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皺了皺眉,嘴角微挑,卻什麼也沒說,跟着公孫弘向里門走去。
在尚冠裡裡門旁的土牆上,釘了一塊木板,上面貼着一份文章目錄,只有五篇文章,每篇文章後有兩欄:一欄是贊,表示支持;一欄是否,表示不認可。
木板旁,站了一個半大小子,見天子走過來,立刻笑嘻嘻地迎上來。“這位郎君一表人材,一看就是有學問的英俊,如果寫文章,一定能上榜,不來一份報紙看看嗎?”一邊說着,一邊從挎在身上的竹筐裡取出五份紙捲來。
天子覺得有趣。“你是專門等在這裡賣報紙的?”
“是啊,我就是尚冠裡的報童,不僅賣報紙,還負責上報每天的統計結果。”
“這麼辛苦啊。”
“不辛苦,一天有十個錢,每個月能掙三百錢,可以買一身新衣裳呢。”報童連連搖頭。“郎君,這差事不僅能掙錢,還能識字,不知道多少人搶着幹呢。我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搶來的。借光,借光。”
報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兩個年輕人走了過去。那兩個年輕人倒沒說什麼,扔出兩個錢,買了兩份最新的報紙,一邊看一邊走了。一會兒功夫,報童賣出了四五份報紙,見天子還沒走,又轉了過來,繼續兜售。
天子一邊打聽情況,一邊讓吾丘壽王取出零錢,買了五份報紙。每份報紙都是一篇獨立的文章,文章有長有短,短的不過三五百字,長的則洋洋灑灑數千字。天子看得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沒走過一里的距離,就把五篇文章全看完了。
他眉毛一揚,忽然笑了。“諸君,你們不想掙點零花錢嗎?”
嚴安立刻會意。“陛下的意思是我們也寫些文章?”
“不可以嗎?”天子曲指一彈手中的文卷。“這幾篇文章都粗陋得很,沒什麼值得一看的見解。諸君出手,必然上榜。到時候包攬三甲,讓魏其侯給你們發獎金。”
嚴安等人會意,連連點頭。
天子想到得意處,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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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嘯走進魏其侯府,經過前院的時候,看到來來往往的人,有穿儒服的書生,有挎刀帶劍的壯漢,個個行色匆匆,一副經天緯地的模樣,不禁挑了挑眉,心中暗喜。
進了中廷,上了堂,還沒等他拱手打招呼。竇嬰便招手道:“快來。”
樑嘯上了堂,還沒入座,便埋怨道:“又有什麼事?贊助不是都夠了麼。寫文章的事,你可別找我。”
“今天還就是關於文章的。”竇嬰說着,拿過幾份文稿來。樑嘯接過文稿一看,立刻意識到了突嬰面對的難題。這幾篇文章全是天子身邊的人寫的,徐樂、主父偃、嚴安等人一個不缺。
樑嘯想了想,放下文稿。“有什麼問題?”
“他們都是支持儒家的。儒家勢大,已經壓得法家、黃老喘不過氣來。如果再加上幾個人的文章,這就不是儒法討論,而是儒家的一言堂了。我雖然崇儒,但也不希望看到這個局面。”
“所以,你打算利用手中的權力,壓下這些稿子,不讓他們有露面的機會?”
竇嬰撫着鬍鬚,沒有說話。他的確有這樣的想法,但是覺得不太妥,這纔沒有直接施行。經過上次的牢獄之災,他漸漸地喜歡凡事和樑嘯商量。雖然樑嘯一開始就申明學問一般,不參與具體的工作,他還是派人把樑嘯請來了。
“你覺得你手中的權力大,還是天子手中的權力大?”
“我知道天子的權力大,可是正因爲如此,我纔不能放棄。他何嘗不是在利用自己的權力?雖說排行榜上不會出現作者的名字,可是報紙上卻是清清楚楚的,誰不知道他們是天子身邊的策士,誰不知道他們的見解就是天子的見解?如果前三甲都是他們,這報紙豈不成了天子的口舌?”
