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亦是笑嘻嘻還了一禮,待張瑞趕着走騾進了府院,當衆劈開騾背上的麻包,那金光燦燦的赤金條子滾將下來,袁崇煥懸在半空的心也隨之落將下來,隨手撿起一塊金條,向張偉笑道:“這金銀之物之好,到底還是未節,若是太祖初年定下的軍屯制度完備,養百萬兵不費國家一絲一毫,又何需這些呢,令人可惜可嘆啊!”
他原是隨意發的感慨,卻不料張偉正容答道:“督師此話下官不敢苟同。自漢唐以降直至本朝,土地兼併就沒有停止過,官員侵佔奴役軍士的事也屢見不鮮,可見不是人的問題,實在是這種制度本身就不可行。”
“哦?將軍的話當真讓人不解,那本朝太祖高皇帝興國之初,軍人屯田一年收穫的糧食可有上千萬擔,自給之餘還能充足國庫,又怎能說這種制度不對呢?現在軍屯敗壞,還是所用非人罷了。”
“不然。屯田之事始於漢朝,爲的是屯墾戍邊,可漢朝軍屯興盛不過數十年,舊屯之地便被放棄,唐朝府兵初始也是極盛,全國六百餘府,平時操練,戰時出征,唐初大戰,盡是依賴府兵之力,至玄宗時,張說奏請廢府兵,因爲調兵符下發,竟然無兵可調,敗壞至此,難道全是所用不得人的原故嗎?本朝衛所至萬曆年間,有巡撫清軍,竟然有千戶所只餘一人的情形,難道全天下的衛所官員都是十惡不赦的小人貪官?”
見袁崇煥默然不語,張偉又道:“這屯田制度只不過是急切間的非常措施罷了,普天下沒有興旺過五十年的屯田,便是明證。下官不是要與督師大人折辯,實在是不敢贊同大人所說。工商足以富國,富國方能強兵,下官願以此語贈大人。”
見袁崇煥雖是凝神細聽的模樣,卻顯是沒有把自已的話聽在耳裡,張偉在心中嘆一口氣,原指望與袁崇煥聯手,以貿易富遼東,造成袁勢大割據遼東之事,看來是不可行了。
當下便自嘲一笑,道:“下官是商人出身,滿嘴不離銅臭,教大人見笑了,大人這邊諸事平定,下官卻想向大人討個人情,未知可否?”
“請張將軍講來,只要本官力所能及,無不應允。”
“大人,我想向您討個情兒,把這些軍官放了,如何?”
袁崇煥爲難道:“這些人與普通兵士不同,殺之不忍,放了失之輕率,日後恐不好帶兵……”
“大人不需爲難,這些軍官想來就是免了一死,也是削職爲民。都是百戰勇士,甚是可惜,下官請大人賞個薄面,將這些軍官送給下官,調入下官的臺北衛以衛卒贖罪一來他們還有個出身,二來也方便大人帶兵,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他幫了袁崇煥的大忙,又捐助黃金,又送給大炮,這麼一點小小要求,袁崇煥哪有不允的道理?他自是不知眼前這羣小軍官裡便有十餘年後縱橫沙場的統兵大將,擁兵近二十萬驕橫不法的左良玉,還有後來官至陝西副將,總兵的賀人龍,這兩人是是遼東出身,後來卻甚少出關做戰,大半時間都用來與李自成張獻忠的農民軍做戰,除了在開封敗於李自成外,這兩人與農民軍接戰卻是從未輸過。只是仗打的多了,兩人擁兵自重,跋扈不聽調遣,那楊嗣昌以督師輔臣之威亦無法指揮如意,到南明時左良玉坐鎮武昌,以二十萬兵薄南京,若不是突然間身故而亡,明末歷史卻又是另一番格局。此時他全身被五花大綁,勒的如小雞一般,雖是神情不屈,言語豪邁,袁崇煥卻又哪裡能知道此人的價值?
當下便擺手令道:“來人,將這幾人鬆綁,除卻遼東軍籍,劃歸臺北衛治下。”
又向張偉笑道:“老弟宅心仁厚,輕利重義,當真是令人佩服,來來來,咱們這便去內宅,咱們痛飲幾杯!”
