的眼紅。樑嘯和他們一樣在天子身邊出謀劃策,他們甚至比樑嘯更辛苦,可是李廣大捷的消息傳來,天子只誇樑嘯一人,將來賞賜,恐怕也要看着樑嘯獨佔鰲頭了。
人比人,氣死人啊。
對吾丘壽王等人的心態,樑嘯心知肚明,但是他並不打算謙虛。天子故意捧他,就是要讓他孤立,他如果刻意表現得一團和氣,反而容易引起猜忌。既然如此,不如露出一點破綻,好讓天子放心。何況以他現在的身份和地位,想不遭人嫉妒無疑是一種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