看着憂心忡忡的竇嬰,樑嘯忽然笑了起來。顯然,或自覺或不自覺,竇嬰已經將報紙當成了民間發聲的渠道,也正因爲如此,他纔不願意被天子搶佔陣地。別的不說,竇嬰有這樣的想法,就足以證明讓竇嬰來主持這件事非常合適。
他雖然是儒者,卻不是唯命是從的小人儒,而是有所堅持的君子儒。
“如果僅僅是因爲意識到這些人的見解就是天子的風解,天下人就緘口不言甚至山呼萬歲,那你就算再蹦躂也沒用。”
“那我該怎麼辦?照常印行?”
“當然要印,既然是公開論道,不管是不是宮裡的人,都有發表自己聲音的權利。”樑嘯微微一笑,又道:“正如蹴鞠,難道就因爲天子要下場,你這球場就不辦了?未戰先怯,可不是你竇公的稟性啊。”
竇嬰笑了一聲,雖然很快又恢復了沉思,多少卻輕鬆了些。樑嘯起身,擺擺手,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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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竇嬰所料,徐樂等人的文章一發表就霸佔了整個排行榜,接連數日,都沒有出現能夠威脅到他們名次的文章。幾乎整個京城都在傳誦他們的文章,那些原本還爲名次掙得面紅耳赤的儒生再也沒有了爭鬥的心思。珠玉在前,和這幾篇文章相比,他們那些自以爲是的大作根本不值一提。
雖然陸續還是有文章發行,但是討論的聲音卻少了,逼得竇嬰不得不另想他法,安排印行了一些遊記中的佳作來填補版面,以免出現冷場。幾篇考察大河沿線水土的文章夾在這些文章中,不溫不火。
長安城的氣氛有些壓抑,很多人都在猶豫,和天子身邊的人論道究竟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竇嬰心急如焚,幾次找樑嘯商量,樑嘯卻避而不見。
天子得知,心情大快,頗有些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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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是數日過去,曹時、李廣率部回到長安,長安城陷入一種亢奮之中。無數百姓自發的組織起來,趕到城外,爲凱旋的將士接風。
一直在家“養病”的樑嘯也爬了起來,隨天子出城迎接。
天子很看重這次出征,擺出了祭廟的隆重儀式。漢朝建國七十餘年,實質上禮制還沒有定型,即使是有定製的禮制執行得也不是很嚴格。天子一直自信不足,藉着這次機會,擺出隆重的儀式,命在京的諸侯王全部出動,在長陵(劉邦陵寢)接見出征將士,並舉行獻俘儀式,藉以震懾諸侯王,表示自己完成了祖先的遺命,是最合適的繼承者。
諸侯王雖然不是很服氣,可是看到軍容整齊的漢軍將士,也只能忍氣吞聲。
事實上他們也清楚,論武力,朝廷肯定是佔據絕對優勢的那一方。即使是地處邊郡的燕國,也拿不出能和乾廷抗衡的騎兵,真正的養馬地都掌握在朝廷的手中,西域來的上等馬種也被朝廷控制,除了偶爾賞賜一兩匹之後,諸侯王根本得不到需要的種馬。
看着威風凜凜的騎兵隊伍從面前緩緩經過,戰馬高大強壯,騎士剽悍驍勇,諸侯王屏氣息聲,天子眉飛色舞,意氣風發,恨不得自己也跨上駿馬,和這些立功歸來的勇士一起。
曹時、李廣、衛青、王恢等人上殿,拜倒在天子面前。
兩千匈奴、羌人俘虜被押了過來,在階下排行一個方陣。
一聲令下,刀斧手手起刀斷,斬下了俘虜的首級,將血淋淋的首級放在銅盤中,由一個個士人捧着,整整齊齊地放在高祖劉邦和高後呂雉的面前,雖然血腥味令人慾嘔,旁觀的諸侯王和屬國質子看得面色慘白,以天子爲首的漢朝君臣卻意氣風發,非常興奮。
天子在靈前三跪九叩,默默祈禱。
隨後,天子宣佈了對出征將士的封賞。詔書一出,氣氛達到了高潮,參與獻俘典禮的一萬將士山呼萬歲,歡呼聲地動山搖,羣情激奮。
封賞之後,天子大饗,君臣同歡。即使是普通百姓也能分一杯羹。天子在長陵外圍設置流水席,但凡前來觀禮的百姓,都可以領一份酒食。與此同時,長安縣內的所有百姓賜酒賜肉,全城狂歡三日。
半夜,喝得大醉的天子意猶未盡,帶着樑嘯等近臣,在涇水畔散步。天子特意把樑嘯叫到身邊,挑挑眉:“樂否?”