說罷將張偉手一攜,便向那後宅而去,此時諸事已定,張偉亦成功結識了這位鎮遼大帥,一路上了解查看了關遼情形,又意外得了左良玉等明末名將,心中快慰卻是不在袁崇煥之下,當下兩人呼杯換飲,談天說地,到後來互稱表字,親熱非凡。
正在兩人高興之際,袁崇煥卻突然嘆道:“志華,你志向不小,能力不凡,何以窩在臺灣那個彈丸小島上?那不是大丈夫建功立業的地方!不如我向朝廷保舉,你來遼東做總兵官,和我一起打女真,搏一個封妻廕子,如何?”
張偉卻是不好直說未來這遼東之事慘淡,袁崇煥不但不能攻復失地,便是自身也被千刀萬剮,卻哪裡能幫張偉“封妻廕子”了?
當下便笑辭道:“元素兄明鑑,小弟在臺灣頗有些基業,不是弟不捨得,實在是身系的擔子甚重,一時脫身不得。況且南方也不平靜,雖說荷蘭人被弟驅逐,但尚有葡萄牙人盤據澳門,荷蘭人據南洋而窺中國,還有那什麼西班牙人、英國人,都是金髮碧眼,心懷鬼胎之輩。不是弟自誇,只怕將來禦敵於國門之外,還需小弟的水師不可。”
“唔,志華說的沒錯,是我想的左了。志華所強在於水師,陸戰騎戰以對女真,南兵甚是吃虧,唉,可惜數十數年來,遼瀋數戰大明軍人戰死者達數十萬,精兵強將所餘無多,現下唯有守城罷了。”
“聽說大人一直在與皇太極書信使者來往,有議和之事?”
“不錯,當下敵不能攻我,我亦無力滅敵,唯有議和方能有喘息之機,大明國力遠在女真之上,若是和議可成,十年後,只要朝廷專任於我,我必能一舉滅虜!”
“敢問和議之事進展如何?”
袁崇煥嘿然道:“我存了議和待戰的心,那皇太極一世英才,自然也不是傻子。他與我虛與委蛇,只不過也是存的麻痹緩和的心,哪有什麼誠意!現在談來談去,連他們自稱國號與大明國號同列的事尚未談妥,哪有什麼進展!”
張偉笑道:“此事着不得急,需徐圖之。”
袁崇煥反問張偉道:“聽說朝廷剛往臺灣派了知縣,又將孫元化派了過去,志華,你一向是生殺予奪慣了,沒有受過節制,朝廷現在派員節制於你,也是防閒保全之意,你萬萬不可心生不滿纔是。”
“那自然是不會。弟只是喜歡行伍和商賈之事,這治理民政原本就非弟之所長,朝廷派幹員前來幫我治臺,撫理萬民,這卻是幫我卸了擔子,當真是讓弟輕快的很,若非如此,弟哪有閒心來這遼東閒逛?”
說罷“哈哈”乾笑幾聲,掩飾過去,袁崇煥不疑有它,興致勃勃的又問了孫元化去臺之後的情形,聽得孫元化一至臺北便去了炮廠理事,便嘆道:“當日擊敗努兒哈赤,元化所鑄的紅衣大炮居功至偉,只是朝中閹人爲禍,竟然將他冠帶閒住,我也曾上疏爲他辯冤,卻不料連我也被攆出遼東。”
說到此處,向天拱手道:“還好今上聖明,去年一繼大位便又起用我回這寧綿,又賜我尚方劍,不設巡撫,我得以事權專一,不受掣肘,崇煥身受天恩厚愛,一定要戮力殺敵,以報吾皇大恩於萬一。”
張偉見他這般慷慨激昂,忠心耿耿,雖明白此人後來境遇之慘,卻是隻字不能相勸,喉嚨梗的難受之極,竟突發奇想,向袁崇煥道:“督師大人,近來那皇太極可有書信過來?若是有,弟願爲回覆書使,前去探看那韃子的虛實。”
袁崇煥沉吟道:“歷來兩邊通信都有使者,以備解釋書信內容,志華要去,原本到沒有什麼干礙,只是萬一那虜酋翻臉,志華的安危我不能保,還是罷了吧?”
“無妨,那皇太極比之其父開明守諾的多,我身爲你的使者,即便是言語間有什麼不對,他也不會爲難於我。我對此人甚是好奇,此番是一個機會,請督師大人成全。”
“也罷,十幾日前那皇太極便有書信過來,我因那信的題頭上將甚麼大金國與大明同列,原信並未拆開,你只需將此信送回,言道此信與體制不合,若是誠心議和,便得將大金國字樣去除。只要弟言語小心,料來沒有什麼大礙,待討了他的回覆,便立刻回來,多待無益。”
張偉大喜過望,他來遼東原本打算冒充皮貨商人,進後真領地探看,卻不料因捐助袁崇煥黃金大炮而被袁賞識,此番令他做使者赴瀋陽,可比冒充皮貨商人安全的多了。皇太極此人雄才大略,有識人容人之明,明朝將軍不論是打死多少女真人,只要一朝投降立刻見用,而且用而不疑,就這一點來說,可比崇禎皇帝高明的多,張偉身爲袁崇煥的使者,皇太極決計不會爲難,而張偉又能親眼面見這位傳說中的雄主,到也是幸事一樁。
張偉雖是表面上學遼東之人將女真滿人稱爲韃子、蠻子、騷奴之類,內心裡卻是對如皇太極、多爾袞之類的滿人雄傑佩服的很,自努爾哈赤以降,滿人中英傑輩出,從關外一地直至統一中國,乃皇太級奠基,多爾袞耕耘,順治不過是收穫罷了,有這幾位蓋世英傑,也當真是滿人的運氣。只是以全中國的漢人來說,以數百年後中國備受欺凌的慘況來說,這個愚昧落後民族統治中國這樣的大國家,大民族,也當真是漢人衰到極點了。
當下起身謝過了袁崇煥,取了皇太極的書信,又細問了袁崇煥此去需注意的細務,眼看已是三更過後,張偉便向袁崇煥一揖,攜着書信自回客棧去也。
此時那客棧老闆卻也知道張偉來着不小,適才張瑞帶着督師府的親兵前來取金,那老闆初時以爲是亂兵來了,嚇的當場尿了褲子,後來見張瑞將搬在房中的赤足金條取了出來,裝在袋中送向督師府中,那老闆這才知道原來住店的原來是朝廷的官兒,現下見了張偉笑嘻嘻返來,那老闆不知道張偉中了什麼彩頭,只是見他興致頗高,便張羅了夥計燒開水泡茶,又請張偉入房泡腳歇息,張偉卻道:“不急,將熱水端來,我便在這大堂裡泡腳。”
說罷端起茶杯,看着左良玉等人不語,待那銅盆端來,張偉將雙腳放入熱水之中,只覺一陣痠麻舒適,張偉長伸一個懶腰,向左良玉等人招手道:“你們過來。”
張偉適才因見左良玉等人神情萎頓,想來是被關了兩天水米未進,又是得脫大難,解了束縛,反道是撐不住了,便令那店老闆速速下了湯麪送給左良玉等人,現下見他們吐嚕吐嚕吃完,便招手將幾人叫將過來,說道:“我雖救了你們,又蒙督師恩准帶你們回臺效力,只是我這人不愛勉強別人,你們可有不願意隨我去的?”
他臉上雖是笑容可掬,說話又是溫馨可人,只是現下左良玉等人蒙他所救,又在這遼東立身不得,不隨他去,難不成去討飯麼?
當下左良玉打頭,帶着身後四人一共跪下,抱拳說道:“屬下等蒙大帥打救性命,恩同再造,又蒙大帥不棄見用,哪有不竭心效力,以死相報的道理?從此以後,便當跟隨大帥,不敢言去。”
張偉聞言很是開心,便笑道:“很好,各位都是好漢子,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那麼,你們先聽張瑞的節制,先隨我去瀋陽,待到了臺灣,我再做安排。”