樑嘯笑笑。“有明君,有賢士,有朋有友,有酒有肉,自然樂。臣願此樂未央。”
“那朕的功業如何?”
“前有古人,後有來者。”
天子愣了一下。“前有古人,後有來者?聽你這意思,似乎朕今天有些小題大作?”
“陛下誤會了。五萬將士出征,逐匈奴,定河西,轉戰三千里,斬首近十萬,這樣的功績,當得今天的盛會,誰敢說陛下小題大作。”
天子點點頭。“朕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朕的功業雖著,卻還有進步的餘地,對不對?”
“陛下聖明。”
“沒錯,朕在高皇帝、高後面前時,也是如此想。這次出征雖然大捷,可惜未能斬單于頭,終究是個遺憾。不過你也知道,這次出征已經是勉爲其難,能夠成功,固然是將士努力,也是天幸。大河未清,繼續征戰,能行嗎?”
“臣本來也有些擔心,不過聽了陛下這句話,臣就不擔心了。”
“爲何?”
“陛下今年尚未至而立之年吧?”
“還差兩年。”
“陛下覺得,三十年治河,能不能完成任務?”
天子想了想。“堯之時,天下大水,鯀禹父子也不過只用了二十二年時間。如今不過是山東決口,哪裡需要三十年。依朕看來,就算十年不成,二十年也足夠了。”
“好吧,就算二十年。二十年之後,陛下尚未半百,正當壯年,國富民強,別說是區區匈奴,陛下旌麾所指,孰敢不服?到了那時,南盡於南海,北盡於玄冥,皆屬大漢,萬國衣冠拜冕旒,那才叫盡興。”
天子瞟了樑嘯一眼,哈哈大笑。他指着樑嘯,對身邊的大臣們說道:“他喝多了,他喝多了,開始說醉話了。”
衆臣附和而笑,卻沒有人說樑嘯說醉話,七嘴八舌的說道:“陛下,君明臣賢,此景可期啊。”
“陛下,冠軍侯豪氣過人,所言正是我等欲言而不敢言者。”
“陛下,臣以爲冠軍侯所言甚是。此等無上榮光,非陛下何能爲?臣等愚鈍,願附陛下驥尾,征伐天下。”
“你們都別說了。”霍去病突然叫了起來。“二十年後,你們都老了,就看着我們立功吧。”
天子和衆臣愕然,齊唰唰的看向霍去病。衛青見狀,連忙趕上一步,伸手捂住了霍去病的嘴,斥道:“無知小兒,胡說八道什麼。”
“閃開。”天子推開衛青,將霍去病拉到身邊,對衛青怒目面視。“爲何恫嚇小兒,他說錯了嗎?二十年後,你還能打嗎?你們還能打嗎?”
衛青一臉苦笑。“陛下,別說是臣,就算是李廣將軍,二十年後也不過剛剛花甲,比廉頗可年輕多了,爲什麼不能打?這小兒目無尊長,一句話把所有的將軍都得罪了,還不該打?”
天子翻了翻眼睛。“呃……雖然得罪的人是多了些,不過能有這份豪氣也是難得,想必你們不會太計較吧。李將軍,你說是不是?”
李廣一直跟在後面。這次出征有功,他又增邑三千戶,李椒、李敢正式封了侯,一門四侯,他心滿意足,哪裡有心情和霍去病鬥氣。聽了天子的話,他微微一笑。“陛下所言甚是,霍小郎君豪氣難得,和他師兄一樣,都是一等一的少年英雄。後生可畏,臣等要珍惜光陰,先將能搶的功勞搶了,等他成年,就讓他去攻取萬里之外吧。聽說西域之西有個什麼萬王之王,就等他去收拾了。”
“萬王之王?”天子眉毛一挑,露出幾分戾氣,就像街頭混混看到了另一個混混。“誰這麼大的口氣,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陛下,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不僅有自稱萬王之王的醜輩,還有人自稱箭神,簡直是無恥之尤。若非臣有命在身,臣當時就想趕去西域,一箭射殺了這匹夫。”
樑嘯心中一動。“李將軍,你可知道那人叫什麼?”
“不太清楚,據說是渾邪部的遺醜,不知從哪兒得了一張硬弓,便忘乎所以,自稱箭神。屢次帶兵襲擊天山南北,甚是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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